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4期

我的鹅塘村

作者:徐俊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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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写下“鹅塘村”。就能听见母亲在灶房里咳嗽,那种干柴被折断的声音从一个人的喉咙掉在干草上,带出血丝、霜雪或浓浓的痰。她紧绷的脊背和抖动的双肩压迫着我的笔尖,让我无法偏离平度市仁兆镇这个小小的中心,不能随随便便揉碎一张纸,不能虚情假意地写下爱、关怀、同情、悲悯、焦灼、清澈的疼痛、有限的人和无限的生活。
  那不单单是几排房子,承载它们的是大地,大地之下是埋藏了千百年的秘密和兴亡交替的朝代。住在房子里的男女老少不足五百人,我能辨出每一个人的面相,但他们走过的路太多了,说过的话太多了,喜怒哀乐太多了,幸福像星星,苦恼像牛毛,我一辈子不吃不睡也写不完。
  如果再加上属于这个村子的猪、狗、牛、羊,各种各样的飞鸟和昆虫,叫不上名字的花草,还有天空、阳光、山、水、云、烟、雨、雪、霜、雷、电……数都数不清。
  村里的人用镢头和铁锨生活,我用钢笔思考。每次回村子,我没有理由不毕恭毕敬地走路,主动向每一个人打招呼,就是那个略有些疯癫的哑巴,按辈分,我也得礼貌地喊他六叔。
  鹅塘村不是静态的名词,它时时都在变化、印证、呈现和记录。在这里啃窝窝头和嚼咸菜疙瘩的人,有的当了市长,有的当了经理,有的成了博士,有的进了监狱,有的赌钱输掉了刚进门三天的媳妇,有的在山西瓦斯爆炸中掉了一条腿,有的挖坟坑挖出一坛子元宝,有的跪向老家的方向客死国外,有的背着病婴给菩萨磕了九百九十九个响头,有的从狗嘴中抢回了被嚼烂的良心,有的在上吊之前看见桃枝上蹿出了春天的第一个花苞……
  多少年了,多少人来过这个小小的村子,多少人留下的脚印被风擦掉。地质勘察队来过,开发商来过,唱马戏的耍猴子的摇货郎鼓的吹糖人的卖膏药的磨剪子的,骗子疯子和尚道士土匪杀人犯都来过。千里寻夫的贞女也来过,她掏出心来浸在水里,整条洗心河全变红了……
  如果说鹅塘村是我身处的这个世界的一个横断面,倒不如说它是我看待事物的一个凭借或角度。我在这里长大,从这里找到西默斯·希尼所说的那种“音调”,并触摸到一群人的生存背景和灵魂状态。
  一个从小村子里走出来的人,无论走多远都会回到起点。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只要出走,总需回家。
  诗歌是一辆驶向故乡的马车,它让我在颠荡中看清人间的幻象。我在追赶一群怀抱麦穗的人,并在这个过程中平衡着内心的迷失和空茫。他们一代代重复着大地上的劳役,在贫穷中抗争,在丰收中老去,以卑微的幸福安慰野草的一生。
  我永远在途中,他们永远在我的正前方。
  我就像鹅塘村的一阵风,如果有一天它拒绝了我的吹拂和歌唱,我只能背过身去,在河底下,悄悄藏起决堤的泪水。但我还是想着他们,他们的生老病死,他们的无言、倔强、忍耐和承受。
  我的语言是万亩黄土。
  我的技巧是白鹅曲项向天歌。
  我的爱在泪水压弯的草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