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宋江迎诏



  且说宋江一行到了黑风滩畔。那高布眼疾,早见得迎陈宗善一拨上了舰船,却不出发。便掠了那船一眼。见是梁山最大的一艘战船,称作鸥舰。那船高八尺,长十二丈,仿如一个巨大的沙鸥,浮在江面。上面桅樯凛凛,风帆猎猎,如戗戟一般,见了令人胆寒。再看那舰后,却见数人跪在滩头,俯身伏拜。细看时正是裴宣萧让等人。高布暗想,这厮要搞甚么名目?怎地不陪在钦差左右?心下满腹疑窦。便听得前面宋江跌足道:“糟了!那裴孔目失了礼数!快快,备船来,我要亲去接旨。”不顾众人拦阻,跃到一艘渔船当中。不料失了足,扑在船腹中间,痛得搓揉起来。高布见了,心下暗笑。
  当下见得宋江唤了浪里白张顺过来,着他泛棹出去。那吴用花荣两人也自跟了上去。张顺起了浆,一霎渔船滑出一竿远近。那宋江体弱,见船一动,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心律狂跳。禁不住呕吐起来。打远见得吴用偎上前去,抚慰一番。却听不见说些甚么,话音悉数混入涛声之中。高布把耳细听,但除传来一带哗哗水声,那里分辨得人言话语?便回过头来看。却见得宋江对吴用摆了摆手,依旧驱舟往前。当下又出了一竿路。到了芦苇边缘,却顿了下来。再看过去,却见那船退回岸来了。高布心想:“你那身子那里扛得住波浪?适才不听劝说,执意前去,如今打退堂鼓,终不怕别人耻笑?”想着,却上前去,便要搀他上来。不料宋江把头一摇,把手一摆,推将开来。只拿目来看众人。见得高布燕青乐和三人长得斯文白净,便唤了同往。当下三人落了船,便再不逗留,直望对岸荡开浆划去。岸上留下卢俊义林冲一拨,立在原处,翘首恭候,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六人趁了一叶小舟,顺着风向,棹橹开来。那宋江也顾不得昏眩,催喊着:“快,快快!”那张顺便着力摆一摆浆。见不甚快,便唤高布四人一起擎竿划桨。一霎轻舟如烟,望芦花丛中漂去。疾若劲射,顷刻到了江心,过了苇丛。再一眨眼,便抵了岸,靠在大舰侧旁停了。见得那鸥舰色重如铜,一色千年古木铆隼而成。修身如浮岛,一眼望不尽。那宋江见得战舰雄壮,心下甚喜,不觉溢出一脸欢欣来。毕了,端了身,便要上舰参拜太尉。无奈周身乏力透了,再挣扎不起来。便招了招手,唤花荣来扶提。起了身,不觉又是一阵昏眩,连忙又把身子扒低,望江吐了一口苦水出来。毕了,吁吁叹着气来。吴用见了,便把舟靠在暗处,歇息片刻。
  猛听得顶上甲板一个沙哑声音,清晰入耳。那高布听得耳熟,却想不起是谁。那声音道:“你那宋江大似谁?皇帝诏敕到来,如何不亲自来接?甚是欺君!”话音落了,不见众人有甚回应,又道:“你这伙本是该死的人,怎受得朝廷招安?请太尉回去!”那高布听得心下一振,省得是朝廷官员说话,不觉涌起一阵快意来。见那声音益发没有回应,便举目投望沙滩。见得裴宣等人一例跪着,却把头伏得低了,几要埋进沙砾当中。半晌过去,听得裴宣请罪道:“自来朝廷不曾有诏到寨,未见真实。宋江与大小头领都在金沙滩迎接,万望太尉暂息雷霆之怒,只要与国家成全好事,恕免则个。”适才那声音便道:“不成全好事,也不愁你这伙贼飞上天去了。”语气甚是张狂。吴用听了,心下暗暗不是滋味,却生怕双方一时言语不拢,砸了一桩美事。便别了宋江,取了旁边一排竹筏,自行悠荡开去,靠了岸,领了裴宣四人上船叙礼去了。高布见了,生怕吴用诡计多端,说不准消释嫌隙,成了大事。心下焦急来,便央宋江急忙靠岸上去。却说那宋江原本心如火炙,早想上前去叙话。奈何身子不争,不敢少加妄动。一霎喘息定了,便顺了高布央告,拨舟,靠岸,由花荣搀了,趑趄前行。不想脚下一个踉跄,绊在船舷上,栽下湖来。那花荣一惊,慌忙张手去扶,不料那扁舟一翻,自己也落水去了。那燕青也落了水。高布却早跃了上滩,回了身,正欲来接宋江上岸,不想见得四人掉进水里,狼狈打着滚儿。那张顺也早下水去了。高布见了,展身一纵,扑哧一声跳进水里,泅到了众人面前,打捞宋江上来。当下四人抬了宋江,上了岸,摆在地上,舒了一口气。那高布绾了裤腿,张了衫角来扇风。罢了,见那花荣解了宋江衣扣,除了上衣,把自己衣裳套在宋江身上。却说那宋江吃了水,受了凉,感觉反倒舒爽多了。不一时,坐起了身子,穿好上盖来。
  忽听得适才那熟悉声音又发了话,喝道:“兀那谁人,好生猥琐!在朝廷大员面前光身赤膊,成何体统?”手指了宋江等人。张顺见了,便应了一声,道:“你那撮鸟又是谁?恁地猖狂!”也是手指过去。宋江见了,忙低声喝道:“住口!不可无礼!”张顺听了,便把脸一拉,别过头去,再不理会宋江。却听得上面一个和悦声音道:“山上孩儿不懂规矩,李大人恕罪则个。”正是那吴用陪着笑。高布听了一醒,暗想:“京师府上有一个小厮在父帅身侧行走,唤作李通李虞候的,却素未谋面。前遭在京郊别院落宿时,也曾听得此把声音,料想是他无疑。”却听得那声音又道:“小贼既不懂规矩,想必老贼更不懂规矩了。”吴用干笑道:“大人说笑了。山野之夫,莽失在所难免。小可回去定当严加管束。”那声音挑道:“管束?我看不必了。甚么种子甚么瓜,贼性总是难改!”吴用陪笑道:“大人只是见外!。小可等人受了招安,共事朝廷,与大人便同为一家了。”听得那声音呸了一声,却不说话。另一个苍老声音却响了起来,插科道:“李虞候,不可使壮士着惊。”不知谁人言语。李通道:“太尉,今儿不来一个下马威,日后怎地管教得了?”话音刚落,听得另一个圆润声音道:“便是。”那陈宗善半晌道:“张干办,怎地你也一般见识?触犯了壮士,辱没了君命,可不是耍的。”话音落了,听得吴用唯唯道:“太尉金口玉言。小可冒死请两位大人息怒。此间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望诸位大人笑纳了。”张干办道:“大胆!拿黑金贿赂朝廷要员,该当何罪?”话音落了,便抖出数张纸币散在空中。吴用告道:“大人误会,大人误会!小可些许交子一例是捕鱼换来的。”张干办喝道:“胡说!梁山水恶,那里养得了鱼?只怕养得强盗!”吴用又告解几句。却听得四处骂声一片。那高布听了,心下却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梁山势众,一旦恼怒成羞,动手起来未必讨得好。喜的是朝廷真意不在招安,自己一心毁灭梁山,尚有机会。思潮反复不已,撇了宋江一眼。见那宋江不知何时又躺落在地,双手抚着胸口,眼睛紧闭,满脸伤感。那花荣俯着身,握紧了宋江左手。再看那张顺,早直了身,正叉手来盯船舰,牙关切切紧咬,喀喀作响。却不知燕青何时离了身侧,不知所向。高布便环目四顾一周,见得身后早站了一对对密密的麻鞋。抬头看时,见是旱地忽律朱贵一拨。那鬼脸儿杜兴也在当中,与数十火家一起,拢在朱贵身后。侧角远处却站了燕青,靠着人群左厢,口里正咬了一串狗尾草。高布心下不禁一乐,暗想,这兔崽子的!也有这等癖好,没事便啃野草。有趣,有趣!
  神志游离之间,猛听得船上又是一声巨喝。那苍老声音道:“不可对吴先生无礼!”正是那陈宗善说话。不见回话。便过了片刻,太尉又问道:“敢问先生,为何宋公明壮士不来迎接?”语气转为轻柔。吴用道:“宋公明哥哥近日染了风寒,起身不迭。此时拖了残躯在渡口恭候大人光临。”语气委婉。原来,那吴用早见得宋江落水,一身湿漉漉的,怎地出来厮见?当下不得不打了一句诳语,暗着宋江等人回山口守候。当下听得陈太尉道:“甚好。吾众这便启程过去。”吴用道:“既如此,劳大人安坐。风向正顺,片刻便到。”便唤阮小七起浆,不在话下。
  却说宋江等人见战舰缓缓滑了出去,便也唤了众人慌忙上船,渡过对岸去了。那渔舟轻快,一霎着了对岸,却早那船舰一截。五个人着得陆来,与卢俊义一拨聚了首。听得当中李逵道:“那鸟船怎地迟迟不开,老爷等得不耐烦!”又骂了几声娘。宋江听了,便瞪了他一眼,喝道:“混人!闭嘴!”众人听了,便再不打话,只引长脖子来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