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及时雨魂归地府 截江鬼行凶忘川



  词曰:醉歌帝阙下,且畅酣,万古情。岂逐臭黄尘,问灸朱门,鹜立青城? 君不见,王谢居,但斜阳废池草青青。痴意惟有紫燕,年年来吊飘零。男儿莫将奇节弃,白首为功名。要把杯临江,举盏喝月,豪兴纵横。更抽笔,淋漓龙墨,驱遣风雨雷霆声。一洗万里江山,人间安愁蚊蝇!
  《木兰花慢》诗曰:
  地决杀机龙蛇乱,遂起英雄草泽间。
  义聚梁山百八数,气雄《水浒》万古寒。
  未衅奸首真遗恨,长迷招安徒翼残。
  鸠酒余毒黄尘血,倩谁新篇作话传?
  话说宋时梁山泊好汉费了多少周折,做了多少事业,方聚得一百零八人,上应天罡地煞星象,下树杏黄“替天行道”大旗,除奸惩恶,杀尽贪滥官吏,赈济贫苦小民,岂不是番英雄事业?更两败童贯,三败高俅,杀得宋官家君臣梦里也怕,此时席卷而起,便是黄巢事业也不输他,只恨那呼保义及时雨宋公明鸡肠鼠志,只是一心招安,双手把梁山晁天王开创的基业送与赵官家,赵官家却之不过,只好收了,却使个借刀杀人的毒计,叫梁山众人外征辽国,内平三寇,自己兄弟折其大半。那时宋公明得胜还朝,满以为从此稳享荣华富贵,封妻荫子,自得朝廷报答。朝廷果委他楚州安抚使、兵马正总管的官职,总道是君恩雨露、泽惠功臣。谁知到位不足半年,朝廷差使赐他金壶御酒,轻轻的将他一条性命送入黄泉,正是:文种重位属镂死,范蠡轻权扁舟生。
  这宋公明尚是对赵官家忠心不尽,恐他身死之后李逵造反,坏了他自家名声,便将李逵叫来一同药死,又托梦要梁山泊军师智多星吴用和小李广花荣一起来自家坟前悬树吊死,算得上是对赵官家鞠躬尽瘁,忠贞之至了。那时节四条魂灵飘飘荡荡,先先后后奔夜台来,可怜:英雄到头同一梦,名标青史亦冥归却说宋江一灵不泯,在黄泉路上禹禹独行,不由得感慨愤怒,虽是自觉得一生做了若大事业,执掌十万兵权,领袖百八英杰,更替朝廷销了多少烽烟,出了多少气力,到头来却也只如韩信十大功劳,脱不了未央宫里弓弦药酒,只得了三杯鸠酒穿心裂肚,痛断肝肠,岂不冤枉?更不知朝廷身后给自己抚恤个荣典也无,心中恰是一头事起去,一头事又来,却又不由得念道:“我生时身前后万马千军,任我指挥呼喝,何等威风!想不到死后却如此凄凉,竟无一人相伴,叫人才识得这黄泉滋味了。那黑厮虽是饮得药酒多我数倍,只是这药却是性慢,黑厮更是粗蠢,知道他晚我几日才死?要是他一同死了,有他一双板斧如此勇猛,我这孤单单的在黄泉道上便不害怕,现如今前后皆无个鬼行,便是问路也无处问,只有这阴风惨惨,黑雾漫漫,恣不叫人心惊肉跳?闻道这阴间恶物最多,若是平地里钻出一个来时,却怎生是好?“正是在这阴风惨雾中行一步怕一步,只没个躲处,正惶恐间,只听得一声叫,就阴雾间钻出无数鬼来,个个穷形恶状,形相恶毒,怎生见得:折肢的擎着血手,没头的捧着头颅,开胸的要献肚肠,裂背的欲索肝胆,无眼的偏能认人,断喉的恰能歌笑,一般的中枪带箭,没分得餐刀喂剑,恰是沙场横死鬼,来寻阵上相亡人。
  宋江只叫的声苦,怎生行动,早被众鬼一冲,裹在里面,不能脱身。
  那些鬼挨挨挤挤,将宋江围定,都叫嚷道:“对头来也,对头来也!”
  宋江更是心慌,忙求告道:“诸位可怜俺宋公明一生忠义,上不曾负天地朝廷,下不负爹娘兄弟,于众兄弟身上义气更没负了半点儿,今被奸贼以毒酒害死,初来黄泉,无怨无仇,怎生与诸位做了对头?却是饶俺宋江一饶!”
  那些鬼听了都齐声哗笑,声如山崩地裂,只听得几人道:“宋江黑厮,你也道无怨无仇,没有对头,怎生我们在阳间与你各据一方,井水不犯河水,你却怎得引兵来将我们来生生害了,不得半点血肉在身上?今日狭路相逢,怎饶的你过,定要将你撕做粉碎方休!”
  宋江叫声苦,却不见得发声的鬼魂,不知何人与己这般仇恨?正没摸头脑处,群鬼波开浪裂,早分开两厢,现出三具森森白骨来,只见白骨上各有赵官家的瘦金体字,却是自己平日捧读恩诏时见惯的,正是写着“河北田虎”|、“淮西王庆”、“江南方腊”。此三人生前都兴兵造反,背反朝廷,夺了朝廷多少州县的,后来被自家梁山兄弟一一破灭擒获,献与朝廷,吃了千刀万剐,想不到今日却在这黄泉路上撞着,恰不是苦也?不由得忙自叫道:“诸位英雄豪杰,俺宋江好生敬仰,只奈朝廷所命,不得退步,是以兵事相见,虽将诸位送到京师,处分皆是朝廷所定,须与俺宋江无干,诸位不可错认了对头!”
  那三具白骨咬牙道:‘黑心宋三,谁曾错认了你?这里千魂万鬼,俱是为你梁山众贼所害的三家兵卒军将,苦苦在这阴间等你,只想食你之肉,喝你之血,早已是三千丈怒火撑裂了眸子,今日天意可怜,将你交来手上,岂再是你巧言可欺?少废话,便受死罢!“只听得众鬼哗然怒叫,各自向前,围困宋江,正是:为求封侯屠血海,今日相逢不可饶。
  宋江正慌神间,忽然众鬼一阵大乱,纷纷走避,却见一条黑大汉挥着两把板斧,撞进围中,喝道:’哪个敢伤俺宋江哥哥的,先吃铁牛一斧!”
  宋江急看去,不是那梁山上最能杀人放火的黑旋风更是哪个,忙尽力高叫道:”铁牛兄弟,宋江在这里,可救你哥哥一救!”
  只听得那黑大汉大声咆哮,板斧挥处,飞起阵阵血雨,刹那时冲到宋江身旁,叫道:”哥哥走的黄泉路急,却叫俺铁牛寻的好苦!不是俺心急追来时,哥哥却不险被这些贼杀才害了?且随俺铁牛杀出去!”
  只听那三具白骨大声呼喝,众鬼魂复又围聚,各执枪刀,尽力杀来,复又将二人攒在中心.李逵虽是勇猛, 将三家阴魂军兵砍翻无数,争奈众寡不敌,况又舍身护着宋江 ,不多时已是浑身浴血,看看情势危殆,宋江长叹道:“罢,罢!当年我一力撺掇众兄弟们受了朝廷招安,只为一个好结果,不想反累的众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又结下黄泉路上这般对头,都是俺宋江一人之错!铁牛兄弟,你休顾俺,自己杀将出去罢!”
  李逵大叫道:“哥哥如何说这样讲话!俺铁牛生死都随着哥哥,便是死,也须要俺铁牛杀得快活!”
  当下如疯虎般,挥起板斧,只是排头砍去,众鬼兵哪里遮当的住?宋江跟在后面,不多时竟自将重围透开,宋江身上早也受了四五处伤,惊恐之间那里觉得?只是拔步向荒凉处便走,李逵执着双斧,跟在后面,众鬼虽是吃他杀的怕了,却只是思想着报仇,呐喊随后追来.宋江放开脚步,如丧家之犬,没命价的只是攒奔,七转八绕,奔走的有一个时辰,却喜得喊声渐远,宋江欢喜道:“李逵兄弟,这回又多亏你相救,却不是天开眼也,教你这时候来救我!”
  李逵道:“这些贼厮鸟俺阳世里不知杀了多少,如今便是阴间,也轮不到他来欺负铁牛,这趟倒作成了铁牛的买卖!”
  宋江道:“铁牛,却是哥哥教你吃了那药酒,折杀了你许多阳寿,你如何这般一点不恨哥哥?”
  李逵道:“哥哥自江州城里便一力带契俺,教俺到梁山泊上大碗酒大块肉的快活,平日里俺做错了事,哥哥虽是个骂,与对别的兄弟并不相同,比真个兄弟还要好,铁牛再粗莽,也自心里感得。便是俺误会哥哥掳了那鸟太公的女儿,,扯了哥哥大旗,要下手杀哥哥,哥哥也饶过了铁牛,全不和俺铁牛计较,俺铁牛这一腔子热血,不送与哥哥还要与哪个?别说只是与铁牛药酒吃,便是把来磨成了灰,铁牛兀自要跟着哥哥!”
  宋江闻得,禁不住眼中滴泪,道:“兄弟所言,怎不愧杀哥哥也?只是俺寻思过了,俺被奸贼所害,你必定起兵报仇,要多杀百姓,你性子粗莽,却那里得成事?不几日必定败了,只怕吃人拿了受辱,是以恨心赚你吃了那药酒,和哥哥地下做一处也!”
  李逵笑道:“俺心里只怨的哥哥半分。”
  宋江道:“怎的是半分?”
  李逵道:“哥哥那药酒教铁牛吃的太少,不然俺一死便可赶的上哥哥,这番死的却慢了,却叫俺铁牛好寻哥哥也!故怨的哥哥三分。但哥哥叫铁牛跟着同来,俺心里欢喜,便怨得哥哥只有二分了,这番吃俺杀的痛快,过得老大的瘾,怨哥哥便只有一分了。”
  宋江道:‘兄弟那半分呢?”
  李逵笑道:“想俺做了那润州统制,整日里没个兄弟说话,便是打那些军卒,也是死样活气的,却不是闷出个鸟来?今趟跟了哥哥来,有说有笑的,省了做那劳什子官,俺心里快活,因此又少怨的哥哥半分!”
  宋江失笑道:“兄弟只合在梁山过也,原做不得官的,便是哥哥我穿了那官袍,戴了幩头,整日也只觉的闷杀,全不及在梁山上自在,何况是你这等只愿杀人的魔君!”
  李逵笑道:“哥终自悟也,这回若是会了众兄弟,哥哥便夺了阎罗王的位,千万不要在阴曹地府受那招安也!”
  宋江笑道:“兄弟只是粗疏,全不知来这阴曹地府要任得阎罗王发落,你我二人却那里能和他争执?”
  李逵睁了铜铃大眼,挥了手中板斧道:“这阎罗王强杀也只和那赵官家相似,只仗着些鬼卒唬人,待会见了他若不让位与哥哥时,便要他吃俺两斧!”
  宋江笑道:“兄弟只认得这手里板斧,不知那阎罗王分做十殿,掌管幽冥十八层地狱,主阴阳万物生生投化,最有权柄不过,你虽是勇猛,终也当不得他手上鬼卒众多,依我之见,只要他不苛待我等兄弟,便顺着他些也罢!”
  李逵还待说时,却听得喊声大作,原来二人只顾说,脚下却慢了,被后面众鬼卒赶近。二人寻路急走时,转出一团浓雾,早听得水声响亮,眼前却茫茫横着一条大江,水烟弥漫,不见边际,水色却尽泛着暗红,江上连一只飞鸟,一棵芦苇也无。正是;一水隔开阴阳界,万古从此度孽魂。
  宋江跌脚道:“恰不是苦也?才抛的追兵,却又被这江拦住前路,似此怎生是好?”
  李逵道:“哥哥莫慌,待俺插了板斧,下水驮了哥哥过去。”
  宋江道:“兄弟你须不是张顺兄弟伏在水里七日七夜的本事,似这等大江,却怎生负的人过去?这事须不是说耍处。”
  李逵也知自家水性平常,不然也不曾在那浔阳江上吃张顺老大个亏,听的宋江说出,便发狠道:“既过不得江,待那些厮鸟赶来,便教他吃俺板斧,一千个来时,只是一千个死!”
  宋江忽得拍手道:“好了,那不是有只船来!”
  果见上流箭也似放下一只船来,忙叫道:“船家,船家,快将船来载俺们过去,多多与你银两!”
  那船上却如不闻见似的,早飘将过去了,宋江目瞪口呆,李逵道:“那厮敢是个聋子,这老大叫声也听不见,若来岸上来碰着,定教他吃俺一顿脖子拳去!”
  两人正没奈何间,却见三家鬼兵渐渐赶近,只有百十步远近,李逵虎吼一声,提了板斧便待去砍,却被宋江扯住,叫道:“好也,那船回来也!”
  果见那船弯将回来,船上钻出一鬼,叫道:“岸上那两个孤魂,你可是新死的不得无常接引么,却一径走到这里这荒野去处?”
  宋江那答他话,只叫道:“你快撑船来渡俺们,多多与你银两!”
  那鬼听得,一点船篙,将船直靠近岸来,隔得丈余却不再近前,只是叫道:“渡便渡你们,银两却不可少了我的。”
  宋江道:“应你应你!随你相要所少,决不少你!”那鬼大喜,方近岸来,宋江和李逵便跳在船上,只对答间,那伙鬼卒早赶近来,早有两个跳上,举刀便来杀宋江,李逵大怒,一斧一个,连头都砍成两半,落下水去,那撑船的鬼早惊的呆了。
  宋江叫道:“那船家快快撑船!”
  那鬼方将手中篙将力一撑,小舟离岸数丈,飘飘荡荡,早随水直荡向江心里去了。岸上三家鬼卒大声叫骂,又将弓箭射来,却都落在水里。
  宋江欢喜道:“却是好也,终脱了那些厮们的毒手,却是天不绝宋江,教这大哥撑这只船来,得救了性命。”
  那撑船的鬼听的宋江这名字,面色忽变了变,低了头只是想,却忽笑道:“你这两个新死鬼,却怎惹的那些猛鬼?却又能逃到这岸边,却是什么来历?”
  宋江未说时,李逵早道:“说便惊杀你!俺哥哥粱山泊上都头领呼保义及时雨宋公明便是,手下有万千个好汉,此番特来这阴曹地府夺第一把交椅!”
  那鬼笑道:“你这厮敢是阳世里发疯不够,却又来这里风!这阴间须不是阳世,由的人反,自古只有一个阎罗王最大,你既来了阴间,却怎能脱的他手?这里牛头马面抬起脚也比你高些。哪里容得你来说这狠话!”
  李逵发恼,早把板斧掣在手里,便待劈面砍去,宋江早和身挡住,叫道:“黑厮休得乱做!”
  那鬼惊得呆了,撇了篙便往江里跳,宋江急叫时,那鬼已跳下水去了,再不露一个`头。当下船只在江里乱飘,宋江道:“你这黑厮弄地好事!把他惊得走了,却怎生够度的对岸?”
  李逵道:“那厮倒把话来伤人,我只吓他一吓,谁想他便撇了我们?罢罢!待俺使这船渡哥哥过去!”
  宋江道:“你莫只是说嘴,且把橹来看看!”
  李逵便来摇这橹,伊伊呀呀,眼见得这船便如扭麻花也似,只在江心里乱转,却那里近得对岸?李逵先只怕宋江发恼,这回自家嘴里却先自喃喃骂起来。宋江见他惶恐,又不好再将言语来说他。
  正没奈何间,忽的水花响处,那鬼自江心里冒出头来,离船倒有三丈远处,宋江喜道:“船家快来,我们都是好人,不要误会!”
  那鬼道:“你叫那黑大汉不要伤我!”
  宋江道:“他最听我话,你上船来度我们过去,我一力维护你平安,若负了这话时,教我永世不得超生!”
  那鬼方泅近船来,又不敢上船。
  李逵道:“你这厮好没胆,吓一吓也担不得,我绝不伤你罢了!”
  那鬼方扎手舞脚,再爬上船来,接了李逵手里的橹去摇。
  宋江道:“船家,这是甚么江?却和阳世的水色好生诧异?”
  那鬼道:“你新死的自然不知,阳世四渎,江河淮济,这阴间也有四条大河,分做东南西北,环了幽冥八千里地界,最是浩大不过,西边的唤作无定水,那水有三百里宽,又生的异,任你芦花鹅毛,绝浮不得上面,因此难度。南边的唤作阴阳界,也有三百里宽,流的水却比铁汁也热,随你金子身躯也化在里面,因此难度。北面的唤作鬼门江,也有三百里宽,流的水却比寒冰还冷,却是流着的,随你神仙佛鬼,不得能渡。只有这条河叫做忘川,方是阳世里人死时来的路径,千魂万鬼都从了接引的无常,从那奈何桥上过去,重新投胎轮回。此河水也没别的异处,只是新鬼喝的一口便把前生事都忘了,因此唤做忘川,又叫做没奈何水,那孟婆便每日里差小鬼来此取水,去那桥边迷了死人生魂。你两个不如如何失了无常接应,却走到这里,若不度到对岸,只好似那些追你们的,在这荒野里游荡,做个再不见天日的幽魂罢了。”
  宋江听了,惊疑不定,道:“我死时并不见那无常来接引,只是一口气走到这里,若你不说时,怎知得这事?既是这水如此怪异,只容人从奈何桥上过时,那阎罗王怎许得人在这江上行船,坏了他律条规矩?”
  那鬼嘻嘻笑道:“是天尚有个洞哩,随你人间阴间,又有那条律法不容人做的手脚,赚些生发?这阴曹地府有多少判官鬼卒,不得效用差使,整日只是穷的口水溜溜,自然想些进财的门路。我有个做判官的舅舅,便指点我这条门路,又与了我这船,凡是那阳世里有甚恩仇未报,或是甚情孽纠缠,要下辈子相见,都不要饮那口孟婆汤的,便可来江上寻我,将他们载将过去,对岸僻静处放下,每个要一千贯足钱,与我舅舅五五分成,他这条财路最是稳便不过,正是:休道阴间正善恶,亦有船儿度人。来近几日却无买卖,因此我撑船出来寻,却正遇着你们俩个,更救了你们性命,须得加倍,待会儿四千贯足钱,不要少了我的。”
  宋江道:“我既然答应,却焉有反悔之理?”
  侧首看李逵时,却咬着牙只把大斧在手中摩弄,那鬼也看见了,却只不做声。
  那鬼伊伊呀呀,摇了整一日,兀自看不见对岸,宋江和李逵却饥渴的很了,宋江便道:“船家,你这船上可有酒食,可卖与我们,一发算钱还你!”
  那鬼道:“有便有,却是我自家留着吃的,与了你们,只怕我饿肚子哩。”
  李逵听的有酒食,肚里早按捺不住,跳起来道:“兀那厮你若不取酒肉与老爷时,便叫你粉碎!”
  那鬼颤抖抖的道:“这位宋官人,你这伴当好凶,酒食便与你们,却不要叫他来伤损我,你方才须有誓言在的。”宋江大怒,便骂李逵,李逵方呐呐的坐了,骨朵个嘴。那鬼停了橹,俯身掀起块船板,取了一小青花瓮酒,和一对熟鸡,又一大块熟牛肉上来。
  李逵大喜,便抢过一只鸡来,撕下一条腿与宋江,自己却把那鸡指顾间便吃尽了,又去取另一只鸡,却把那鬼看呆了,宋江也自饥渴的很,也就着手吃那酒肉,无一时,二人把鸡并肉吃的干干净净,李逵更是将酒也吃的干净了,那鬼呆在一边,只是光着眼看。
  李逵吃得醉了,便道:“宋江哥哥,这番倒吃的痛快,倒和我在那李鬼家里吃的差不多哩!”
  宋江也有七分酒意了,便道:“你这厮只是个说口,那次说回家接老娘,却惹出事来,说杀了个冒名的假货,却怎生在他家吃的好?”
  李逵笑道:“兀那厮李鬼吃了我饶了,却反想着害我,要下蒙汗药害我,被我一斧杀了,那时肚子饿,一锅白饭却没有下菜,被我烧了他腿一块块割来吃,却是个饱哩!这鬼我瞧面目倒有几分象他,只今日不要再来伤犯老爷,老爷便饶他的腿。”
  宋江方待再开口时,忽听得一个声音道:“你这黑旋风泼杀才不知害了多少人,今日却也井掉到桶里,却看是要饶谁?”
  宋江急看时,却见那鬼挺身站在船头,手里早执了明晃晃一把快刀,看着二人,只是冷笑。
  宋江知道不好,欲待招呼李逵上前并他时,却见李逵手颤脚颤,口中流涎,扑的倒了,自己手脚却也麻木了,全做不得主,不由得叫苦。正是:才向孤舟逃死难,又来江上逢冤仇。
  宋江叫的声苦,见那鬼提刀来杀,忙道:“好汉,我与你有何冤仇,要这般害我?”
  那鬼咬牙道:“你梁山贼人不知害了多少人,便我也是被你们这伙贼活活害死,今日相逢,定要将来千刀万剐!”宋江道:“好汉,冤有头,债有主,杀人也要杀的明白,你不可错认了人.”
  那鬼道:“你要明白不是?好,我便说与你听,免你死了也是糊涂,我且问你,你梁山上有个浪里白条张顺的不是?”
  宋江道:“正是我浔阳江上结识的兄弟,为人最有义气,却有何冤仇与你解拆不开?”
  那鬼咬牙切齿道:“我阳世里本在扬子江上做些稳善的道路,劫几分财帛使用,最是快活不过.谁知那年张顺这厮来江南寻那安道全,却寻我的船过江,被我劫了,却被他巧言骗过,将来活撺在江里,谁想这厮手脚灵便,水性又高,却水里逃的性命,却先来城里杀了我的相好,又和那王定六狗贼妆扮了,寻我摆渡,却将我四马攒蹄捆了,丢在江里活活淹死,最是死的苦痛,我便今做了鬼心里也是恼恨,只是不能够报仇,今天幸见教你们这两个男女落在我手里,却不是天教我报仇作甚?今日须吃我一千刀!”
  宋江听他明白说来,心里只叫的苦,果是自家攻打大名府时,背疮举发,看看将死,故叫张顺去江南取了神医安道全来救了性命.于江上有此一段冤仇,张顺曾相说过的,记他说杀的这人叫什么截江鬼张旺,想不到今日反在这阴间自家撞着,岂不是冤孽?只得勉力道:“好汉,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张顺兄弟虽不合害你性命,也是你害他在先,况他征方腊早死在杭州涌波门外,想来这冤仇也自解了,你今日害我,岂不是徒造些杀孽?”
  那鬼果是截江鬼张旺,却那里多听宋江分辨,咬牙道:“任你说的舌灿莲花,也少不得俺一刀!天下都说孝义宋公明,被你这厮不知骗了多少人今日先剜出你的心来,看看有几个黑心窟窿?”
  当下取了粗索,将宋江和李逵二人一式四马攒蹄捆了。却又船板上取出一分酒肉来吃,先前的却都下了药,将来赚客人的.看看吃的七分, 面皮上红热,便道:“你梁山上取活人心做解酒汤,你两个贼厮鸟也不知吃了多少人的心肝,今日须做成老爷,取心肝出来吃个快活,却也死的不冤。”
  宋江嘴里只是叫苦,却只挣扎不得,看李逵只是昏迷不醒,正是无可奈何,看他来身前,将袖里取出明晃晃一把解手刀来,扯开胸前衣服,将来心上比比,又馔口酒喷在自己胸前,道:“须是将血冷了,不然取出心来时,便脆了不好吃。”
  说完时,将刀便来胸上剜。宋江不由得叹道:“可惜我做了半世强人,枉积了几百万财帛,今番来阴世里却不得享用!”
  张旺耳边听得,手自住了一住,把刀顶住宋江心头道:“兀你这厮,却有多少财帛,快取出来献与老爷,就教你囫囵死!”
  宋江道:“我有几百万财帛,存在这阴间一个所在,你若饶了我们二人性命,尽数把来与你!”
  那张旺听得如此数目,心里火炭也似热,却忽变了面皮道:“你二人只有这两个光身子,那里来这许多财帛,敢情只是扯谎来骗老爷,须饶你不得!”
  宋江道:“好汉你有所不知,我在阳世里吃朝廷用毒酒害了,却是慢性,几日方死,因怕这阴世里无钱使用,过的狼狈,又无有老小,因此将梁山泊上分的金银并朝廷赏赐有百十万贯,命小军尽数买了冥钞焚化了,闻说这阳间一贯足可解的阴间十贯,因此倒存了千百万金银在阴间,我身为梁山都头领,却哪里肯扯谎骗你?你若肯饶我们性命时,尽数把来与你。”
  那张旺听了意动,便道:“你须先和我说寄存的所在,我便信你。”
  宋江道:“那人是阎君面前崔判官,我兄弟神行太保戴宗舍身在泰安岳庙里做打供太保,和他过的最好,因此便托寄在他那里。”
  张旺道:“既如此,他怎肯把千百万金银来白白与我?”
  宋江道:“你饶了我们性命,寻纸笔来我却写封书信与他,只推说我要把来使用,他自然与你。你自取去使用罢了,只要饶我们两个性命,并不可伤损我们。”
  张旺笑道:“想我在这江上撑船受尽苦楚,许多时没有客人,到手几贯又被舅舅分了一半去,似此几时才能发迹?却想不到天送这老大富贵来与我?却不是前辈子修下的?既如此,我和你家去取纸笔。”当下撇了宋江,自去摇橹,一身兴头直似在天上走,那船摇的飞快,正是:
  有钱自使鬼推磨,今看江上摇船疾
  那船又摇了一日,看看到得对岸,张旺摇船却只往僻静处去,有七八里水路,前面一片黄泥滩涂,生着些半死不活的芦苇,岸上两间小小草屋,胡乱围着些篱芭,张旺把船靠岸,系了船,道:“好也,却是到家也,却叫这黑旋风留这边,我自与你家中寻纸笔。”
  李逵兀自未醒,宋江无奈,由他解了脚上索子,手上却不解,两步捱做三步,上岸往张旺家来。
  张旺进门,便自唤道:“婆婆,饭做了不曾?”
  只听得一个人恶声道:“你这几日又去哪里停尸?这米缸早三日不见一粒米,家里并不见老鼠叫,老身也只是饿着,却有饭与你这赶尸的吃?要吃饭且拿银子来!”
  张旺赔笑道:“婆婆莫恼,今日却撞着两头好行货,眼见得是天大的富贵,自然有金子与婆婆买衣服钗环。”
  那婆婆啐了一口,道:“你这厮只是来说嘴骗人,几年来不知骗了老身多少?那里信你鬼话?老身替人熨洗衣服的几分银子也吃你骗了去赌钱吃酒,今日决不信你!”
  张旺道:“那婆婆前日也这般说,害我饿了半日,如何你却偷偷有小菜下饭?好也,快取饭来充饥垫肚。”
  那婆子道:“墙上挂着黄泥,地上埋着石子,你自取了煮,只要不嫌搁牙!却莫向老身缠讨!”
  宋江听他两个合口,心里却道:“这婆子声音好熟,却是哪里听过的?”一时却又想不起。
  张旺道:“婆婆不要说闹,这番决然保你富贵,这行货我已带了来,少便要赶去城里取金子也!“那婆子道:“这次不是说嘴,饭便与你吃,衣服钗环却不要少了我的。”
  说着挑了帘子出来,却与宋江对面撞着,叫道:“杀人贼,你如何在这里?”正是:
  一腔无明从头起,今番又遇对头人
  欲知宋江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