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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智深V.S.宋江(补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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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在年青的时候,在日本,准备通过写作唤醒国民,他要宣扬的是魔罗主义。这些魔罗并不是印度传过来的魔鬼,而是具有强烈反叛性格的诗人群体,他们是英国的雪莱、拜伦等人,以及受他们影响在整个欧洲所掀起的打破沉默的文化浪潮。可惜这篇叫《魔罗诗力说》的文章是用文言,而且是旧文言,我通读也是靠一位古文功底扎实的朋友帮忙才得以完成。他之所以这样做,表面上看也许是受他老师章太炎先生的影响,喜欢弄点古文古字。内心深处也许是将他的文章定位到“子”(先秦诸子的风格)的高度,他是熟悉中国人拜古的心理的。我手头没有书,不能将他的原话录出来,只好说个大概。他说,阅读一个国家的文明发展与衰败的历史,就象看四季更迭一样,文化开始发展的时候(比如先秦),就象春天一样充满朝气蓬勃,让人向往;等到衰落的时候(宋以降),就象秋天万木枯槁,让人不觉伤感……然而他又在《秋夜》里,在那个清冷泛霜的夜晚,从房间走到后院里,看生命凋落前最后的回光返照。明朝已然是中华文明的没落期,偏有小说兴盛,用以保存前朝诸生命之大飞扬事。便如在《秋夜》里无名小花也要想“秋过了还有春”。而实际上,鲁迅在题词中即用尼采的话来表现自己的希望,那便是求地震而涌出的新水来灌旧泉。
历来记录兴衰之事,便为史,故孔二修纂《春秋》,春秋者,生、繁、枯之事情也。《水浒传》虽然不是史,但中国人写长篇小说,怎能脱了史的影响?且不说秋水兄将《金瓶梅》定性为秋天的书,说西门庆一死便秋叶满地;连《红楼梦》也写盛极而衰的故事,当然续写者总要补上所谓中兴的败笔。然而贾母也是喜聚不喜散,所以金圣叹将水浒英雄聚义完成以后的统统砍掉,只留下70回,通行于世,美之曰:第五才子书。
上回书说《水浒传》本来是要替宋江等人做传的,谁知道让鲁达等人抢了风头;这种情形在《西游记》里也出现过,凡大英雄总不免个出身,象核心人物三藏,便是金蝉子转世的缘法,又有善恶双父的传奇。但在现今本子里,这豪华经历统统让给了孙悟空上天入地的神通经历。就篇幅而言,孙占了开篇7回,三藏则少得可怜。也许原本开篇便是三藏事,奈何孙悟空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只好改写之。孙的经历,我以前考论说,便是起义与受降(后来还包括思想改造)的历程。
谈到改造,便不能不谈到对宋江同志的改造。真实人物的宋江,大概不是这么一个窝囊、虚伪的黑脸矮子,而是有一种让人向往的力量。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听了呼保义的名字便神往,慕名投奔。这可不同于靠祖上留下点钱来拉拢别人的柴进,而是有一种大英雄的豪气在其中的,让这些人见了他就跟见了爹似的。这种矛盾冲突甚至有些喜剧化的味道。流寇王虎有一次抓了个矮子,要挖心吃点人肉。直到宋江关键时刻打出了及时雨的招牌,才吓的王虎屁滚尿流。跪下磕头谢罪,如果他抓得是晁盖,便总要想想。提起晁盖,总让人想到一把手和二把手夺权的乐趣。(比如列宁和斯大林,比如卯和琳)。历观水浒梁山三代领导人,王伦没有容人之量,被林冲给砍了;晁盖缺乏广泛号召力,所以围绕在他身边的只是当初起事的那几个人,甚至连吴用后来已经变成宋江的人了。要知道吴用在晁盖死的时候没有什么事,等宋江死的时候,就在他坟前自挂,这是何等的节烈。难怪宋江上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晁盖定的“聚义厅”改成“忠气厅”,强化自己领导核心的作用,甚至连造假出来的写着蝌蚪文的石碑,也不提晁盖的名字,虚无历史,仿佛就没有这个人似,并将自己定为第一代领导。水浒上人多了,便有了派系之争,小集团利益,山头主义,这在中国是让领导人最为头疼的事情之一,通常的办法是团结一部分,打击另一部分,笼络全部,就是说,这靠的是德治。王伦气量狭小,根本容不得人;晁盖太重视乡情,不免疏远了大家。就这一点而言,宋江是相当会来事的,对人客气,又愿意帮助别人,并且时不时还敲打一下最亲信的李逵,表明自己是讲义气而不太重个人情义的人。想当年晁盖打曾头市,多少有义气用事的成分,因为伤了他的兄弟(这是他几个最贴心的哥们之一),他的失败让人多少想到刘备和张飞对关羽的死的冲动态度。而晁盖的这种情形也发生在鲁智深身上,他因为史进被抓,别人怎么拦都不听,只身提个禅杖就要去救人,结果吃了亏,被人捉了去。
史进和鲁智深,是水浒传里两位大英雄的首次聚会,虽然着墨不多,但却显性情,那便是坦荡、豪爽,鲁达身上没带银子送给金老头,要向史进和王忠借。史进不犹豫就摸了一大锭,而王忠却挑碎银,当时就让鲁达不爽。鲁达后来上了王忠落草的山上做客,没想到下面来了生意,王忠这个没义气的家伙不顾和朋友吃酒中,就要去捞银子,让鲁达觉得很没有面子,踩了他几把金银壶做盘缠带走,这才爽一把。
就某种程度而言,晁盖代表了鲁达这部分人,不如说在讨论招安事宜的时候,鲁达代表了死去的晁盖。但是鲁达和晁盖并不能凑到一起去,是有其原因的。前面说过,晁盖注重的是他自己一起起事的几个老哥们,特别是赤发鬼刘唐这种没有多大本事的人。这种小村小户的思想其实是不够的,冷落新来的人再所难免,缺乏变成核心的凝聚力。鲁达倒不排斥新人,但他挑人,跟他性情和的来的,他便看成兄弟;性情不爽快的,他便不爱搭理。当年林冲在东京郁闷不得志的时候,做官施展不开便希望找个能倾诉的知己。鲁达也敬重功夫了得,为人也够真诚,且有一腔有报负的热血。可等到上了梁山,林冲已是幻灭,没有了活的热气;鲁达便跟他没有多少话了。鲁达交人重性情,因此这人心气很重要。你可以说,他交的是酒的朋友。想当年乔峰和段誉在江苏酒楼上初次相间,便是喝酒认识,虽不知道姓名,仍结为知己,便是这个道理。但这酒友有个问题,便是将人看简单了,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追怀的往事,有几个人能保持赤子之心呢?特别是那些受过教育的文人武将,心机颇多,做的便是审时度势、曲意逢迎的事情,又怎么能安心跟你喝酒呢?
上面虽然说了各类人这么多,但我仍然希望大家明白,我是在写宋江。在中国,两个人可以讲性情,三个人就要讲政治,呵呵。宋江就是讲政治的高手。
《水浒传》刚开始时候出现的英雄多是独行侠,就象长河源头的泉水,这里涌出一位,那里跳出一名,而且断断续续,没有多大的连贯性。这情形也许是有原因的,因为虽然是徽宗时候,天下承平已久,虽然有辽人入侵,但实际上国内是相当繁华安定的。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里将兵器都烂掉了,老头子都不知道战事是怎么样。并不似明末时候盗贼四起、天下大乱。所以要从宋人笔记里查找关于宋江等人记录,都是极难,甚至现在都不清楚他们是怎么灭的。由于宋太祖自己黄袍加身,所以他就打击军队势力,提高文官地位。所以大家都想当文官,不想建功。国弱民富,不但当兵人少,连当强盗的人也不多。没有兵力和赋税,王安石想变法,遭到很多人反对;不但因为他手法激进了,而且因为宋的确达到某种意义上的以民为重的局面,大家都懒得改变。(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甚至连皇帝都做的没有趣味(因为他权力有限),纷纷从事艺术创造,徽宗不但书法绘画一流,还爱玩个妓女李师师。他手下的人也都有别样才能,高俅好歹是个足球明星出身,蔡京的楷书天下流传,还被吴用造了假。盗贼仿佛也没有多少大能量,开始的时候还能占个山头,官兵一围剿,便都向梁山这个大地角来投奔来了。而且梁山很可能也是被剿灭的,想当年钟祥、杨幺在洞庭闹得挺凶,岳飞三下五就给灭了。
因此我们看到开始闹事情的人,多数还是愿意安分守己的将自己的牢狱生涯度过去,任人在自己脸上刺个字,然后回去过安稳日子。更有宋江这样的人,时时都不忘漂白自己,不但让人将脸上的烙印给去了,而且最后投了降,找了个回归朝廷的好出身。
由此,我们也看出开始那些人落草的某些偶然性,鲁达失手打死了郑屠,宋江失手杀了阎婆惜,武松一气之下杀了潘金莲;甚至连夺生辰纲的晁盖他们,也多用和平手段,将人麻翻在地,决不趁机灭了口。象石秀那种处心积虑要杀潘巧云这种堕落犯罪情形,还真不多见。以至于让人疑惑,这样的人也不算坏,怎么就变身当了强盗乎?当年鲁迅分析说,人容易根据自身的身份及所得利益情况来阅读小说,受了官府的气的,就要去看《水浒》;受了上朝好处的,就要去拥刘。Just so so.
前面说过,独行侠的情谊解决不了日益壮大的水浒的组织问题。便是宋江出场的时候了,宋江的出现,开始改变了故事的发展思路,众多的人围绕在他周围,他也用各种馊主意拉人人伙。这个道理就象贪官拉人入伙一样,你不加入到我们这里,一是你开展不了工作,一是你得不到利益;你一旦加入我们就算有了保障,工作成绩有,好处也有。当然,这些入了伙的官后来被人发现了,就赶紧什么都招,争取宽大,以便于恢复到原来那个大体系中寻求庇佑。但那个大体系最讨厌背叛了,现在搞得他只能自杀,这样在小体系中还能得到些安家费。
在宋江的头脑里,有三个问题是非常重要的,一是队伍的建设问题,一是队伍中的安定团结问题,一是队伍的出路问题。且不说第一个,就说安定团结吧,宋江就花费了不少脑筋。除了他个人的魅力,就是能够接纳人,礼戴人,包容人之外,他还想到了排座次。排座次就是建立秩序,就跟现在军阶一样,只是更为细致。很多人就发现这个座次有点意思,大家可以参考看。不过跟《隋唐英雄传》里那个传说中的功夫座次相比,这个座次具有更为复杂的权衡结果,丝毫不亚于十大元帅的次席。要知道,中国人是很讲面子的国家,每次领导人出现前都要根据自己官阶大小、资历高低排个队,然后才能出现在会场,呵呵。如果乱了,大家就猜测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哈哈。而且开代表大会的时候,能够在台上坐着和在台下坐着是非常大的差异(前者似乎具有发言权),所以看某某大会的时候,台上分五排坐了一百多人,台下也按顺序坐。我们就经常能看到台上的人在睡觉,台下的人也在睡觉。真辛苦呀,幸好中国人都知道重要的事情都不是开会决定的,否则被外国人看到影响多不好。
梁山次序大致上靠几样来权衡,一是集团,一是功夫高低,一是门面工程。所谓集团,就是紧密团结在宋周围的要向上拔,别的集团要向下压。功夫高低只是个大致的区分,比如前三十六比后72普遍要高些,也重要些。门面有时候和功夫容易混在一起,因为大家不是根据比武来定位次的。不过有个特点,就是有一些多少不情愿投奔过来的将领,占了不少重要位置,挤压了鲁达这一集团。比如卢俊义、秦明等等。他们根基不深,而且势单力薄,很容易对付,偏偏他们名头响,可以服人。……其实只要看看49年时候的第一届国家副主席跟现在的差异,就明白所谓民主人士的地位了……
我前面说过,小说开头象泉水一样喷涌,后来象大河一样浩荡。也可以认为开始象春天的花一样,不经意间开一朵特别显眼,等到暮春时节乱花迷人眼,反倒看不真切了。所以要将几个鲜活的人物放到前面写,而后这些人性格越来越平庸,以至于宋江改造的不成样子了。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宋江原本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我也只是瞎猜。不过在中国搞政治的,无非象刘备一样忠厚似伪,象孔明一样妙算类妖(鲁迅语),后者是说吴用的。我们在宋江身上看不到英雄气是很自然的,也许因为已经被晁盖分去不少吧。想玄奘也是个勇敢的牛和尚,在西游记里却啥都不是,没有办法呀。
终于决定写到结尾,就是征方腊的时候,大家都死了个光,就象秋天叶子都落尽了。提那些为朝廷效忠自杀的人也许无趣,不妨提在六合塔死掉的人,鲁达(据说武松和林冲也死在这里)。我一直没有参透鲁达死的奥妙,鲁智深自己听到潮汛的铃声,突然想到当和尚时候师父给他的偈子里的话,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他仿佛悟到了“命(命运?)”与“生(生死?)”的关系。就仿佛花知道开花的期与花落的期,混沌、自由而生的鲁智深顿时体味到上苍的巨大存在,他不再反抗,反而归于安详。和那些死都要表达某种寄托(宋江忠朝廷,吴用等忠宋江)相比,他显示了更大的智慧,以至于仿佛他当和尚是必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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