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完美”的义侠与复仇之神



  某种意义上,武松可看作整个梁山大寨的缩影。
  慷慨重义,神武好胜,快意恩仇,重人伦,轻女色,水泊梁山好汉群体推重的义侠素质,都集中突出地体现在武松身上。
  可以说,武松是《水浒》刻意经营出的一个完美的义侠形象,是下层民众心目中理想的英雄,正义的裁判,是惩恶与复仇之神,胆量、勇武和侠义的化身(在河北某地民间秘密宗教的神堂中,武松是与关帝并列,配祀于弥勒、观音的)。
  清初怪才金圣叹品定梁山人物时,推武松为上上人物,又拿鲁智深和他做比说:“鲁达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心地厚实,体格阔大。论粗卤处,他也有些粗卤;论精细处,他亦甚是精细。然不知何故,看来便有不及武松处。想鲁达已是人中绝顶,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处。”
  鲁达是否真的及不上武松,这话要看怎么说,若以侠义胸怀而论,鲁达未必便不及武松,在在下看来,甚至还可说稍胜,但金圣叹所说又有一定道理,若就一般人的阅读感受而论,恐怕对“鲁达不及武松”的说法多会持模糊的认同态度。原因何在?也许是因为水浒中的鲁智深性格还相对单一,对他的描写也相对简单,而武松故事则文戏武戏交错,故事内容更为丰富,性格更为复杂,人物形象也更加丰满,给人的印象因之也就更为深刻。
  武松故事主要集中在第二十三回到三十二回即著名的武十回中,这是全书最精彩的笔墨。
  这部分从柴家庄宋江夜遇武松开始讲起,接下来便讲述了著名的武松打虎的壮举,写出他的神武好胜,从此这位打虎英雄就开始了一系列的锄暴行动:斗杀西门庆,醉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夜走蜈蚣岭,……刀光拳影,自掌正义,俨然是社会正义的裁判。
  武松除了神武过人外,还慷慨坦荡,不拘行迹,以他对财货的态度为例,是既不贪财也不拒财:打虎下山后,县令赏赐了一千贯钱,武松转手便散给了众猎户;夜走蜈蚣岭格毙王道人后,又把王道人历年劫掠来的二三百两金银让被王道人掳来的女子悉数拿走,但同时,江湖朋友的馈赠和他在张都监府上替人通融公事时别人送的人情钱,他也大方自在地收下,在鸳鸯楼连杀十数人后,更是卷了桌上的银酒器才走路,对财货,一切顺其自然,不贪吝,也不矫拒,这才是真正的豪杰行事。
  此外武松故事里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成分,就是人伦亲情,表现在武松对兄长的骨肉情深。而这种重人伦也同样是水浒世界里好汉所推重的品格。当然,梁山好汉并不是重所有的人伦,比如夫妇一伦,对多数好汉来说是可有可无,说不定没有还更好,但对孝悌尤其是孝,那却是无条件地尊奉。现在就来探讨一下这种重人伦背后的历史蕴涵。
  中国古代社会是宗法社会,这种社会的特点是家族本位,它的稳定很大程度要依赖孝悌等家族伦理来维系,因此经过世间各阶层一代代反复强化,孝悌之念便极为强固地进入民心深处。中国古代虽然向来忠孝并称,但忠这种政治伦理在社会大动荡时期如魏晋容或还会受到质疑、动摇,即使是太平盛世,处于社会结构底层的民众和社会结构边缘的游侠也未见得就买它的帐,但是相形之下,孝之一念却极少受到质疑和挑战,即使是游侠者流也不例外:《史记·刺客列传》中的聂政事母至孝,《汉书·游侠列传》中的原涉因守父丧而“显名京师”。再看水泊梁山上的一群魔头,他们冲州撞府,杀人放火,不怕天,不怕地,有的宣称“俺这里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个对头”,有的叫喊要夺皇帝的鸟位,个个一副浑不吝的劲儿,在一些好汉心中,“忠”那的确就是个“鸟”,但一说到孝,立刻不一样,却是半点含糊不得:最突出的当然要推宋江,人称孝义黑三郎,他的孝名也是他博得江湖好汉敬意的一项本钱;再如公孙胜,这个神仙般的高人为了侍奉老母也一度下山,还有雷横,见老母被殴便枷打白秀英,就连杀人不眨眼的李逵也知道要接老母上山快活。武松上无双亲,他的重人伦便体现在与兄长的手足情深。
  而且,再深想一步,就又会发现,武松和武大郎间的兄弟组合与书中孔明、孔亮、穆弘、穆春、孙立、孙新等兄弟的组合其实不同,后种组合中的兄弟同属好汉级别,说他们是手足情深,还不如说是血气相投,而武松和武大不一样,武松勇武超凡,而武大却短矮丑陋,懦弱善良,时受欺凌,正是你我众生中人。因此,武松对他这个无辜善良软弱众生中的兄长的骨肉情深,对同属众生的故事接受者们来说,就别具了一种感人的意味。有了这一段刀斧杀伐之外的琐细的伦常生活的描写,就使武松这个复仇之神在刚猛血性之外,还有了一份人伦的温暖与亲切(这是鲁智深故事所没有的)。因此,武松这个人间超人的义侠形象也就更深入了民众心中。
  另外,《水浒》还花了大功夫写武松的不好色。不好色是梁山人物重要的好汉信条,除了王矮虎这种极个别的人物以外,大多数好汉都能做到这一点,极端如李逵更是一见到美貌的大姑娘就极为厌烦。但是《水浒》真正花大功夫写一个堪称大丈夫的好汉是如何抵御女性的诱惑的,还是写武松这段,第二十四回写武松遇嫂和潘金莲勾引武松等几处,是《水浒》这部粗犷之作中少见的精致笔墨,如: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道:“到此间十数日了。”妇人道:“叔叔在哪里安歇?”武松道:“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道:“叔叔,恁地时,却不便当。”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妇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管顾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强似这伙腌脏人。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叔叔青春多少?”……“叔叔今番从哪里来?”……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拣好的递将过来。……笑语盈盈,殷殷相问,潘金莲之绮思荡漾,之妖娆作态,之口角含春,均如在目前,一声声“叔叔”甜腻腻的娇唤,也如在耳畔,--后来潘金莲勾引武松不成,武松临上京前到兄嫂家辞行,用话点了潘金莲几句,潘金莲再开口便是“你这个腌臜混沌”、“你胡言乱语”、“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自称也由“奴家”升格为“老娘”--笔触可谓穷形尽相,又如: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缎子与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
  不要忘了,潘金莲可是个出色的美女,一个美女发动这一轮轮攻势,那冲击力对凡夫俗子来说大概是不能视若等闲的吧?但武松却当真是视若等闲。这一轮轮的攻势,以及直到潘金莲最后发动的“总攻”和最后落得铩羽而归,都叙述得十分细致出色。
  叙述出色就说明作者是花了大心血、充分调动了想象力来写的,如此用力,当然不是出于塑造潘金莲形象的兴趣,作者用意还在于武松,套用一个金圣叹打过的比方来说,看这段就如看狮子滚绣球,狮子使出全副手段,看得人眼花缭乱,而它的心力所在却是绣球,这里潘金莲便是那狮子,武松方是那绣球,穷形尽相地写潘金莲,根本目的还是写出武松不近女色的英雄做派,而这一点也确实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成了武松被奉为水浒世界里的完美义侠的一个重要因素。
  此外,武松性格里还有一种特有的心高气傲。如书中说在他夜上景阳冈时,经过山神庙,见到了阳谷县的印信榜文,得知山中果然有虎,便欲回转到山下店中,但一转念,回下山必被人耻笑,于是又冒死上山。这是值得欣赏的一笔,它写出的并不是武松凡人的怯懦,恰恰相反,而是他心中特有的高傲。若是李逵当此情境,哪里还会有这等周折,必是大叫一声“大虫算甚鸟”之类径直上山。而武松却并非一味莽撞之徒,他是个成熟的谨细的好汉,他后来在十字坡对付孙二娘的手段便足证这一点,因此,当他断定山中确实有老虎时,谨细的性格使他心中转过回返一念,但他性格里特有的高傲,却旋即战胜了这谨细的一面,终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此后,他初发配到安平寨时,拒绝送给差拨分例银两,反而加以嘲骂;他初见管营时,不肯装病,主动请打杀威棒;他醉打蒋门神前,一路连喝数十碗酒;他在打蒋门神前后屡屡声称“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我兀自打死了”、“再撞见我时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以及血溅鸳鸯楼后撕下衣襟蘸血在墙上大大写上:“杀人者打虎武松也”,等等,等等,都表现出武松特有的高傲。
  这就是武松,一个有强烈个性的成熟的好汉,他不仅不同于李逵的一味莽撞,他性格之丰富也是鲁智深所不及的,而且在他身上,集中体现了当时下层社会所推崇的义侠应具有的各种道德信条。
  但即使是在这个《水浒》花大力气刻划出的完美义侠身上,以今人的道德理性眼光来审视,也能见到一些阴影,如混乱的侠义观,如快意恩仇。
  混乱的侠义观表现在他的江湖义气。如十字坡张青、孙二娘夫妇开的是杀人劫财的黑店,“只等客商过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武松随张青参观人肉作坊时,也亲眼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在他一开始制住孙二娘时,如果没有张青赶来,他十九会为民除害,平了这黑店,说不定一把火便烧作白地,但是问题是菜园子张青赶来了,与武二郎攀上交情了,结拜了,那事情就得另说了,此后的结果是武松上路,十字坡的黑店照开不误,后来武松在鸳鸯楼做下那桩大血案后出逃时,还被张青的黑店伙计拿住,差点也被大块切做了黄牛肉。
  又如武松醉打蒋门神时声称:“凭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是的,蒋门神一顿拳脚收拾得施恩在床上趴了两个月,还夺了他的快活林,对施恩来说蒋门神的确是“硬汉”、“不明道德”的人,但是武松在发出他这番侠气凛然的宣言时,却忘了,那金眼彪施恩对孟州道的其他芸芸众生来说又何尝是软汉、明道德的人,他和他父亲老管营一直就在联手诈害囚徒,武松如果不是曾有当年打虎的神勇被施恩看中,只怕他早已被这父子用土囊或盆吊送上了西天,施恩在孟州城外开店也并非纯出于商业动机,而是为了向当地那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收取流氓保护费(请参看此小书的“金银话题”),这样一个鱼肉一方的小恶霸,几顿好酒好肉的管待,便令武松慨然而往,替他夺了黑道地盘,还和他结为兄弟,从此,英雄和恶霸,兄弟情深。
  武松和张青、孙二娘夫妇以及施恩这样的黑道人物、地方恶霸相结交,在水浒世界里是并不被看作违背英雄信条的,因为后者虽然祸害众生,但他们都好赖会几手拳脚,又对武松十分相敬,大家都属于好汉这一级别,于是自然就“四海之内皆兄弟”了。这就是武松的义,这就是水浒世界的义,这也就是中国旧时社会的义,对此种义究竟该如何看待,这就留给列位看官去评说。
  现在再要说的是武松的快意恩仇。
  什么叫快意恩仇,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被视为行事的绝对信条,而无需经过理性、良知的拷问。
  武松是从斗杀西门庆开始他的复仇与报恩行动的:为给无辜被害死的兄长伸冤,武松痛下辣手诛杀潘金莲、西门庆,这是报仇;然后,在他被押往东平府申请发落的上路前,取了十二三两银子送给郓哥的老爹,因为此前他叫乔郓哥帮同打官司时,曾许下给郓哥十几两银子做本钱,这是报恩--列位看官须知武松此时并不宽裕,在他投案前,曾委托四邻变卖家中一应物件(当是指武大郎那点不多的家产,估计也卖不了几个钱)作随衙用度之资,现在要上府城听候最终发落,更是处处需要用钱,在这种自顾不暇的情况下,武二郎还能不忘对一个小孩子的许诺,这是他做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的难能之处(这种事列位看官是万万不要指望李忠、周通辈能做到的)。
  此后武松的人生之旅,就更成了报恩与复仇的双重变奏:发配到孟州城安平寨,吃了施恩几顿酒肉,就去替他平了蒋门神;张都监赞他两声“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要收他做亲随体己人,就跪下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随鞭执镫,伏侍恩相。”武松是真心感激张都监的“抬举”的,张都监设下圈套,使人诈喊“有贼”时,武松立即做出反应:“都监相公如此爱我,他后堂内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是何等的忠心耿耿!简直要让人替张都监的因愚蠢而失一人才而惋惜了。
  但是勇烈的武松一但复仇,那也是彻底血腥:大闹飞云浦,一举诛杀两个公人、两个杀手,而后折返鸳鸯楼,杀马夫、杀丫鬟、杀张都监、杀张团练、杀蒋门神、杀亲随、杀张都监夫人、杀张都监儿女、杀张都监养媳……,月光里,烛影中,刀光霍霍,腰刀砍缺了口,再换朴刀,杀,杀,杀,走出中堂,拴了前门,折返回来,再寻着了--不是撞着了--两三个妇女,都搠死在房中。
  就这样,武松郁积的愤怒终被漫天血雨所冲刷,而在这怒焰冲天的杀戮的背后,正是血祭的快意--恩情应铭心,仇恨也同样要入骨,在复仇的血腥杀戮中,获得了生命尊严强烈的自我认定的快感,便如武松连杀十五人后所说:“我方才心满意足”,这正是“快意”二字的最好注脚。
  于是有十几人--多是女人、儿童--成了英雄义侠武松刀下的冤魂。容与堂本在“又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房里”句旁,批了个字:“恶!”又批曰:“只合杀三个正身,其余都是多杀的。”夏志清先生在《中国古典小说导论》里干脆将此时乱砍乱杀的武松称为被恶魔驱使的代表。
  也许这种评价会让列位看官中喜爱尊崇武松的某些朋友难堪,但遗憾的是这是事实。水浒世界里奉行快意恩仇的也不是武松一人,实际上整个梁山大寨就是如此,试看一部《水浒》中,举凡梁山好汉的对头,如清风寨、扈家庄、祝家庄、高唐州、青州、华州、大名府、曾头市、东平府,一但破了庄园和城镇,对庄主、太守及他们的将佐,哪一次不是“老少悉数不留”、满门尽灭!(前后只逃脱了扈成、梁中书、梁夫人,还有一个被双枪将董平强霸去的东平府太守程万里的女儿。)宋江攻破祝家庄后,还一度与吴用商议要尽屠祝家庄,总算石秀因曾得钟离老人之助而求情,全庄才免了灭顶之灾。
  但是梁山好汉的故事,包括他们这些大肆屠灭的壮举,却一直被传诵着,如清人金圣叹在批点血溅鸳鸯楼这段时,在旁一再批上“杀第一个”“杀第二个”“杀第三个”“杀第七个”“杀第八个”“杀第十一、十二个”“杀十三个,十四个,十五个”,通过这些批语,似乎可以看到他好象一直在得意洋洋地替武松扳着手指头数着,直到最后,在“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句中“我方心满意足”旁,又批上:“六字绝妙好辞!”
  真是恶极!!
  但这就是中国的国民性的一个不可忽视的侧面。无论是“完美”的武松的快意恩仇,还是金圣叹的大唱赞歌,以及血溅鸳鸯楼故事的被久远传诵等背后,都有值得现代中国人深长思之的地方。它实在应被现代每一个中国人深刻地反剩[参看“匪魂话题(上)”之“快意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