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8期

“人类的光线,在暗”

作者:卢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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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小洛的诗歌,以其独特的风格,即沉静中的内省与豁达而在诗坛刮起一股清新的诗风。她的诗冷静中怀有对生的热爱。平凡中有对万物苍生的悲悯。文字素雅,想象奇特,诗思灵动,情感内敛,而又熔铸真情。从《孤独书》到《病历书》,诗人一直在不断地探索和反省生命的诸种表象与其本质。
  在我看来,李小洛的诗歌具有好诗的某些品质,即能够忘却一己之私,跳出个人的樊笼,而呈现出对整个人类生命的烛照,她的诗不乏对生命本质的叩问与反思,也不乏自己充满活力的创作个性。正因为这两点,使其诗歌真正称得上佳作,受到读者的欢迎和铭记。李小洛生长于陕西安康这座山清水秀的小城,古老的汉中土地上今日仍然生气勃勃,秀美的环境里更易滋养出充满灵性的诗人。她从小学画,对艺术有着很好的感受力和鉴赏力,她是一个略显内向而敏感的人,她的内敛、理智和训练有素更是得自其10年的妇产医院的经历,在医院里的成长经历,使得小洛有了超越性别的眼光来观察人,在医院里,人的生命状态才是医生救治的前提,新生儿从这里呼吸到世界的第一口氧气:“他们像一只幼小的蚊子/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他们从地狱里开始上升,面带微笑/乘坐同一辆狭小的电梯”(《病历书,9月6日,婴儿》);病者在这里接受救治,损坏的身体好像在被维修:“那些躺在夜里的病人/最后在自己的枕头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白天的脉搏和呼吸/失去下肢和睾丸的男人/在夜里喊着疼/他的脚后跟还在/神经还在/一场意外还在/手术床上的麻醉枪/也还在/阿斯匹林,还在”(《病历书,10月4日,疼》);临危的人在这里撒下亲人从此不再关心世上的任何事情:“这一本,是上帝的/厚厚的本子,记下,了患者/服药、打针的经历/那时候,他还年轻/时常感冒,疟疾,支气管哮喘/医生在他的病历上/写下了:这是一个活不长久的孩子/活不过疾病、时光/和柜台里面的中草药”(《病历书,8月18日,上帝的》)。
  医院是对生命进行救治的场所,在那里,生命是最低的保障,也是人类最高的尊严。正如小洛的《到医院的病房里去》里面写的那样:
  
  到医院的病房里去看一看
  去看看白色的病床
  水杯、毛巾和损坏的脸盆
  看一看一个人停在石膏里的手
  医生、护士们那些僵硬的脸
  看看那些早已失修的钟
  病床上,正在维修的老人
  看看担架、血袋,吊瓶
  在漏。看一看
  栅栏、氧气,窗外的
  小树,在剪。看看……
  啊,再看看:伙房、水塔
  楼房的后面,那排低矮的平房
  人类的光线,在暗
  
  在这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到,医院的场景正是人类的一种生存现实,生病的人到医院获得救治。人类的光线投射到她的视域里,呈现出一种黯淡的色彩。诗人独特地感知到,这些医院场景的表现背后,有着人类脆弱的一面,而正视这种现实,使得诗人充满了内省和悲悯的胸怀。在这里,可以看出李小洛有着独特的诗歌呈现形式,迥异于其他女诗人关怀生命的言说方式,即李小洛首先是作为一位诗人而存在的,然后才是一位女诗人。女性意识与自白的言说方式可以说是女性主义诗人的共同风貌。在女性主义诗人那里,往往更倾心于表达性别觉醒,表达对男性话语权利的怀疑与拒绝,以及表达对在男权社会中久已失落的自我的寻觅。李小洛的诗歌,在我看来是一种超性别的诗歌写作。在这里,需要解释的是,超性别诗歌写作并非是无性别写作,无性别写作是指抹杀了创作主体的性别的写作,显然李小洛的诗歌不是这样。这是因为,李小洛的诗中并没有抹去自己的性别痕迹,她的诗中有着一个清晰的形象,一个穿丝绸、涂口红,喜欢扬着头走路的“我”,但诗人同时丝毫没有局限于一己性别的言说,而是在更高意义上的言说。
  在李小洛的诗中,始终保有着一种自“我”言说的浓厚意味和兴趣,以至于很多诗歌的题目就带有“我”,比如,《省下我》《我背对着火车行走的方向坐下来》《上帝也恨我》《我不能停下来了》《我的双腿背叛了我》《整个世界住在我的泪水里》《明天我要去一次当铺》《我捏造的》《谁造的这个“我”字真好》《我是一个享乐主义的人》《我要这样慢慢地活着》等,“我”在诗人的诗歌中普遍存在,是李小洛超性别诗歌写作的一个鲜明特征。那么,这个“我”是谁呢?李小洛在接受采访时曾经说过:“我写诗的时候心里始终有一个正在说话的男人。”我更觉得,诗人是以“我”这一个体来反省人类自身,我们所认为的超性别诗歌其实是视野更为开阔的女性诗歌。是女诗人们力求摆脱个体浅层的生存状态,来言说男女两性都栖身其间的社会生活的种种诗情,是言说人、人类、历史、未来,言说价值理想,终极关怀的文本。请看下面一首《省下我》:
  
  省下我吃的蔬菜、粮食和水果
  省下我用的书本、稿纸和笔墨。
  省下我穿的丝绸,我用的口红、香水
  省下我拨打的电话,佩戴的首饰。
  省下我坐的车辆,让道路宽畅
  省下我住的房子,收留父亲。
  省下我的恋爱,节省玫瑰和戒指
  省下我的泪水,去浇灌麦子和中国。
  省下我对这个世界无休无止的愿望和要求吧
  省下我对这个世界一切的罪罚和折磨。
  然后,请把我拿走。
  拿走一个多余的人,一个
  这样多余地活着
  多余地用着姓名的人。
  
  《省下我》则是以独立的个体向世界的言说:“省下我……”的句式是诗人内心的呼唤,“省下”意味着放弃、意味着逃离,意味着禁欲,是对他者的爱和保护,充满了人类的内省精神,表达了一个个体的谦卑。李小洛独立的以独特的方式来感受、思考和写诗,使我们看到一个同样关注世界的诗人,而非女诗人。女人和男人是同样的思考着世界,而女性对世界有着更好的感受力和语言能力。李小洛的独特性在于她独自的对生命峡谷的探索,她是一个孤独者和独行者,而不是和其他与男性世界对话的女诗人一样。她的超性别的诗歌写作为读者营造出了一个宇宙时空与人类俱在的场,这个场不关乎风花雪月,而与永恒同在。
  从李小洛众多的看似简约的诗句中,可以看出,诗人思索的不仅是自己的命运,更是人类的命运,越是简单的文字,越是掩盖着生命的真义。在《青草翻来翻去》中,“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像一个包裹/一副行李/被人背着/被填在一张淡蓝的包裹单上/可当初寄存包裹的人/却没有写明我要到达的地方/却没有写上:上帝亲收”,思考关于人的命运,上帝的居所是永远无法达到的所在,来自何处,去往何处,一概不知。一旦过了保质期,即生命终止之时,将被抛进野地,抛进坟场,成为无字的墓碑,这就是沉默的多数人的命运。
  在李小洛的诗里,抒情、想象和诗意三者同时存在。想象、意象是诗意的空间,梦与真都是生命的现实。沉重与超越,诗人挥舞着诗意轻灵的翅膀,举重若轻。内心充满着爱和多愁善感的性格是诗人共有的属性,但在李小洛那里,目睹着医院里人的生生死死,外表的冷静和语言的有条理充分证明了诗人的医学素养,充满激情的诗人气质和严肃冷峻的医生气质在李小洛的身上合二为一。在冷静的诗行里面,有诗人对生命的珍爱、珍重之情。
  面对生命的疼痛,人的生、病、孤独和死,这些一直困扰着人类的问题,李小洛对细微的感受力是极强的,她的敏感、洞穿人生的智慧,正是诗人之为诗人的天赋所在。而智慧就是知识,这种知识是诗人自学的,向自然了解的,细到发现“那些发出来的响声和听到的响声是不一样的”。李小洛的超性别诗歌写作是以医院作为人存在的场所来考察,男人和女人不再重要而只是分为病人和健康的人。人在这里生,在这里病着,也在这里最终死去。人活着只是为了寻找一种东西,或者其意义只在寻找这个动作和过程本身:“有的人找了一生/也没有找到那些东西/有的人找到了/又把它扔掉了/像扔一条旧抹布一样/从高楼的窗口里扔下去/落地时也砸不出任何的声响/落地时也听不出任何的声响”(《我们寻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