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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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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终于可以回过头来说宋江。
宋江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人物,他对王法的态度、对落草的态度乃至他的一言一行,似乎都充满了矛盾。
宋江,人称孝义黑三郎。这“孝义黑三郎”五个字不可等闲放过,宋江矛盾人生的密码其实尽已揭橥于五字之中。
关键就在孝、义二字。
孝是一种垂直的伦理,它注重的是秩序、服从,它的性格是保守的,由孝放大出来,就是忠;义是一种横向的伦理,它追求的是放纵、自由、热血担当,它的性格是开放的,由义推衍开来,就是侠;宋江的人格理想,无疑是孝、义两全,但可惜的是这两者不是任何时候都能统一于一体。在生活的常态也许能够,一旦出现了变态,很可能便是孝、义不能两全,依违摇摆于两者之间,因此人格里潜藏的矛盾就已预注了宋江独特的人生轨迹。
此外,不应忽视宋江官府下层小吏的身份。宋代政治制度的一个重要变化是严定官与吏的界限,且重官轻吏。在唐之前,州郡藩镇等地方长官可以自己组建一套行政班子,聘来的办事吏员随官而走,可以随时转官,爬入上层社会。到了唐代,官和吏界限渐严,但吏也还有转官的机会。而到了宋代,则限定官、吏不得相越,一旦投身作吏,便意味着终身沉沦吏流,象宋江这样的押司,无论你再有本事,就准备终生献身于押司事业吧,永远也别指望青云直上,进入主流社会,一展鸿图。这也就难怪“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的宋江一腔沉沦不平之气。宋江无疑是自视甚高的,他的胸中有特殊的抱负,自幼所受经史的教化,使他渴望青史留名,但机会却似乎永远将他摒于大门之外了。
宋江是不甘于僵化琐碎而没有激情、诗意、冒险的吏员生涯的,他广为接纳江湖好汉,其用意并非如晁盖那般坐地分赃,也非如柴进那般作为乏味的贵族人生的点缀,在自幼曾攻经史的他的心中,也许时时浮现的是在春秋战国那个多姿多彩的时代际会而起的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等四公子的身影。他有特殊的抱负,对自己心中躁动、危险的质素也有清醒的认知,故此他对自己终有一日会逸出常态的人生轨迹似有一种特殊的预感,于是他让老父事先告了他忤逆将他出籍,于是他在宋家庄园的佛堂下面挖了地窖。
住宅往往就是一个人人格的外化。
宋家庄园地表之上的田宅,隐喻着宋江心灵的表层,一个安分守法的良民富户,而佛堂下的地窖,那座隐秘的黑暗的地窖,则正隐喻着宋江内心深底的潜意识层,代表着一个江湖强人之梦,蕴藏了一个未来的梁山泊。
宋江杀惜后,踏上亡命之旅,是为其江湖生涯开端。但此时他依然依违于孝义两者之间,且主要摆向孝之一极,无论是投奔柴家庄,还是孔家庄,清风寨,都还只是消极的逃避,投奔对象都是良民。
但料想不到的是于清风寨却被刘高陷害,自己的一念之仁换得的却是恩将仇报、险些丧命。生死攸关之后,忠孝一念淡出,宋江初次决意为强人。于是一时温文尔雅尽去,为拉秦明入伙,竟下令于青州城外屠灭一村,而后又有效地组织起一行人等向梁山开进。秦明担心没人引进梁山未必肯收留,“宋江大笑,却把这打劫生辰纲金银一事,直说到’刘唐寄书,将金子谢我,因此上杀了阎婆惜,逃去在江湖上‘秦明听了大喜道:’恁地,兄长正是他那里大恩人。事不宜迟,可以收拾起快去。‘”宋江这一阵大笑及自伐其功,正是强人作态。
但宋江初上强人之路却很快戛然中止。石勇带来老父亡故的家信,孝之一念,及自幼诗书教育造就的超我,使他瞿然而醒,不再肯带人上山,自己回入了人生的常轨,接受发配江州的命运。
然而,宋江江州发配的途中,一路所见所历的却全是各色强徒莫不闻名而拜,使他对自己的江湖魅力有了更进一步的深深确认。自信愈增,随后自然便是更为抑郁不平。于是,一日于浔阳楼上,独自闷饮至醉,酩酊之下,表层意识的监控退场,内心深处的潜意识得以狰狞地探出头来,驱使他在酒楼的壁上书下了几句反诗: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他年若得报冤仇?向谁报仇?向阎婆?阎婆已死,向张文远?张文远不在江州,为什么要血染浔阳江口?这不是无根之谈么?非也,宋江的报冤仇,是向命运!是向使他不能出人头地屡遭坎坷的命运报冤仇,是要恣肆地伸展自己的生命意志!
但是题反诗给他带来的却是灭顶之灾,即使是坐在粪便里装疯卖傻,受尽精神上的凌辱,仍难逃一死。
然而幸运再次垂顾于他,晁盖带着梁山人马来了,李逵从楼上跳下来了,江州结识的朋友也来了,宋江被救出来了!
鬼门关前再度转了一回,他心灵中那座地窖之门终于被彻底打开了!从此,宋江阴郁的生命意志终将在天地间得到大自由,大舒展,大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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