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庸医诊脉忽动狼心 黑夜追赶惊逢山魈



  话说时迁见那小殿下荒野里生起病来,不由得发慌,心里道:“我自答应了萧大哥,路上要好生照料这殿下,如何却弄成这局面?若是这小孩子死了,不但有负了萧大哥,更怕害了那两个兄弟性命,又将来还他人时,终不成还他个尸首,教人说我梁山上兄弟没口齿,惹千万人都耻笑?“自家寻思了,只得道:“走回大路上,找个医生与他调治,便不行时寻个乳娘,雇辆车子,就安稳送他上隐龙山去。”便自寻着走回大路来,却是赶过几座山,早见那官道,时迁大喜,就急急赶路,行出一二十里,早见个市镇,就进镇寻个客店住下,与小二说道:“我侄儿感了风寒,你这镇上有甚么好医生,可替我寻来看顾我侄儿,但好了我自多出银子谢他。”就取五两来碎银子与那小二,道:“便请烦心,若有剩的,都是小二哥你的。”那小二接了银子,笑嘻嘻的道:“镇东梁大夫最是小儿科的名家,一镇上小儿但有病时都是他看好,我自与你去请他。”时迁道:“多谢费心。”
  这小二出店来背转身,先将三两银子藏了,只将二两银子,来请那梁大夫,寻到他家,却只听得门前吵闹,问时方知这梁大夫出错了药方,将人家小儿药死了,怨家不忿,几个人寻来吵闹,和他老婆合口,只是要厮打,那婆子一手拿了菜刀,一手拿了擀面杖,直着嗓子只是吼,那几个男子竟自近她不得。这小二听得笑,不从正门来,却自后面小巷子绕了来,就他家后院子里进去,就穿个破墙豁口,见那墙边鸡窝下一堆柴草,正那里抖动,心里就有数了,就捏手捏脚过去,一把掀起那稻草来,粗着嗓子道:“好啊,青天白日,药死了人家小孩子,却在这里躲藏!且跟我见官去!”就揪出那梁大夫来,那梁大夫唬得魂不附体,抱了头弯了腰只是道:“罪过!罪过!饶命!饶命!”这小二哧的一声笑出来,道:“梁大夫,是我,安顺店的小二,今番特地来做成你生意。”那梁大夫听得,方定下魂来,就直起腰来,和他说话。那小二道:“眼见得我店里住个外地牛子,带个小孩子感了风寒生起病来,托我寻个医生,我自举荐了你,做成你这趟生意,你可和我去看看,眼见得这牛子是个有钱的,可就如前面样子方子上多开贵重药物,就里面寻生发,多多榨他。”那梁医生做揖道:“多谢哥哥照顾。”那小二摸出二两银子与他,道:“这是诊金,依然前例,你须分一半与我。”那梁医生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眉开眼笑,就道:“自然是前面例子。”就进屋里寻出银夹子,夹了一半,递与那小二,那小二惦了惦道:“却是眼见得你那块大些。“梁医生道:“眼见得我自有家,人口多,用度大,哥哥不要再计较。“那小二道:“便也罢了,你自把头上柴草去了,拿了药囊,就跟我去。”那梁医生声喏,就依言行事,反身进屋取了药囊,跟他到客店来。
  却说两个到店里来,时迁正自焦心,见来了,就道:“我侄儿这两日得了风寒,只是高烧不退,就请大夫烦心,若好了时重重相谢。”那梁大夫自己摆谱,道:“我自得了医老祖扁鹊的真传,这小儿科几百里地方上我是坐头把交椅的,酆都城里多少大户人家拿着大红帖子来请我,牵的都是大叫驴请我坐,但是驴瘦些的我都不去,都打发了他们重换了驴来,方请得我上门。”时迁见他口里唾沫乱飞,心中嘀咕,却也无奈,只得道:“就请先看我侄儿,但要好时,重重相酬诊金。”那梁大夫方大模大样咳嗽一声,就走到床边,伸手去那殿下腕上搭脉,搭了一会,又拿过那只手来搭,过一会,又换手来搭,却把时迁看的纳闷,忽听得那梁医生叫起来,时迁惊问时,梁医生道:“前贤有云‘太阳中巳风,阳浮而阴弱。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这小孩子脉象急促,却脸红的厉害,发不得汗,是大寒入骨,是个极危难的症状,凶险!凶险!”听得时迁惶恐,便道:“先生千万妙手回春,救我侄儿则个。”那梁医生只是不说话,只是咳嗽,时迁会得意。就拿出个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道:“先生救得我侄儿时,先将此白银十两为谢。”那梁医生眉开眼笑,先探手把银子抓在手里,紧紧攥住,方放入怀里去,道:“好说!好说,但我一张方子,都是好的!”就提笔写出张方子来,开首便是人参、首乌,全是最贵的补药,最后面方是桂枝、芍药、甘草等对症的药物,时迁解不得医术,只看他将一张方子写得满满的,只道他高明,道:“多谢先生。”待将那方子收起来时,梁医生道:“你也需照顾侄儿,便抓药时别的药铺也算计你,哪里与你足年的好草药?不如与我银两,我家里自开了好大的生药铺,便一并配好了,与你送来,你省时又省力。“时迁本自伶俐,如何晓不得他这勾当?只是此时心乱了,身边又有的是金银,懒的计较,便道:“既如此,有劳大夫。”便道:“需多少银两,大夫且算来。“梁大夫闻得大喜,嘴里便念,指头便掐,逢六须添四,二七便十八,花头更一路滚着添上去,最后方道:“这三服药便要纹银二十九两七钱三分,但吃了便好,不好时分两减些,再吃三副。”时迁冷笑,就拿出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子来,道:“这银子足够了么?”那梁医生眼睛也笑出花来,道:“够了,够了!“便将银子先抢在手里,便待出门时,时迁道:“却是梁先生,我侄儿至今透不出汗来,却是如何是好?”那梁先生骗得这六十两银子,心里喜欢,那里料他有这一问,不由怔住,呆呆将医书歌诀想了几句,胡乱道:“既是出不得汗,反该发散,不该将衣服束裹,且将他衣服解开来,就顺体气。”就去解那殿下的衣服,时迁原早自把殿下衣服换了,就如寻常孩童打扮,只留个贴身肚兜在身上,此时只当他好意,却不止他,看着他把那殿下衣服都解开来,看那殿下只是抽搐发抖,梁医生道:“便是吃了药便好,便发抖时,休管他。”就出门,时迁听他说,也只得依他。
  且说梁医生喜孜孜地便待回去,出了门走不多步,后面早有人扳住肩膀,回头看时,却是那小二,只得道:“哥哥要分银子么,早晚分一半与你。”那小二冷笑,就啐他一口,不由分说,早拉他到僻静无人去处,就道:“蠢货!看了那小孩子如何?”梁医生道:“便是寻常风寒症状,被我哄他说十分凶险,他自相信了,弄得他五十两银子药费在此,你也知我手气不顺,弄死了王家那小孩子,须得银两赔补,哥哥要分时,且再待几日如何,容我补上那窟窿。“那小二冷笑,又一口啐在他脸上,道:“蠢货,你如何有发财的命!若不是用你时,我自出首去了,哪里轮得这泼天富贵到你头上?”梁医生傮懂,道:“哥哥且好说。”那小二冷笑道:“你解那小孩子衣服,看他里面着的什么?”梁医生道:‘不过是个黄肚兜罢了,有甚希奇处?“那小二又啐一口,方道:“便是你开方子时,我自送茶水进去,便在门边看,却见你解他衣服,那里面不是个明黄肚兜,上面绣着条小金龙的?那是皇上王爷方自能穿的衣服,那里是寻常小孩子能穿的?里面自有大蹊跷了,我自这两日闻得说,酆都城里大王的太子爷被歹人拐了去,但有拿获贼人,救得太子爷御驾的,便赏万两黄金,封做一品大官,我这两天只是两眼都跳,有些疑惑,不知福祸,却那想到这汉子带这小孩子来我店里,眼见得他贼眉鼠眼,不是好人,自是歹人了,拐的这小孩子定是太子爷,若是拿得住他,救了太子爷,你想那是桩多大的泼天富贵?我自成全你,分些与你。”听得梁医生筋骨都酥软了,喜道:“哥哥要如何做?小人都依哥哥,只求带挈兄弟。”那小二道:“若是此地声张起来,只怕那贼人厉害,反吃他走了,你我都见不得功劳,便是拿得贼人,救得太子,功劳也吃知县巡检伸头冒了去,如何轮地步到我们?所以我自寻思了,你可就配样蒙汗药物来,我自下在汤水里送与他吃,将这贼汉子迷倒了,然后捆缚了,就将他弄辆车子装了,连太子爷救了,就密密得送到酆都城里去,就揭那榜文,送贼人和太子爷到宫里领赏,大王如何不喜,自有金山银山赏与我们,你自也有百十分好处。”喜得梁医生插蒜般打恭作揖,道:“全凭哥哥提携,带挈兄弟!”那小二道:“事不宜迟,你且少弄这些虚的,快去弄了药来。”梁医生没价答应了,就跳着奔回家去取蒙汗药物不提。
  且说那小二回店来,正碰着时迁,时迁道:“小二,这镇上有乳娘没有?若有好的时,你替我唤来,照料我这侄儿,我自多与他银两。“那小二笑嘻嘻道:“这镇上多的是大脚婆娘,要奶水有的是,只是粗鲁些,好歹大半都不晓得。”时迁道:“但能照顾我家侄儿便了,须不是要她描金绣凤做小姐,你可替我觅个来。”那小二心里有事,却是要哄时迁,只得替他假张罗则个,便复出店来,却走到说媒合亲的钱婆那里,那婆娘正在那里纳鞋底,抬头见他撞进来,便叫道:“葛二哥,你不石头上榨油,风里捞麝香,蚊子翅上刮丹漆,来我屋里作甚?”葛二笑道:“便是特来来做成你生意,送你白花花银子。”那婆娘冷笑道:“便是你不教我霉钱财罢了,哪里敢指望你送我银子?”葛二笑道:“姐姐休要说笑,便是这回我店里来个牛子,十分有钱,只是带个小孩子生起病来,要个稳妥人照顾,愿出大把铜钱银子,我思量这镇上并无些合适的,只有姐姐独身一个须空闲,便来寻你照料他那小孩子一日,赚些钱买花粉钗环。”这婆娘许多日正不见一头生意上门,闻得葛二说,便心动,道:“便是老娘辛苦赚得钱来时,你这笊篱又要进来撇一半去,老娘须不吃你陷。”葛二笑道:“别人的我自分他,姐姐的我如何敢分,便是觅了银钱时姐姐自拿了去,我便沾一点时,便作个癞虾蟆,叫一万年都不投胎。”那婆娘笑道:“你自长舌长手黑心,赌个咒也这样的,好不恶心!”葛二道:“说笑便到这里,姐姐便可收拾收拾,到店里来寻我,我引你去见那客人,只是要快。”那婆娘笑道:“便是我自收拾齐整了,自来找你。”那小二只想着梁医生的药物,哪里有心思再与这婆娘抖搭,叫声:“姐姐稳便。”自回店去等梁医生。
  却是这婆娘是个好弄风骚的,听得葛二说那客人是个有钱的,又好哄,便起那种心来,急急忙忙进房来,弄水来洗了头面,又描眉画眼,将那些钗子插了满满一头,换上大红花紫边衣服,对镜子看了几十遭,才扭扭捏捏往店里来,街上的见了这媒婆都笑,这媒婆直骂过一路去,才到店里。
  那葛二却正等不得梁医生来,心里火烧,又见这婆娘进来,脸上抹得猴屁股也似红,眼又是一边乌青一边乌黑的,就叫起来,道:
  “姐姐四十老大年纪,只是来叫你做一日乳娘,姐姐却这样子要嫁谁?那客人只是要稳便老成的,姐姐这样子十分去不得。”
  那婆娘道:‘我自去见客人,那客人如何不喜欢?不闻‘奶娘奶娘,一个奶两个,小的白天吃,老的晚上偷?’我自做了许多遭,如何知不道里面花样?我这般年轻俊悄,他才看的入眼,不然只怪你不会寻人。”
  那葛二正待再说时,只听门外叫起来,
  “小二,却是乳娘来了没有?这许多时候怎不见踪影?”
  却是时迁说话,那婆娘口快,不等葛二说,早嚷起来:“来了来了!”就风一般跑出去,见了时迁便福下去,口里早娇滴滴的连滚出二三十个“大官人”来,时迁见了,吓得一大跳,见不到她头面,只当是那家的新娘子,唤屋里道:
  “俺只要个乳娘,小二,你如何把这新娘子找了来?这镇上婆娘须不少。”那婆娘听得,忙起来笑道:“只俺便是乳娘了,手脚最是利索,哄得小孩子,官人放一万个心,再不要找别人。那些婆娘九个碗打了十个,又不晓得伺候官人,总是用不得,又好偷懒,只是骗官人银子。”时迁看那婆娘时,又吓了一跳,却是那婆娘如何面目?
  一张老桔皮脸,黄澄澄上粉更三寸,两条黑扫笤眉,乌青青涂靛画十分。欲卖风情,颊上凭空开出万朵桃花,更弄艳态,身上着实引来一片霞云,便是簪花罗鸠婆,比美大妆无盐君。
  时迁还如何说的得话来,却是那婆娘自来熟,就贴近身来,娇滴滴道:“官人,你侄儿在哪里?奴家到你房里去如何?就大家一起耍笑。”时迁就鼻里闻到一股臭气冲来,原来那婆娘惯有狐臭,直熏得头疼,时迁急退出三五步去,叫道:“当不得!当不得!俺要寻乳娘,阿嫂不合适,须不要寻你这样的。”
  那婆娘听得失望,就瞪起那两道粗眉来,嚷道:“便是说得都好了,要人家来当乳娘,如何红口白牙的又反悔?却不是来骗老娘?天杀的呀,老娘今天不活了呀。”就坐地下去,口里嚎起来,腿子瞪起来,干哭起来。
  葛二怕时迁发恼,只得就房里赶出来,去地上拉她,道:“钱家婆娘,你自不中官人意,自回去罢!”那婆娘就跳起来,一口啐他脸上,双手来他胸前紧紧扭住,道:“狗射出来的,如何来骗老娘?叫老娘赔这许多胭脂花粉?快赔老娘钱来,不然老娘都说出来。”
  那小二听她说,变了脸色,双手发颤,两人解拆不开。那婆娘就他头前来顶,将鼻涕都抹干净了,更加上许多红黑颜色。时迁见了不过意,道:“这婆娘,他是我相托要人,既不要你时,我自与你两贯钱,你回去罢!”
  那婆娘大喜,就撇开那小二,转身万福道:“多谢官人。”时迁自丢两贯钱与她,这婆娘千恩万谢,笑着出去,拐弯出门却撞着那梁医生,把他手里个小包撞在地下,这婆娘叫道:“这没天良害人家小孩子的,你来这店里又要害哪个?”那梁医生见是她,皱了眉头,哪里敢与她合口,忙将小包捡起来,道:‘我自寻葛二哥有事,钱婆你自稳便。”
  那婆娘冷笑一声,道:“你们一般鬼鬼祟祟,什么事能瞒过老娘?老娘今日得了钱,心情好,却自去拿钱买酒吃,懒得管你们。”自扬长去了。
  这梁医生听她说话,心下打鼓也跳,忙急赶进门,寻着葛二,葛二早埋怨道:“你是个做甚么事的,找些药也要这许多时候?竟是去造得不成?”
  梁医生苦着脸道:“便是我家婆娘不知收在哪里,好容易爬床底寻出来,倒弄的我一头灰,急忙赶着送来。却是我进门时撞见那姓钱的疯婆子,她口里说话不尴尬,倒好象瞧透些事。”葛二冷笑道:“她只是胡说,这事只我们两个刚说好,她又不是神仙,如何知道?想是左右拿我们榨客人油水的事来说口,刚才也吓我一回。”
  梁医生方放下心来,葛二又道:“却是吃这贼婆娘一闹,那贼人好生不高兴,却也不用我寻乳娘了,自出去打听寻去了,眼下却不在房里。”梁医生道:“那便如何是好?”葛二道:“我自把药放在热茶里送他屋里去,这贼人回来必然口渴喝茶,自迷倒了,我们便进去拿他。”梁医生大喜,却又道:“若是他不吃这壶茶呢?”
  葛二冷笑道:“我自另备下一壶,到时再送进去,两壶茶他只吃一壶便罢!”梁医生喜道:“哥哥好个计算!”两个就去准备。
  却说时迁自上街来寻奶娘,连问几家,寻不着个头,走在街上正自烦闷,忽听得身后有马萧萧的叫起来,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大汉,骨瘦形粗,赤发黄须,带三五个伴当,赶二三十匹马过来,时迁如何不喜?原来那大汉正是自家梁山上兄弟金毛犬段景住,当下就人群里挺身出来,段景住恰也看见时迁,叫声“阿也”,翻身下马,便与时迁相见,两个执手相见,各自欣喜,段景住道:“哥哥如何来到这里?近来多闻得哥哥名字,却不想在这里相见。”时迁道:“我自办事来到这里。”却悄声道:“我们兄弟可就僻静处说话。”段景住道:“最好。”就吩咐伴当,自赶了马匹去投客店安顿下。自己却与时迁就寻家酒家,见里面并无客人,就入里来,拣处偏僻座头坐了,早有酒保上前声喏,时迁道:“先打三五角酒来,但有熟肉熟菜,一发上来。”那酒保答应了,一会将托盘都安排上来,又来旋热酒,时迁道:“我们自知己兄弟说话,不要来聒噪。”那酒保道:“小人自省得,客官自稳便。”自去远远的坐着歇了。
  这边两个自低声说话,段景住道:“俺自来阴间,做不得别的事,落草几日,又被捕盗官军破了寨子,只得逃走出来,就和这几个兄弟将些金银,重做那贩马的勾当,来回长途贩运,日子却也过得,却是这些日子来听得江湖上纷纷传说,宋江哥哥又聚集旧日兄弟,聚起义来,官家几次征讨,都杀的片甲不留,因此俺自家心里也喜,本要再去投奔相会,只为几头赊的帐都没要回来,因此上迟留。却是闻得哥哥两三次闹了酆都城,这次连秦广王殿下都自深宫里掳出来,官家现出二万两黄金,画影图形捉拿哥哥,我和那几个伴当说起,都惊哥哥手段。却不想在这里碰见哥哥。”
  时迁便笑,将自家身上事情都次第来说了,道:“却见如今隐龙山上梁山兄弟聚集的将近有三十个了,兄弟你行走江湖,却可撞着别的兄弟们?”
  段景住道:“便是上两个月我在华严州地界,从龙角山上过,三五百强人下来夺我马匹,撞着时方知是八臂哪吒和飞天大圣李兖两个,因此大笑,邀我山上吃酒说话,就要我在山上落草,坐把交椅,我为自在惯了,因此上不答应,却说起宋江哥哥事来,他们却不醋宋江哥哥,只是说些不好的话,因此上有些生分。我自别了他们下山。贩马回来时又撞见伏道的喽罗说起,这两个没头神却不在山上,原来为听说黑旋风失陷在天门城受苦,江湖上纷说,他两个却和黑旋风过得最好,听见便起五七百小喽罗去打天门城去了,只留得几十个小喽罗看寨,如今不知消息如何。再次便是在黄金城地界,多有大牧场在那里,小弟到那里采办马匹,却闻得多了一伙马贼,有数百强汉,来去如风,为首的却使红巾裹了面目,惯能使飞石子打人,百不放空,影影绰绰的倒似没羽箭张清手段,只是未会着,因此知不得真正情形。”
  时迁听了,笑道:“眼见得是各人都分散了,不知还有多少未会着的,却是兄弟说是去那边牧场上买办马匹,只怕一半也是盗得罢?”段景住笑道:“便是哥哥料的准,这那几个伴当也是矫健的,都骑的烈马,使得长索,都是兄弟教的手段,去那边走一趟,总盗得二三十匹马,去南方东方走一遭,都是缺马的,但卖了就有几倍的利,十分生发,华严州里最多粉头人家,但卖了马俺们就在那里面厮滚,十分快活,算计花的将尽了金银,方再到北边牧场里勾当。”时迁笑道:“都来阴世,偏是你是第一个会享福的!我们都东奔西走,打生打死,哪里及得上你快活?”段景住笑道:“哥哥休要取笑,便是哥哥盗了那太子,如今却在哪里?”
  时迁道:“便是放他在客店里,为这小孩子感了风寒,再赶不得路,只得来这镇上寻个医生和乳娘照顾他,托那小二去寻,一次弄个骗子,二次弄个媒婆,十分令人恶心,俺为弄着这殿下,怕多生是非,只得由着他们诈银子,诈做个傻牛子,今自来街上寻觅个乳母,不想却和你撞见。”
  段景住道:“哥哥莫非是在那葛二的店里住着的?小弟从这镇上少说走了三五遭,知道这厮开的店十分坑陷害人,是个奸诈不及的,因此从不在他店里歇,哥哥身上担着这样大事,如今遍天下画影图形捉拿哥哥,哥哥如何却歇在他店里?若是被他看出来时,这场祸事不小。”时迁听得大惊,丢块银子在桌上,起身便走,道:“兄弟跟我来。”段景住起身跟着。
  两个急急走,天却早黑下来,直走到店里,却不见那葛二,时迁心慌,急推开自家房门里进去,却绊一跤,竟是个尸首倒在地下,时迁急扒起来,见椅子上又倒着一个,也是死的,时迁叫一声苦,不知高低,急去床上便摸,却是空无一物,顿时浑身发冷,正是;分开八片额顶骨,一桶雪水倾下来。
  时迁叫声苦,呆在那里,动弹不得。段景住就点亮了油灯看时,只见椅子上歪着的是个婆娘,四十来岁年纪,一身大红衣服,口里却流出黑血来,地下的却是个矮胖汉子,僵在血泊里,却作医士打扮,段景住便道:“哥哥可识得这两个么?”时迁看时,认得一个是梁医生,一个却是白日见的那媒婆,就说出来,段景住道:“既如此,都是姓葛的引来的,如今两个死在这里,那姓葛的不见,必是他身上干系,必定这三个商量来谋算哥哥,夺那殿下,在这房里起了甚争执,因此这两个都吃姓葛的谋害了,他自劫了那殿下去了。”
  时迁咬牙道:“正是,这厮是个再奸凶不过的。自做的出这样事来,如今时候不久,这几个身上都温暖,眼见这厮下手不久,走的不远。我们可速去寻他,就拿着这贼,夺转那殿下。”
  段景住道:“这厮既杀了两个,眼见得他是不敢嚷起来,举报了哥哥,必然是悄悄的带那殿下回酆都城去,就自讨赏,独吞了那好处。既这般时,他须不敢走大路,必定抄小道走一段,再上大路上去,我手下那几个伴当,也有个识得那葛二的,就要他做眼,骑快马带三五个伴当从大路赶去,就赶在头里截他。那厮若是只在小路里走时,我自和哥哥从小路里去,也自追得上他。”
  时迁喜道:“这回却亏遇得兄弟,不然须吃我误了山寨大事!”段景住道:“都是兄弟们的事,哥哥如何见外,速速赶去才好。”时迁自带了行囊,和段景住就赶去那边客栈里,段景住自呼喝起伴当,教几个就路上赶去,自己却结束了,执了哨棒,时迁仗口腰刀,两个就赶出镇来,寻那葛二,正是:
  急急飞走如星火,要拿行凶不义人。
  两个就山道上一气走出五六十里,只是撞不见那葛二,时迁是个惯飞檐走壁的,走这山道不觉如何,段景住却是马上惯了的,步下却慢,此时走出这许多路,便觉腿自沉重,口里只是气喘,时迁不当意,又赶不见那葛二,便道:“这厮怎能有我们快?想是黑夜里看不见,倒错过去了,不如就寻个山口歇歇,且等那厮,就天亮后看的清楚,好拿他。”
  段景住道:“哥哥说的是。”两个就慢慢在山路上走,,却望见山里远远一点灯火明亮,时迁道:“好也,这山里却有人家,必是猎户,我们可就他屋里讨口汤水喝,顺便问问路途,不可在黑夜里迷了。”
  ]两个就奔灯火来,却是这灯火看着近,走过去却远,两个七弯八绕,约摸半个时辰,方近得那灯火,却见那灯火是在一座孤崖之上,下面一湾山涧,朗朗的都是流水之声,却喜这时冬初时分,涧水浅了,都露出石头来,两个就踏着石头,度过涧去,一步步走上崖来,却见那灯火是自几间石屋里透出来,两个走到屋前,时迁便去敲门,只听得屋里一个少年声音吃惊道:“谁?”时迁道:“山里行路客人,走的口渴,就求水浆。“却是听那少年走到门后,先自门缝里张张这两个,方开了门,见这少年十七八岁,浓眉大眼,好个体魄,却用山藤吊着一只膀子,就道:“客人请快进来,不可耽搁。
  ”这两个进去,那少年就关门,却移过一块大石头来,将门靠住了,这两个看那石头,总有五七百斤,那少年单手提将过来,却不显费力,两个都吃惊,说不出话来,只听那少年道:“客人请东屋里坐。”两个见那屋里一盏松油灯,照的明亮,只是屋里东西少,倒和雪洞相似,只挂着副弓箭,几张兽皮。两个听那少年招呼,只得进屋来,却见这屋里一张大石床,床上铺的都是虎皮豹皮,地上几块大青石,上面却也都蒙着虎皮,两个发呆,那少年请这两个石上坐了,便问这两个来历,时迁惊他方才手段,便道:“我们是远方客人,在那边镇上投宿,为侄儿被个坏人拐了,一路追赶那坏人,却寻不着,黑夜里走到此处。”
  那少年道:“你们两个好大胆!却也得性命走到这里!不曾撞见那怪物!”两个吃惊,急问,那少年道:“你们不听这边山里这几日添了个山魈?十分凶恶,将这附近山里野兽猎户不知害了多少,百计驱除不得,你们却如何敢黑夜里撞来?因此我吃惊,急急放你们进来。”
  那两个听得心惊,时迁便道:“敢问这山魈是什么怪物,竟比虎豹还要厉害不成?”
  那少年道:“那怪物力大无穷,体如金铁,能生裂虎豹,最是凶恶,乃是山间的恶气感应而生,本极是罕见,只在南蛮鬼国的大山里为恶,却不知这一个如何走到这里,为害这一方生灵。”
  两个呆住,时迁道:“我见小哥亦有力量,难道也除不得此怪?”
  那少年道:“便是我也奈何他不得,两番寻见它相斗,伤它几处,都是轻的,反教它将我一只手臂折断了,幸逃得性命,只得躲回家里来,等我姐姐回来除它。”两个诧异,那少年道:“便是我一身武艺都是姐姐教的,她自出门去了,若是她在这里时,那容得这畜生做恶?”
  两个待说话时,忽然就听得屋外一阵怪风过去,摇的这石屋也动,那森森的寒气直侵进屋里来,透得骨头里都寒冷,这两个都惊呆了,那少年怒道:“好个畜生,却又赶到这里来,今日须与它决个死活。”就起身去墙角提出条红缨短枪来,便出去,这两个心惊,跟他到外间,只听得一声咆哮,就那崖下起来,极是惨厉,两个的头皮都扎起来,牙关都打战,那少年只是冷笑,把门边石头又提开了,正这时,正听得一声惨叫,时迁变了脸色,就门缝上急去张时,就见崖下奔上个汉子来,却是那葛二,手里拖着个婆娘,后面却赶上个怪物来,总有二丈多高,黑沉沉的,头上生着一双大角,一双眼却放出青光来,就跟在这两个身后,那两个看见这边灯光,没命价只是奔来,却是还离着十来丈,那怪物忽的叫一声,就后面窜起来,跳在空里,往下一扑,就把那婆娘扑倒,葛二叫一声,撇了这婆娘就走,那婆娘长声惨呼,只是叫:“丈夫救我!丈夫救我!”
  那葛二那里肯回一回头,只是没命价飞奔,那怪物将足踏定了那婆娘身子,将爪捞定了两条手臂,扯一扯,早将那婆娘两条手臂连血带肉的扯下来,那婆娘叫一声,早死过去,这怪物哪里管她,将手臂放嘴里喀嗒嗒的就啃,鲜血从嘴角直流下来,唬的时迁软做一堆儿,动弹不得。
  却是那葛二只是逃,堪堪到得屋前,那怪物又叫一叫,就又跳起来,一下早又落在葛二身后,又将他扑倒了,却是个小孩子哭叫起来,原来那殿下被葛二负在身后,此时被抖落在地上,醒了啼哭,那怪物看见,不管葛二,伸爪便来捞这殿下。
  时迁吃惊,顾不得怕了,就推开门,将屋里跳出来,先抱了这殿下,将身便滚开去。那怪物一爪落空,见有人腾的跳出来,也吃一惊,就退两步,将眼只是看定了时迁,时迁抱了那殿下待进屋里去时,那怪物却托的跳过来,风一般快,时迁跳起来躲时,却被怪物早抡起一爪来,拍在肩上,扑得倒了,这怪物伸爪就来拍时迁头上,时迁叫一声,行动不得,只得闭目待死,却听得雷一声喝道:“不要逞凶!“却是那少年就纵出屋来,单手将枪来扎那怪物,那怪物背上早中了一枪,痛的嗥叫起来,转身回来就抓那少年,那少年托得跳个过,还一枪来,两个就屋前相持,正是一场好斗,怎生见得:
  进进退退,红缨枪幻千条锐气;往往复复,怪兽爪挥万腔杀意。这个牙关紧咬,欲将山中除精怪:那个眼爆凶光,只待口里吞豪杰。这个本事今世练,翻山倒海原自能;那个凶威生来带,飞沙走石浑能狂。莫言胜负刹时定,恶斗一番天忽亮。
  两个就屋前冲冲撞撞,直有一个时辰,难分胜负,那怪物怒了发威,挥爪乱拍,把屋前的一棵棵松树都拍的折了,掀起的大石头都飞滚下崖去,正是惊人心魄,那少年虽又戳了这怪物两枪,只是都在这怪物不致命处,杀死不得这怪物,自家更早折了一条手臂。斗的久了,天色早亮,这少年却自渐渐危急,被那怪物直逼到崖边去,那少年知道不好,冲突腾挪,待抢回去时,被那怪物两条手臂笼住了,只是没头没脑乱抓来,如何抢的过去?段景住却早救了时迁和那殿下屋里去,见这少年危急,挺着朴刀来救,被那怪物将爪打一下,挣扎不起,那少年愈加心慌,就踏个空,跌下崖去,幸得手快,就一枪扎在崖上,将身子悬在空里,那怪物嗥一声,挥爪就抓那少年,那少年叫一声:“姐姐!”闭目待死。
  却恰是这时候,只听得一声弓弦响,那怪物头上早一枝箭贯入里去,这怪物惨嗥一声,转过身来,却见远处个女子站着,红布包了头,手里提了弓,这怪物哪里知好歹,纵身来扑,那女子冷笑,稳稳将羽箭搭上弓弦,放开手,霹雳般响亮,那一箭早又贯入那怪物眼里去,这怪物嚎一声,带着箭满地乱滚,那女子早搭上第三枝箭去,料看的亲,再一箭放去,却穿入这怪物的那只眼里去,正是与它个双添灯,都透入脑子里去,这怪物如何当得?叫一声,就腾起几丈高,落下崖去了,正是:
  为恶千番难克制,这番遇着对头人。毕竟这女子是何来历,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