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2期
海上，江南
作者：汗 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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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安寺，或者安静
一座古寺能坚持安静下来吗? ——周围是超市、百乐门舞厅、地铁、旧
电车
寺内和尚，敲打木鱼
怀揣设置在震动状态的手机
侧耳倾听黄色高墙外的大街宽阔的喘息……
佛，大隐隐于市
它有力量让佛音天籁穿越市声
抵达我们的身体和内心？
超市利润来自于广告煽动而起的物欲
百乐门舞厅内的红衣女郎
日夜招摇，火苗一般
灼烤着大嘴圆张气喘吁吁的萨克斯
地铁在寺内莲台以下二十米处东奔西走自
相矛盾
旧电车定格街头
黑白电影中的旧时代丽人乘坐过的位置上
余温犹存，填空着彩色的新世纪
静安寺能坚持安静下来吗？
它从最初的西区
张爱玲喜爱并隐居于附近常德路195号的
西区
一动不动就走进今天的闹市和话语中心
而我，一个书生 能够坚持安静下来吗？
从外省鸟鸣林幽的山区
不知不觉闯进静安寺附近高耸入云的写字楼
我恐慌于自己对数字的迷恋大于汉字
我不安于内心日益汹涌着
关于物质、异性的蛊惑和美
“怎样让一个人、一个区域、一个时代，
获得冷静、安详？”
静安寺内，大佛无语
目前，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在深夜洗洗冷水澡
此时，静安寺外有洒水车开动，水雾迷离
……
人民广场，深夜
人民在广场上普遍消逝
最后一班地铁自陆家嘴朝中山，公园方向潜行
广场微微波动
——像一条鲸鱼潜行，此起海面微微波动
大剧院的音乐和灯火熄了
博物馆掖紧衣襟内的汉唐遗韵，秘而不宣
美术馆内的美、大羊
在画框内外的青草芳香中暗自流连
街头艺术家们弹吉他、拉风琴、画像
或者直接伸出干净的手指
向匆匆行人或者簇簇情人们
热烈诵唱古老的赞美诗：
“祝你平安、发财！”
“祝你们相爱永远！”
他们和硬币在广场、当下发出声音
代替了早已哑默在酒吧或脂粉里的诗人
深夜。行人情人彻底隐去
明月，如同这座海边城市柔弱的内心
最后一个街头艺术家乘出租车离开广场
回到附近南京路上的小旅馆
他穿上睡衣
他煮一杯咖啡
他零零碎碎清点着来自人民广场上的人民币
嘴角流露出一丝嘲讽、得意
此时，广场上只有灌木、昆虫在呼吸
一座英法租界里的跑马场
在广场根部的19世纪内，睡去?
但马蹄声仍闪现于附近外滩的晚钟 ……凌晨。马蹄莲含着露水—— 一部分马蹄嬗变而成的莲花破土而出 含着露水 含着这座城市隐约约的疼、痛、冲动……
穿越上海嘉定国际汽车城
穿越上海嘉定国际汽车城 钢结构的庞大屋脊，向远方蔓延、扩张 似乎想取代海边天空？ 天车上的女工，高高掠过游客头顶—— 她在摹仿天使或者海鸥? 跟随导游，我目睹一辆汽车 从发动机这一动机开始 到车灯、音响、油箱、刹车系统……逐
渐发育完备的 整个成长过程
从简单、裸露 到繁复、密封、喷漆、抛光 像婴儿在羊水中穿过九个月的光阴 像一个人从少年时代开始培育骨骼和灵魂 直到青年时代 终于形成自身的体态和世界观—— 一辆汽车在流水线上逐渐清晰五官 而劳动中的工人、机器人 因焊花闪烁而混淆着他们日趋抽象的面影
背影
一群又一群钢铁、电子、橡胶等等元素构
成的新人类 从汽车城这一个没有鸡鸣、霜痕的故乡出
发 源源不断奔向海角天涯 像一群又一群少年青年涌出家门校门? 车牌锃亮—— 那是插在牛仔裤臀部后兜中露出一角的 身份证或护照的号码？ 而越野旅行车后窗上的备用轮胎 酷似漫游者脊背上的行囊……
展销大厅。汽车模特们高贵地造型
她们吸摄了我一大部分突然游移不定的视线
——电们高拔昂贵的美使人自卑
她们与汽车——当然是名牌轿车而不是
载重卡车——
相互依偎，虚拟一种共生共荣的关系
仿佛在暗示游客：
“如果你有能力把汽车开走
也就完全有可能
把我也开向金融街、机场、别墅……”
这是一个盛产工商英雄、城市小姐的时代
通俗小说、商业电影和现实一再证明：
利润和美艳之间的灌浆、结果
常常需要名牌轿车一类性感的昆虫在风中
传授花粉……
穿过上海嘉定国际汽车城
我隐约看见许多人的远大前程
他们挡风玻璃后面的座位和故事暂时空白
雨刷合拢，像一个人的眉毛
隐含未来道路上一切可能的雨水泪水的汹涌
一个骑永久牌旧自行车上班下班的缓慢书生
穿过上海永久自行车股份有限公司的生产
车间
也许更加适宜?
缓慢，使我对路边细节保持敏感
比如一棵树的发芽、落叶，卖花姑娘的芳
香、迷茫
我以每分钟五十米左右的速度左顾右盼
热爱小路、拐弯——一个举轻若重的人
在这个举重若轻的时代里
是否有着日趋减速、落伍的危险？
而投身于“钢铁的骄傲的狂热的速度的漩
涡般的生活”的
未来派风格的成功人士，热爱高速公路、
广场
对路边景色的关注往往大而化之—— 资本，市场，群众…… 暮色笼罩上海，然后依次漫向安徽、河南、
陕西…… 在嘉定通往市区的公共汽车里 我坐在头发花白的中年司机右侧面 看他用空罐头瓶咕嘟咕嘟喝水时双眼仍死
死盯住前方
刚刚从汽车城开出的轿车，尾部俏丽——
西塘纽扣
导游说：“我国70％的纽扣由西塘制造”
——一个拥有众多纽扣制造厂的江南小镇
贴近了各族人民70％的心跳？
我的女人70％的忧伤爱恋
也分布在若干枚西塘纽扣所点明的
周围960平方厘米的大好河山？
而西塘本身也是一枚纽扣
陶质、木质、玉质或珍珠质地的小纽扣?
被尖锐的桨，这枚针，引导流水——
去细细密密地将小镇紧紧缝缀在
吴越绸衫居中的位置——
西塘，固守着长江以南地域的隐秘愁欢？
一群群游客掠过西塘
如同一只只游移不定的手——
试图解开小镇这枚小纽扣，窥，探
但这些手潦草、轻浮，更适于去
迅速拉开西塘附近沪杭铁路线这一拉链？
——迅速，而陷入肤浅
缓慢，往往臻于深情
一个书生必须生长并衰老于西塘附近
才有可能成为吴越江南的揭示者、爱人……
汗漫，河南南阳人。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有诗集、散文集多部出版，作品被收入各种选集，曾参加诗刊社第16届青春诗会。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