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6期

新作展示:诗六首

作者:潘 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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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言
  
  我将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
  随着深秋的指挥棒,我的灵魂
  银叉般满足,我将消失于一个萤火之夜。
  
  不惊醒任何一片枫叶,不惊动厨房里
  油腻的碗碟,更不打扰文字,
  我将带走一个青涩的吻
  和一位少女,她倚着门框
  吐着烟,蔑视着天才。
  她追随我消失于雨水中,如一对玉镯
  做完了尘世的绿梦,在江南碎骨。
  
  我一生的经历将结晶成一颗钻石,
  镶嵌到那片广阔的透明上,
  没有憎恨,没有恐惧,
  只有一个悬念植下一棵银杏树,
  因为那汁液,可以滋润乡村的肌肤。
  
  我选择了太湖作我的棺材,
  在万顷碧波下,我服从于一个传说,
  我愿转化为一条紫色的巨龙。
  
  在那个潮湿并且闪烁不定的黑夜,
  爆竹响起,蒙尘已久的锣钹也焕然一新的
  黑夜,稻草和像片用来取火的黑夜,
  稀疏的家族根须般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黑夜,
  
  我长着鳞,充满喜悦的生命,
  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我将记起
  一滴水、一片水、一条水和一口深井的孤寂,
  以及沁脾的宁静。但时空为我树立的
  那块无限风光的墓碑,雨水的墓碑,
  可能悄悄地点燃你,如岁月点燃黎明的城池。
  
  我,拥有失眠的身份
  
  我,拥有失眠的身份。我愿献出
  一个三角形:坚定的金字塔。
  在无尽的旋转中,它跪向一条深蓝的水,
  如仆人,用一条未调教好的狗
  对着广阔,撒下季节的哀伤。
  今夜,武装起来的明亮,匪徒般蜿蜒于
  水乡阴寒密布的千丝万缕中。
  记忆,割开多汁的风,转身留下凌乱的背影。
  噢,酿蜜的脚步盘旋着皮革的沉重,
  如挣扎的窗帘随着剧烈的一扯,便断了气。
  从我的脉搏,切得出汉语的命数,
  仿佛我是藏身于根部的汉奸,随时准备
  向世界公开灵魂的约会暗号。
  在隆隆的接近里,铁轨中弹般卧倒,
  沿渐渐微弱的往事,浓密如羽的睫毛开始松弛。
  星光,滴破屋顶:冬天闯入。
  寄生于花瓣上的,是最优秀的那滴黑夜,
  它引领着拥挤的现实,穿过我的生命。
  
  日子——给C、Y
  
  那些风光,从每一粒琥珀里渗出来,
  从屋檐下渗出来,从骨骼
  和后宫的轻雷中不带面具的渗出来。
  
  还有寂静,将银器摆上餐桌,
  用仆人的懒惰凝想远方。
  远方,可能有水,刚刚发芽
  就准备流淌。
  
  为一个日子微微摇摆它细小的蛇腰。
  不错,树枝是对的——
  让叶片站在高处,托住钟声。
  没有铜从早晨掉下来,
  
  也没有羚羊奔出乡村的墙壁。
  只有方向,在迷失,在迷失,无限的迷失;
  只有邮局,传染着传染着风俗。
  
  给一位女孩
  
  我喜欢一个女孩。
  我喜欢一个黑巧克力一样会融化的女孩。
  我旅途的皮肤会粘着她的甜味。
  我喜欢她有一个出生在早晨的名字。
  在风铃将露水擦亮之时,
  惊讶喊出了她,用雨巷
  梦游般的嗓音。
  我喜欢青苔经过她的身体,
  那抚摸,渗着旧时代的冰凉:
  那苦涩,像苹果,使青的旋律变红:
  使我,一块顽石,将流水雕凿。
  我喜欢一个女孩的女孩部分。
  她的蚕蛹,她的睡眠和她的丝绸
  ——应冬藏在一座巴洛克式的城堡里。
  让她成长为女奴,拥有地窖里酿造的自由。
  我喜欢她阴气密布的清新吹拂记忆。
  她的履历表,应是一场江南之雪,
  围绕着一个永远生锈的青年,
  一朵一朵填满他枯萎的孤独。
  
  香樟树——给王碹
  
  烟花、萤火虫和山坡
  还有初恋的口红。
  还有我用琥珀保存的邻家女孩:
  
  一切,都被劣质海报温暖过,
  在老城区,
  在护城河黑浊的注视下:
  一切,都有名字,
  被稚嫩的喉咙喊过。
  
  我承认,拷打我、逼迫我成长的刑具
  ——是江南少女
  湿润的美貌让孤独丛生。
  
  我承认,我谈论的仅仅是
  一棵香樟树,
  它闹鬼、冲动,尚未枝叶飘摇,
  但它的清香已把空气抽打成一片片记忆;
  
  随腹部受孕的悸动,
  将背叛蔑视到遗忘里。
  
  立春
  
  一
  
  立春。邮差的门环又绿了。
  壁虎也在血管里挂起了小的灯笼。
  寒气贴在门楣上,
  是纸剪的喜字。
  祖母在谈论邻家女孩的蛀牙,
  声带布满了褶皱。
  
  我的书法没什么长进,
  笔端的墨经常走神,滴落在宣纸上,
  化开,犹如一支运粮的船队。
  它们也该向京城出发了。
  我给你捎去了火腿一支、丝绸半匹和年糕几筐,
  还有家书一封。那首小诗
  是我在一个傍晚写成的:门前的河流
  让镇上的主妇们变得安静,
  河水拐弯熟练得像做家务。
  
  不远处,就要过年了。
  节日的气氛整天在我身边忙碌。
  似乎橱里的碗也亮了许多。
  至于庭院里的那株腊梅,
  喧闹得有点冒昧,又有点羞愧。
  
  每当夜风吹过,就会有一阵土腥弥散。
  水乡经过染坊的漂洗。
  成了一块未出嫁的蓝印花布。
  
  二
  
  解冻之时,木犁
  或者虫蚁疏松着泥土。
  当然,还需检查地窖阴暗的湿度。
  
  今日,在管家的安排下,
  全家都在擦拭、扫房和沐浴。
  女童的缎鞋则像刚开封的黄酒,
  匆匆穿过精巧的游廊,
  在空气两旁刺绣出瑞香与迎春。
  你知道,在这欣欣向荣的柳风里,
  我应该拥有梳洗打扮之后的心情。
  
  但是,衰老的冬天仍有着苛刻的寒冷。
  三更敲过之后,整座府院
  就掉进了一幅“寒江钓雪图”。
  墙上的古筝,荒芜又多病。
  火盆里的炭将一生停留在灰中。
  
  岁暮的影子,
  又徒增了些许无辜的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