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水浒传》



  见成名无数,图形无数,更有那逃名无数。霎时新月下长川,江湖变桑田古路。
  ——《水浒传·引首》一
  《水浒传》是个谜,一个数百年不死的谜。
  多少文人骚客想读懂它。那片沼泽地,不知被多少有名抑或无名的人涉过。
  但它依然静静躺着,像冰冷的顽石,不为所动地卧在那儿,不在意人世喧嚣,也不在意红尘苦恼。
  《水浒传》的世界已死了数百年,但《水浒传》活到了今天。
  我也想辨认先人在顽石上刻下的模糊字迹,触摸往昔岁月残存的印痕。我是个小人物,小人物不容易成功,但小人物在一次小小的成功后便会得到无限的喜悦。
  所以,我很恭敬地读了谜面。
  二
  宋江,当我们用一个现代人的目光仔细审视他时,我们总会感到不解:他没有吴用的权谋,没有林冲的武艺,缺少李逵的勇猛,不具柴进的豁达。但这个黑矮汉子却赫然占据了聚义厅上第一把交椅。尽管他只会在一丈青的追赶下择路狂奔,最多不过仗了点酒劲发点狠,杀死与他不和的妻子。他自己说过:“宋江身材黑矮,貌拙才疏……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文不能安帮,武不能附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六十八回)这不是他对卢俊义的客套话,这是大实话。表面上看,宋江除了有点银两,什么本事都没有。
  但不要忘了,作者好极力渲染常被现代人忽略的仁义,而宋江就是被誉为“声名不让孟尝君”的大仁大义者。但仁义是无形的空气,尽管作者大谈特谈,它依然是个虚无的概念。仁义不能打破祝家庄,仁义不能无法攻下曾头市。靠仁义,大名府只能是梁山好汉的墓地;靠仁义,宋江也许早死在江洲牢城营中了。
  可作者仍然在大谈仁义,忠孝仁义的光环像金箍儿狠命勒着宋江的头,直到长江的水波荡涤过张顺的碧血,蓼儿洼的土中埋下李逵的冤魂。
  但如果真按许多人的意愿,把宋江这个人物抹掉了,那么《水浒传》也许能够成为一部精彩的武侠小说,但决不会在四大名著之列。因为《水浒传》是封建社会的《水浒传》,而不是名为《105个男人和3个女人》的时代畅销书。
  可要读懂宋江的确不易,因为宋江的一生是一幕悲剧,一幕屡现曙光却暗淡终结的悲剧。他表面上是半农半吏的地主,但实际上,宋江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是一代知识分子的写照。要读懂它,必须读懂作者本人。
  作者是谁?是施耐庵?还是罗贯中?但事实上,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其实《水浒传》的作者决不仅止一位。作为通俗小说,在流传过程中必将受众多中下层知识分子的改编。哪怕最终由某个人将其编成书,他的作者实际上也犹如天上的群星,无可胜计,更何况还有金圣叹。
  然而人物又是只有一个宋江。他是千万个封建知识分子的结合体。《水浒传》成于元末,当时边钞开河,划分人种,对于外族的残暴统治,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劳苦大众都感到不满。于是单眼石人出,挑动黄河天下反,红巾军风起云涌,元王朝摇摇欲坠。然而同样被迫的知识分子不可能拿起武器——他们不屑拿起武器。但深重的剥削注定他们无法追随陶渊明的足迹,残暴的统治使他们也无法走上李白的道路。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没有杜甫的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于是他们再需要开辟一条道路——宋江的道路。尽管路上布满荆棘,但他们为了追求自我解脱,仍努力地前行。旅途上,他们也有过美好的憧憬,然而他们却永远无法走到路的终点。因为宋江只是存在乌邦中的人物,大都的皇上最多只会发一张诏书,笼络一下儒生,却永远不会把仁义作为人生的信条。但他们不信,他们认定,一个明君能拯救一个社会,要反抗的也只是那些绝塞言路的大奸臣。然而残酷的历史送给他们一个悲剧性的结尾,他们苦苦探求的目的地竟是蓼儿洼的一堆黄土。他们不甘心,于是又虚构了一出“宋江魂魄诉忠义”的结局。而皇上居然感动了,对他们表示理解了。我们不能过多地批评这种自欺欺人的手法,因为他们是无奈的。他们的血脉中流淌的是孔圣人的血,他们恪守三纲五常,以忠义为本。真的反抗,是不可能有的!一时的造反,也是为了更好的做个顺民。所以我们一回首,映入眼帘的只有秦时焚书的浓烟,听见的只有东林书院的哭诉。历史上,我们从未听过那位书生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们也从未看到有哪个学者拿起过斯巴达克的正义之剑。
  作者: 水浒天蝎 2005-1-8 16:10   回复此发言2 谈《水浒传》“评议前王并后帝,分真伪占据中原,七雄扰扰乱春秋。兴亡如脆柳,身世类虚舟。”他们看似自由潇洒,但这背后,凝聚了太多的沉重与无助。他们只会评议,一本厚重的历史大书,只夹杂了他们的怨言、忠言和狂言。我并不希望他们舞起大刀去砍下蛮夷统治者的头颅,我只希望他们所向往的宋江的道路,是一条通过东京的坦途,而不是引领他们走向清溪,走向蓼儿洼的道路。李逵说:“皇帝姓宋,我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但宋江受到的封建奴化教育毕竟与李逵天真爽朗的本性不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报效朝廷,用看不见的仁义来普渡众生。不能说宋江如何卑鄙,我们只能感叹封建时代思想炼狱的恐怖,不解于107名文韬武略之士对宋江的顺从。
  其实,他们顺从的是历史上的宋江,《宣和遗事》上的宋江不过是一介武夫,或许与李逵相似。在西南,王小波、李顺旗帜鲜明的提出了“均贫富”的战斗口号,宋江积极响应,驰骋在江淮大地,以农民起义的方式救人民于水火。他们走的是农民的道路,水泊梁山上的那些好汉怎会不支持他?
  但由于文人的道路比农民的道路更艰险,于是做为文人的宋江更需要农民的支持,也只能依靠农民们不可思议的顺从去瓦解宋皇朝的一次次强攻,为最后的尽忠赢得砝码。靠麻木的农民去杀戮非麻木的农民们——这不过是一场梦,永远沉淀在水泊里的梦,永远不会有光彩的梦。宋江走入了一条越来越窄的死胡同,找不到尽头。他哭了,他头上的光环暗淡下去,当李逵们离去时,仁义又有何用呢?
  招安,一个不可思议的童话;替天行道,一面当风抖动的小旗。蓼儿洼的风奏一曲悲歌,宋江,成了历史的牺牲品。
  三
  然而,金叹圣不选择这条路,腰斩《水浒传》,一个大手笔,腰斩了宣扬忠孝仁义的教科书。他走的是金叹圣的道路,有毒的土壤中终于有几颗最顽强的种子破土而出了!然而统治者不允许他这样做,金叹圣的血也终于洒在“梁山”的山头上。
  他们拼搏过。
  我在激流中勇进,
  任凭艰难险阻,
  挡不住我勇往直前——
  我将上下求索。
  (奥维德《变形记》)
  四
  文人们在无助地彷徨、迷茫。农民们也被一次次的失败磨平了棱角。黑夜如同怪兽匍匐在神州大地上,伸出黑暗的爪牙,罩得大地不见一些生气。然而数百年前的黑暗无法理解这个道理——黑夜虽则漫长,但黎明的到来,毕竟是无法抗拒的。
  走上宋江道路的踯躅者,路上金圣叹道路的牺牲者,踏上李自成道路的失败者,在无奈中,都将看到微茫的希望,梁山的坳子里,也将孕育出照亮人间的朝阳!
  死亡不是我们的归宿,
  悲哀更不能解决问题。
  只有行动,
  才是我们进步的动力。
  (郎费罗《生命赞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