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烦里烦杀星拒禅缘 冤内冤铁牛丧老母



  话说次日李逵醒来,见那和尚笑容可掬,瞧着自己,不由得又是破口大骂,那和尚便充耳不闻,自去打坐.不理李逵。李逵无法,寻思半晌,忽叫道:“快放老爷,不然老爷便拉一泡屎尿在这里,熏死你这老贼秃。”那和尚只作听不见,李逵叫道:“啊呀,屎拉下来了!裤子里都满了,好臭!好臭!快放了老爷!”叫了多声,那和尚忽地睁眼笑道:“坐了这蒲团,你体内尽是清气,如何还有那五谷轮回?叫也白饶,铁牛儿不必诈口,老僧自在这房中和你对禅坐地,只要坐足八万四千年,磨尽你心中魔性,还你个金身正果。”李逵叫骂道:“这般一日也当不得,你还要拘管老爷八万四千年?直娘贼!但活的手脚,老子自砍你十万块,把你的臭骨头都把来溉粪,要不就喂狗!”那和尚不再作声,又入定去了,任李逵骂。如此一连七日,把李逵拘得三尸出脑,七神暴跳,世间诸般骂人之语都不知重复了几万遍,兀自颠倒未休,只是那和尚都把来变做了聋子,一句也似听不进去,任李逵骂的嗓子哑哑的,却不解放李逵。说也奇怪,七日间李逵却不饥不渴,也不须做得水火工夫,只是手脚都粘在蒲团上,扒起不得,这日李逵骂的没了力气,只得暂歇,况这几日又没有酒肉到口,只是溜口水,愈发烦躁,见那和尚死样活气的,也骂不出来,只得在心中自发想象打架杀人、大酒大肉之乐,那和尚忽地睁眼,朝李逵微微一笑,李逵骂道:“臭贼秃,你笑什么?却是梦见了那个婊子,和她快活?”那和尚笑道:“善哉!善哉!铁牛儿,你是个刚心直口的好汉,如何也有色念?若是有此一念,又增你三万六千年磨缘,你和老僧真的是有缘分哩!”李逵听得,叫苦不迭,怒骂道:“你这臭驴,如何这般来害人?那不是有十二三万年了?如何教人过得?” 那和尚笑道:“不然如何尽灭你心中魔性?欲见莲花净,心中自无尘。你心中有着许多孽障作恶,不驱除得,如何度得你?你不闻得诸菩萨坐地,竹出于胫?心中无物,方化得物,怜得物,得与这生生万物为一,流转无碍,不堕轮回。铁牛儿须慢慢将心学会耐得,老僧自把那清净妙理一一说与你听,十二万年后,与你同登彼岸,到那极乐之国,受香花明烛供养,岂不美哉?”李逵怒骂道:“狗屁,狗屁!尽是狗屁,老子只爱杀人放火,酒肉快活,哪里与你来做这活死人?休说十二万年,便是一百二十万年,一千二百万年,老子也不改这心中一毫念头,依旧杀人放火,专杀你这等秃驴!”那老僧只是笑,哪里来与李逵动气?如此又过数日,李逵拘的痛苦不过,心里道:“不如咬舌头自尽了罢,哪里能熬的他十二万年?”便将这舌头拼命来咬,只是说也奇怪,凭李逵如何用力,只是伤不得那舌头一毫半点,正在目瞪口呆之时,那和尚又睁眼笑道:“善哉!善哉!铁牛儿心中如何又起恶念?岂不闻弃绝人身,也是大罪?如此又增你六万年磨缘,大违老僧本愿!”李逵如何还说得出话来,只是把头来摇,痴呆了半天。那和尚笑道:“铁牛心中既悔,如何不改过迁善?佛门无边,回头即岸。只须跟着老僧念佛诵经,念一声便有一声的好处,便消得你一年的磨缘。”李逵被这和尚逼的死活不得,走投无路,听得着和尚这般说,心中大动,心想:“只须念得他十来万声,便挣脱了,岂不是好?待挣脱了,再来与老秃驴算账。”心下有计较,便道:“和尚,我念一声佛,便真消的一年?”那和尚笑笑,道:“佛门如何有诳语,你但凡念一声,便有一声的好处。”李逵大喜道:“如此,我自念罢了!佛!佛!佛!佛!佛!佛!佛!佛!佛!佛!”自家数着,大喜道:“消了十年了!”那和尚笑道:“善哉!善哉!难得铁牛儿回心念佛,老僧自与你鸣钟击磐,助你回心向善。“又与李逵一个木鱼,一个槌儿,道:“铁牛儿不妨将这木鱼来敲,但敲一声,也消的一年磨缘,”李逵大喜,便抢过那槌儿,将木鱼乱敲,一气尽力敲得千百下,喜道:“消了一千年了!”那老僧只是笑,自去击磐念经,却不再理会李逵。李逵口中乱念佛号,手中将木鱼乱敲,只要将那十八万的数凑满,如此闹了一日一夜,困倦不得,只得睡去,起来又念了半日佛,敲得半日木鱼,自觉得数仿佛,便道:“和尚,我的数满了。”那和尚笑道:“善哉!善哉!若是数满,自起得身来,你自起身来看。”李逵便挣扎起来,恰是一身轻松,手脚都是自家的了,李逵伸手蜷足,悲喜不胜,看那和尚,又闭眼入定去了,心中大喜,偷偷将板斧掣在手中,轻轻舞动两下,却不敢带出风声来。看那和尚一无知觉,心中更喜,当下捏着手脚,走到那和尚身前,叫一声,如半空中起个霹雳也似,将板斧尽二十成力气,朝那和尚头上劈下去,就喝道:“老秃,如何敢戏弄欺负老爷!”只听一声响亮,如金铁交鸣之声,就迸起一派火光,李逵定目看时,只是那和尚已自不见,板斧却砍在地下,起了一个坑,不由大笑道:“这和尚原来只是说大话的,被俺一斧便劈的没了,想前世是个卖嘴的,只会嘟嘟的吹法螺!这番方出了这几日鸟气!”提着斧往外便走,走到门边,忽听得笑声,回头看时,见那和尚坐在原地蒲团上笑,不由得心中惊怒,再叫道:“老秃,如何敢戏弄欺负老爷!”回身再将斧劈来,那和尚笑道:“铁牛儿,佛既念得,如何恶心不除?善哉!善哉!”李逵一连十数斧,不知如何,都偏在那和尚身前三尺之地,伤不得那和尚。不由得怒火有三千丈无明,叫道:“不是我,便是你!”尽全身力气一斧劈去,只听得那和尚笑道:“蒲团儿,如何不收了这铁牛儿?”那李逵原先坐过的蒲团忽得飞起,变有十来倍大,将李逵一兜裹起,复落在地下,复将李逵手足身子粘住,再挣脱不得,李逵目瞪口呆,叫唤不出。正是:
  枉教念佛声百万,难改杀人一片心。
  那和尚指着李逵悲哀道:”铁牛儿,你念佛也罢,杀人也罢,如何尚存着诈心?便假装来悔改念佛,却只是想着将来杀人,欺瞒天地我佛?这等罪责最重,如你再不坚向善之心,眼见得必沉沦苦海,非老僧所能救拔哩!“李逵恼怒,叫道:“老秃,老爷只要杀人放火快活,地狱要下就下,管他狗屁许多?你这般戏弄欺侮老爷,老爷须和你无个完理!”那和尚听了叹息,作偈念道:“天地生无明,无明亦自误。痴嗔愚顽者,例无得清静。”自去蒲团上打坐坐了,一连数日,却不再打理李逵,李逵被缚在蒲团上,还叫骂的两日,后来自家无趣,索性便不骂了,只是在蒲团上倒头闷睡,两个就闷里相持。正是:
  魔君性高如烈火,无奈磨缘闷杀人。
  这日那和尚又自打坐,忽得个小沙弥进来道:“师父,缠缠老祖过访。”那和尚起身自迎出去,李逵却也醒得,便张着耳朵听隔壁说话。只听得那和尚与人笑着说话,就命小沙弥献茶。只听得那人笑道:“禅师近来做得好大功果!“那和尚道:“老祖此语何解?”那人笑道:“你把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困在此地,想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是一场佛门绝大功德?只可惜你说得教天女散花,令顽石点头,恐也难化了这煞星杀人之念也!”那和尚道:“老祖果个灵精,老僧这几日确是与这孽障呕气,只为念那龙华会上一诺,允救拔他个清静处,不忍相背,所以与他数日苦苦相持,不料他口是心非,假装念佛向善,一脱束缚依然是杀人放火本样,图谋杀害老僧,不可点化。所以老僧这几日也颇心懒,不去管他。”那人笑道:“月自在天,水自行地。风流云转,万物只求的一个自然,方是自在处。你和尚本来清静,一念所拘,便来将他强自拘管,岂不是失了自家自在?那魔君天性所生,如何能改得?被你强自拘管,也不失了他的自在?你念头虽好,可惜只应的一句话。”那和尚道:“什么话?”那人笑道:“眼见得是牛不喝水强按头,陆不通途却撑舟。鸿鸟自在向天飞,被你捉在笼里肝肠焦!”那和尚听得怔了两怔,忽得大笑起来,那人也笑,那和尚道:“罢!罢!罢!他本是他,如何教不是他?我本是我,如何却失了我?自放他依然杀人放火去,自有个到头结果!”那人笑道:“和尚明悟,你要度他挣脱天缘尽处,也须的他缘尽时,方好要他随你去磨心见性,如今他缘未尽,心正活,只好随我去缠缘井里翻筋斗也!”那和尚笑道:“随你,依你!”便唤那小沙弥道:“你自到那隔壁把那蒲团收了,放了那魔君,便可躲藏,休教那魔君伤害。”那小沙弥依言,自来这边念声咒,那两个蒲团都不见了,李逵跌在地上,半时挣扎得起来,就掣出板斧,发声喊,赶出门来,却见那和尚和小沙弥都立在那边门外,就待赶去杀时,那和尚哈哈大笑,就笑声里,两个和尚连屋子都不见了,李逵呆住,揉揉眼,只见得空荡荡一片白地在那里,如何再发付得怒火,自家如何肯休?持着板斧赶过山坡去,东张西望,那和尚只没个寻处,正痴呆时,忽听得桃花林里有人作歌:
  “三皇五帝任悠悠,周家八百顷刻休。叹息世人不曾悟,依然随心做马牛。”
  李逵大喜,就循声赶去,见缤纷桃花落处,有个白衣秀士信步而行,随口作歌,神态自在。便喝道:“那书生,可曾看见两个秃驴哪里去了?”那秀士道:“未曾看见两个,只曾看见一个。”李逵喜道:“便是一个也罢!快快告诉俺那里去了?”那秀士笑道:“这和尚就在眼前,手提两柄板斧,打听两个和尚的所在。”李逵呆得一呆,忽然醒得,怒道:“你这贼厮鸟消遣老爷!”赶上待将板斧劈去时,那秀士笑道:“铁牛将军,那次见得你老娘如何?”李逵听他一问,不由得呆住,看那秀士时,仿佛有些面熟,手中板斧便自垂下,叫道:‘啊也,你如何识得俺老娘?“那秀士道:“那几个误国奸臣吃你杀得快活么?”李逵又怔一怔,才想得起来,脱口叫道:“上次你不是俺在盖州梦里见到的那书生,跟俺说什么‘要夷田虎族,须得琼花骨朵’的哪个?上次俺是一斧一个杀了高俅童贯那些贼厮鸟,着实快活。只是见着俺老娘时,被个大虫跳出来,惊得梦醒了,不曾话说得真切,这次如何又见着你,你说这次俺可见得着老娘么?”那秀士笑道:‘你想见你老娘么?“李逵大喜道:“想!想!”那秀士笑道:“ 既你再进来得我这缘缠井,自有缘份到处,自当叫你见着,只是你须得应我一事,方可教你见着。”李逵大喜道:“便是一万件事也罢,你快说来,好教人不耐!”那秀士道:“便是一件事,从今后不得乱伤好人。”李逵呆了一呆,道:“俺这板斧不知杀了多少人,如何分得出他是好是坏,只是顺着性子砍罢了,你这事太难!太难!“那秀士笑道:“何难之有?我且问你,忠良孝子,义士节妇,你这板斧伤他不伤?”李逵道:“好人俺没来由杀他做什么?不杀!不杀!“那秀士笑道:“便是你老娘这般的老婆婆,你伤她不伤?”李逵道:“不伤!不伤!俺如何肯伤了俺娘,自今后逢见这样老的,俺只做俺娘一般看罢了。”那秀士道:“那小孩子家呢?他们须不做歹事!”李逵这次却迟疑,搔搔头道:“啊也!俺在阳世杀过一个小衙内的,只是军师哥哥命令,要逼朱家哥哥上梁山,只得下手。”那秀士笑道:“死者长已矣,且管生者。我且问你,今后这小孩子你伤不伤?”李逵道:“不伤!不伤!从今后再不伤一个小娃娃!”那秀士笑道:“既不杀好人,不伤老小,此事便八分了,我且再问你,上次你听信人言,险些将自家宋江哥哥性命坏了,后来辩得是非,自家负荆请罪,可是有的?”李逵红了脸,吃惊道:“你真是个地里鬼也!如何都吃你这般清楚?这事却也有。”那秀士道:“若是你当时伤了他性命,却不后悔?可见你性急的坏处,以后遇事时多想想,莫只是将板斧乱劈。”李逵要见老娘,先前只得耐着性子听他说,但听他这般说来,句句都打入自家心里去,一时竟怅然若失,不由得默默无语。那秀士笑道:“眼见的你自家心里明亮了,秀士还如何多话?你且随我来。”李逵大喜,自随着那秀士走。却到得一座桥上,那秀士却停住脚,指着桥下道:“你娘在桥下坐地。”李逵大喜,探身子便向桥下看时,被那秀士在背后一推,直跌下桥来。正是:
  慈亲未向黄泉见,先向深渊性命危。
  李逵大叫一声,扒将起来,看看身周时,却是在那小溪之侧,一轮皓月明亮,高高悬在天上,原来却是南柯一梦,兀自如醉如痴,举手去自家头上摸时,却不由得又是一呆,原来却也竟是一根头发也没了,正是如何分说?自家糊涂:“如说不是梦时,却这般情状?如说是梦时,如何自家头发都真没了?这些事都记得这般清楚?”正没分解处时,忽听得远处有隐隐哭泣之声,不由心怪,提起板斧,循声寻去,走不出半里地,早见一块大石上一个白发婆婆坐地,在那里恐惧哭泣。李逵不看时无事,一看时万事俱休,心胆都迸裂开来,那婆婆不是自家老娘是谁?就奔过去,嘴里只是叫“娘!娘!”不防脚下一绊,跌翻在地,磕得额角出血,如何能觉?只是滚爬到跟前,便拱进那婆婆怀里,叫道:“娘!娘!”那婆婆吃惊,先是说不得话,又本盲了看不见,待分辩得声音,失声道:“是铁牛我儿么?”李逵大哭,倒将鼻涕眼泪糊了那婆婆一怀,好半天才拱出来,看着那婆婆又哭又笑,半天不定,那婆婆和他几番说话,都恍若不觉。正是:
  莫道黄泉生死隔,有缘悲喜相逢时。
  却说李逵和老娘相见,欢喜道:“娘,你如何来到这里?“那婆婆道:“上次你来家接我,不合为我口渴,要你去取水,被猛虎出来,将我吓的昏了。等我醒了,只觉的身子轻了,又不知你去了那里,只得摸索着去寻你,飘飘荡荡走到一个所在,遇见个书生,将我安顿在口小屋里。每日叫个小孩子给我送饭,日子倒也过得,只是心里牵挂的你苦。这日那书生又来,说要送我去见你,我心里欢喜,被他带我到一座桥上,将我一推,跌落在这里。却不见你,只听得野兽叫,因此哭泣,谁想你就来了,铁牛我儿,这是在什么地方?”李逵听得欢喜,便道:“这儿是个荒僻所在,孩儿也不晓得,天教我娘遇得好人,教我们在这里相见,铁牛心里好欢喜也!”也把遇见那白衣秀士的话又说一遍,那婆婆听的似懂非懂,只是傻笑,将手来摸李逵,叫道:“孩儿,我记得你好一头头发,才生下来便扎扎的硬,人家说你多半要将来做官,我也心里高兴有指望,怎得现在一根也没有了?”李逵不好说遇见那和尚,便道:“天气热了耐不得,又招虱子,便叫剃头的待诏胡乱剃了干净。”那婆婆道:“这时候还是热天么?我只觉得山风吹得怀里冷。”李逵道:“孩儿身上有衣裳,脱一件下来与娘挡寒。”便把身上褂子脱下来与那婆婆披上。那婆婆道:“便是我肚里也饿,叫唤的也渴了。“李逵道:“那边孩儿有烧好的黄麂肉,便带老娘过去吃些。”就背了那婆婆,一地里到自家刚才歇的那地方,将剩下的熟肉与老娘过口,那婆婆嚼了几块肉,又喝了李逵捧的涧水,忽然心里明白,叫李逵道:“孩儿,你前日回家来说做了官,接娘去享福,却遭闪了那一场,今天可怜又叫娘见着你,你如今却在哪里做官?”李逵胡乱道:“便是孩儿能打仗,做了武将,手里管的千百个小厮使唤,如今便带娘同去快活。”心里却犹豫,自家道:“若是再回隐龙山上去时,须得受姓甘的那厮耻辱,若不去时,老娘却去哪里安顿?罢!罢!便忍气与那厮磕几个头,只要老娘快活过几天日子罢了。“拿定主意,便和老娘说道:“我自背你到前面路上,寻俩车子坐,一起去任上享福快活。”那婆婆瞎了眼,又信儿子,听得他说便信,当下李逵背了老娘,在深山中乱走。正是:
  西风黄叶满林飘,铁牛负母乱山高。深草虎豹避道路,浅水蛟鳌任相逃。
  当下走了半夜,翻过十来架山,李逵虽是强蠢,却也觉疲累。那婆婆听得李逵气喘,心中不忍,伸手乱摸,与儿子额上抹汗,声唤道:“儿啊,你可找个地方歇息,莫累坏了身子。”李逵道:“娘,孩儿不累,看看翻过这架山,便似是平地,那时再歇。“那婆婆道:“儿啊,你这许多年独自一个,做了将军,可娶了房媳妇?“李逵听了笑,道:“孩儿只是打熬力气,杀人放火快活,哪里来讨什么婆娘?”那婆婆听了惊道:“杀人放火?”李逵省口,忙来掩饰道:“便是做了将军,出军放马,胡乱厮杀,杀的都是外族蛮子,闲来放火烧山打猎耍子,打些狼虫虎豹则个。”那婆婆方放下心来,道:“铁牛啊,你是好人家儿女,便有些力气,也只该本分,哪里好杀人,学那些大王抢人家金银,放火烧人家屋?但做出来时,莫说是官家,但观音菩萨也饶不得,少不得要发到地狱里将来受苦,下刀山地狱。娘先前每日听人家念观音经,也记得些,每日念几百遍给你祈福。幸得神明感动,保佑则个,教你做了将军,自当成家立业,立个体统。娘到得你任上,自当托人给你寻门亲事,成个家,生下几个胖胖的孙儿来,那时为娘的心里方快活。”李逵听得母亲絮叨,心里老大不耐,却也得随口应着,道:“那时自教娘心里快活罢了。”那婆婆自不尽口的絮叨,哪管别的?却是絮叨间,李逵早翻过那间大山去,正是饥累疲渴,没奈何间,却看见山下三岔路口处,一大片枫树上叶红得如火如血,就枫叶少处却挑出个“酒”字望子来,却是个山野酒肆,李逵大喜,便道:“娘啊,前面有个卖酒食的,我们就他那里歇歇,吃些酒肉再走。”那婆婆欢喜道:“正要个地方要我儿将息,既是有这个所在,你且多歇会儿,央人去村里觅个车儿,也与你省力。”李逵道:“最好,最好。”便足下生风,顺路寻这酒家来。到得近处,撞将进去,叫道:“店家,客人过路,可将些酒肉来过口。”那伙计忙过来伺候,李逵就偷空看这酒店时,怎生形状?但见:
  四壁黄泥,悬些酒器熟肉,多片磁盆,满贮村酿白酒。几味小菜,无非黄豆腐干过口,一围桌椅,新来红油生漆妆就。乡子入店,无非说东西长短,村夫过山,胡乱吹南北马牛。不是醉时须不归,归时忘却带锄头。
  当下那小二肩上搭块手巾,过来殷勤问道:“客官要些什么?”李逵道:“便是白酒与熟牛肉,打五斤酒,切三四斤熟牛肉,再造两分面来与我老娘填肚。”那小二道:“正是小的新从前村回来,买得花膏也似肥黄牛肉,便整切两盘来与客人尝,本店自酿的有力气好酒,有名的唤作‘透瓶香’,吃过的一提起名字便口水滴滴流,远近都喝采。“李逵不耐道:“你这厮安排便安排,老爷肚饥,你莫只将那屁口来聒噪!”那婆婆道:“孩儿啊,你听他说罢了,怎将话来骂人家?”李逵陪笑道:“孩儿性急些,娘亲莫怪。那厮鸟,快去安排,老爷一发将银子来赏你。”那小二陪笑道:“婆婆莫怪,但是小人见的客人许多都性急,不独这位大哥。”便去厨下收拾,先送四样小菜来桌上,无非臭豆腐、花生油透、咸水黄豆和烂鱼干。随即切两盘熟牛肉,旋一大角热酒,来与李逵吃,又去厨下煮面。李逵走了许多时候,正是饿虎饥狼,见酒肉上来,风卷残云一般吃,指顾间将酒肉都吃没了,见小二送上面来,便叫再添酒肉,那婆婆道:“孩儿啊,肉多吃无妨,你性子不好,便少吃些酒。”李逵正是眼花耳热时候,如何还听老娘说?便道:“孩儿少吃些罢了。”那婆婆道:“便是该少吃些酒,攒些银子,好与你娶房媳妇。“李逵大笑,自去吃酒。正吃酒间,店里面踱出个大汉来,身形魁梧,拳骨脸,黑粗短须,叫道:“小二,今日生意如何?”那小二迎上来,道:“便是无多客人,只有两个过路母子用些酒肉。”那大汉随意去看李逵时,却不由得吃一惊,下死眼将李逵盯了两盯,见李逵也将眼来瞧他,忙自扭转脸,转店里面去,叫道:“小二,你来。”把那小二叫里面去。李逵性子粗,又吃得酒快活,哪里管的许多?也不留意这大汉,却是过不多时候,那小二出来,就端个盒子,将出一只熟鹅,一壶好酒来,到李逵跟前,唱个喏,道:“小店例有个习惯,凡是每月此日的第一个客人,便送美酒肥鹅,取个好口采。客人既是今日的第一个客人,主人照例差小人送一壶十年好酒,一只肥鹅,与客人下酒,并不要客人一文钱。客人既过路,可吃此酒肉,只是要日后多遇人说,使小店天下扬名。”李逵大乐,就要来吃那酒肉,那婆婆不过意,道:“儿啊,如何生受人家,要人家坏钞?将酒肉还了人家罢!”李逵道:“是他自送与我们的,如何不吃?只是个采头。最多不过还他银子罢了。“遂不听娘说,将酒和肥鹅都抢着吃干净了,却是那大汉走出来,朝着李逵冷笑,就唤道:“倒也!倒也!”李逵面面相觑,只觉头重脚轻,扑地倒了。正是:
  荒山野店无道理,惯是英雄每被迷。
  那大汉欢喜,笑道:“黑旋风,你这强贼,终叫你今日落在老爷手里!”就走来揪李逵,李逵早昏迷了,如何抗拒他?却是那婆婆虽然眼瞎,却也知事不好,就从长凳上扑下来,摸索着儿子,便去摇晃儿子,声声哭喊,却是李逵哪里醒得?那大汉走将来,将手一掀,那婆婆跌翻在地上,喝道:“老咬虫,谁要你来多事?”那婆婆磕破了头,点点鲜血都流下来,却是顾着儿子,就尘土里摸索扒起来,叫道:“神明观音菩萨在上,我儿子是个好人,与你甚仇,要你来害他?”那大汉听了大笑,道:“你那贼杀胚儿子若是好人时,这世上豺狼虎豹都念经吃素挂佛珠!他那斧头不管好歹,一味砍人,杀了的有多少?总有一二千没头的要寻他拼命!象我这般投梁山宋江哥哥的自家兄弟,也被他无缘无故断送在阳世里,其仇痛彻骨髓!今日里天幸遇着,教他落到我手里,不把他千刀万剐来快心时,更待何时?”上前便来脑揪李逵要拖里间去,那婆婆情急,就辨声撞将来,抱住那大汉腿,死也不肯松开。那大汉焦躁,喝道:“老咬虫,你放不放开?”揪住那婆婆头髻,就去那桌角上撞,那婆婆给他撞得昏天晕地,却要护儿子性命,如何肯放手?就张口咬在那汉子腿上,那大汉负痛,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就身边掣出刀来,一刀下去,那婆婆的头骨伶仃的落在地上,一腔子血都溅出来,喷了那汉子一身一脸。可怜这婆婆阳间阴世,两番与儿子相聚,都过不得一日半夜,便即身死,岂不可怜?正是:
  才与娇儿话心热,却逢强梁来断魂。这大汉心中忿怒,把刀待来杀李逵,毕竟李逵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