首页 -> 2007年第9期

诗歌的难处

作者:汪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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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很多人问及我的写作时,几乎已无话可说。我说的诗歌的难处(而非诗歌的难度),其实是指现实的难度。因为每一个在线生活者,所承担的生命随着岁月的增长而复杂,更多的人陷入其中而无法自拔,只有一部分大师级的写手才能从中汲取营养而获得另一种现身。我的写作自然被生活的洪水冲乱、冲碎,我虽然能拔身而起站到岸边,去打捞自身的残肢,但更大的洪水来了,没有收拾好的身体又被冲烂、冲碎、冲散。哦,每每念及此,内心忧惧。当我脱开我,奔赴另一个地方,我是细碎的、无所事事的、万念俱焚的、绝望的、无法收回的、湿漉漉的——大地所有的失败之物。
  写作即失败。没有人这样告诉我,但我得承认,因为这符合我。语言太浩大了,怎么去描述?诗情太汹涌了,怎样让它凝固下来成为有形?我没有雕刻家的能力,能让一个形成物变得不朽。语言一旦生成,就是激情的死亡吗?每每我责问自己时,总很悲哀,因为我的诗歌语言没有成为激情的开始,反而成了僵死的、碎片式的造物。
  我越来越促狭。只在自己的暗角里发着背时的呓语。常常被自己梦中踢起的石子所惊醒。像黄泥墙不小心撕裂开一条缝。像山路一样扭曲,像自己被野花弄痛的眼睛。被一株芥菜绊倒,被一片小竹林遮掩。像毗连的瓦屋安卧于一隅以应对千年的雨意,却被一次流离失所的逆旅所伤害。二胡曲在石门前极为孤单地蜷曲着,铁篱笆不停地聚于墙头吮吸着它苦涩的音乐。一扇木窗里一柄木梳挥动着月光和剪纸的祝福,它尽量让乡间风调雨顺——我几乎在一个小玻璃罐中飞着,虚构一个窠,一个藏身的洞穴或者干脆虚构一个卵石围筑的“家”的小院子供我抒情。虚构一片田,每年春天,我顺着田埂披着被苦水泡硬的蓑衣,像起伏的小山丘,追忆童年奔跑的小脚丫……哦,我像一条细流不断沉陷于低处,不能再低了,我只好钻入泥沙、草根,我常常被一块断碑阻挡,逼着自己绕过它。或者我躲在自己的壳里,岩石一样粗糙,始终叮叮咚咚,泛滥不起来。
  从肺、从喉管到发音,到底要走多少里路?谁引发了真正的气流?激烈的或者平缓的?而一滴血从这根血管流到那根血管又要走多少里路?它又是由谁来推动?它是否被堵塞在无望中长睡不醒,或者冲出血管,朝着自己要走的路奔突?
  在主干道走着,细软着细碎的脚步声和各种雨声。各种各样电缆或电线在空气中时合时分,抖索的话语让空气绷得很紧。我设法松开神经,我知道它捆绑我已经太久了,它让我喘息几乎让我窒息——一只鸟是笨的,无法从树枝、电线等处弹跳,风牵扯着暗云,动不动就拂乱我阳台的晾衣绳,只有疲倦和苍老在黄昏中空洞地洗着脚趾。
  浑浊、沉闷、絮絮叨叨,头被重击。锅碗瓢盆,镀着一层食盐的亮色。郁暗的厨房,被劣质酒精浸泡。家庭主妇在无米之炊中营造自己的手艺,长褂上已黏满了厚厚的污垢。火焰燃烧得多少有些过分,像一张渴望立刻变成草木灰的脸。放学回家的孩子因过于紧张而张开餮饕大口,等待着情感和知识的喂食,而他涂鸦的识字课本中到处卧着填不饱肚皮的青虫。……狭窄的居室。负重的椅子和凳子。半夜时分浮出水面的木床,在分担多少人梦想的真实?只有挂钟恪尽职守,细数着越来越白的长发并拼命地敲打头皮。而你扶着自己在门外反复掏着钥匙,想旋开锁,但你始终进不了门,你只能在沉重的躯体之外安憩。
  我很多时间盯着一片会随时飘落的叶子,一片被“持久”的光辉所蒙蔽的叶子,置身险地而不自知,在阳光下灿烂得让人有些担心。从它透着玉质的筋脉中看到了生命的艳美,看到大地造物总是那么富有魅力,然而,美在增一份时也在损减,树叶在攀高的过程中也证明了它离天空近了(是的,高处是生命自始至终所追寻的),当它纵身一跃,想把自已交给了“永恒”的天空时——它的生命变成了灵(身体却笨重地返身大地)——我经常在散步时深呼吸着这种灵的粉末,有着苦艾气味的橙色空气,我贴近它,更执著地让自己有限的翅膀在梦中飞,来抬高自己身体的位置,我没能靠近任意一片树叶,因为我固执于自己的清醒(这清醒让我失去了想象力),我把一切放在了消陨中,我逼迫自己,在楼房与楼房之间,努加贴近地面。让镶嵌来得自然些。
  路像一条肠子,接通了办公室的胃。很多时间我都像准时的食物沿着固定的路线游动,直到自己消失于无形。食物在营养胃的同时,也尝试着磨损它。但食物在不断改变着,胃依然坚固。我做着这样一种食物,一直在内耗当中,指纹在灰尘中无限地放大,直到在空气中弥漫。接触着纸:办公用纸、纸的消耗——纸与字的白与黑,是不是和头发的白与黑有关?接触着脑:电脑、人脑,那种有着极其密集纹理的判断、推理和潜规则的运算,有时过于简单,有时又极为复杂……相信它是虚拟的产物,一切都可以假设和虚构,一切又往往真实得让人感到致命的虚假……打印和复印,人可以是无数个,情感也可以批量地生产。碎纸机让所有可能留下的罪证变得模糊不清……在办公室,向左走七步,然后向右走七步,工作,像从远方吹过来的沙尘,它是我的体外之物,但它来了,气喘吁吁地来了,急风暴雨式地来了,不但弥散在像办公室一样的胃中,而且直达呼吸的肺泡和血,直达身体的任何角落。它指责着人、辱骂着人、欺压着人、抽打着人、猥亵着人,在它面前谁还有尊严在?它抽空着人的梦想,让人沉重地砸在地上!
  ……车间,无数铁在拐弯、转折、交叉。机器、齿轮、皮带、尖叫和承载。无数程序在接受一项指令: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向下或向上。人在运动,在分泌汗腺。操作台只有五步,他(她)要走十年、二十年、甚至四十年。人被油漆、被安装、被紧固、被润滑(同样被锈死),人被时间开膛破肚,最后被排泄出……铅灰色的悒郁在头顶的上空徘徊着、盘旋着,需要笑容和诗歌从流水线上挤出来,最后像树根一样爬满每一个人的脸,并扩散到我手下这张总是写不满的白纸上。
  哦,诗歌,我一想到你就涌出许多无名的泪水。这个春天我更加执著于虚妄,我是痛的,但必须捂着。当风把树枝的头颅拍歪,我试着在窗户里校正每一张嘴的口型和发音。是的,在现实的难度(如河滩上堆满的石头)中,必须有从躯体上碾过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