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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水浒传》到《荡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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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的成书经历了一个相当长的过程。梁山泊好汉的故事在宋元之交可能是以话本的形式在民间流传,再经过近百年的传说、演绎,渐渐形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故事的大体框架。在元代末年,由施耐庵加工整理成形。在明代嘉靖年间首次刊行时包括征辽、征方腊情节的百回本,后来又增添了征田虎、征王庆的情节,有一百二十回、一百十五回的本子。
在明末的崇祯十四年(1641),苏州的金圣叹刻印了《贯华堂水浒传》,用他自己的文学批评理论腰斩和修改了万历容与堂本(托名李贽评)的百回《水浒传》,自称发现了施耐庵的原著“古本”。金所保留的部分是前七十一回,是水浒的精华所在,他所作修改之处也颇有传神亮点,他的评点对中国小说美学史有重要贡献。金圣叹在赞赏《水浒传》叙写艺术的同时对书中描写的绿林好汉深恶痛绝,读者不难从他的评点中发现他潜在文本后的心口不一,一方面赞赏好汉们的人品性格,一方面指陈他们反抗朝廷的罪状。这在另一方面体现了他在当时人文环境下意识的分裂。
一百八十五年后,亦即清道光六年,俞万春开始写作《荡寇志》,该书完成于道光二十七年,中间凡“三易其稿”,首尾历二十二年。俞万春是个秀才,字仲华,号忽来道人,追随其父在广东任所参加过镇压粤东瑶民之变。俞万春上承金圣叹的思想,紧接着《贯华堂水浒传》,从七十一回写起,杜撰出一大篇宋江等梁山好汉如何“被张叔夜擒拿正法”的故事,自名其书为《荡寇志》。作者死后,初刻本改名为《结水浒传》。
《水浒传》的描写是粗线条的,人物形貌、神态对话、环境渲染都用笔寥寥,追求一种简练传神的效果,颇似写意画。这是唐宋传奇和通俗话本相融会的产物。而经过近二百年,中国小说经历了相当程度的发展,出现了以文人自觉自主创作为代表的古典小说的高峰。《荡寇志》是文人自主创作的,虽然还保留了以往小说的特色(如说书人口吻等),但描写上已趋繁细。从《荡寇志》首回中戴宗等人的对话以及陈丽卿出场的描写就可以明显感到这一点。可以说从《水浒传》到《荡寇志》在描写上是一个由写意向工笔过渡的过程,虽然后者的细密程度仍不及现代小说。
在书中体现的某些思想方面《荡寇志》比《水浒传》算得上先进。最突出的是在对待妇女的态度问题上。《水浒传》中的女性大约分两类,一类是水泊梁山的女英雄,其中孙二娘、顾大嫂似凶神恶煞,扈三娘虽说美丽又武艺出众,却嫁了好色无能的丈夫,全书里就说过一句话;另一类就是潘氏“淫妇”们,结果都被好汉们虐杀。《水浒传》中的女性谈不上什么社会地位,这是时代在文本中的回映。《荡寇志》里女性地位大幅提升。书中重要人物陈丽卿乃是一位美若天仙、武艺超群、性格豪爽的女将,从书后的《缘起》来看作者其实就是把她作为主人公来写。她座下乌锥马,手提梨花古定枪,号称“女飞卫”,箭术通神,箭射小李广花荣,在马上掐死扈三娘。还有一位精通六壬、善造各种攻战器械、谋略过人的女中诸葛刘惠娘,生得美貌绝伦,在剿灭梁山泊的过程中屡建奇功。这两位美女的夫君都是盖世英雄,最后又都入道升仙,得成正果。其他还有徐青娘、汪恭人、张夫人等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荡寇志》在主体思想上继承《贯华堂水浒传》,但俞万春对女性社会地位认识已经有相当进步了。
《荡寇志》中除去别书也有的比道斗法的情节,增添了利用器械进行作战的描写。书中描述的有飞桥、神闭弓等,“飞天神弹”颇似手雷,“奔雷车”好像现代战争中装甲车的雏形,“沉螺舟”的功能和潜水艇一般。不过作者把火枪引入小说,书中英雄在抡大刀之余还架铁铳瞄准射击,也够搞笑的。这些概由于作者在广东生活过,于西洋玩意儿略有见闻。
俞万春编制故事煞费苦心。他无力消解水浒中的奸臣形象,于是就编排蔡京与梁山泊相勾结;最终各奸臣都被明君忠臣除去,既然梁山泊诸盗是天罡地煞聚合,就把参与剿灭梁山的众将官说成是雷部正神下凡,还有客星散仙相助。梁山泊一百单八人逐个被灭,何人何处何种死法都有安排。因为金圣叹对梁山好汉存在自相矛盾的态度,落到俞万春手里就不太好处理。他一会儿称梁山众人为好汉,一会儿又直呼其盗贼,剿寇的官军将领就称英雄,“好汉”这个词难分褒贬。水浒中武松、鲁智深等人的形象过于光彩了,俞万春如果让他们死得太过窝囊,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过去,于是安排了比被斩、正法较为体面的死法,比如让武松力竭后独自死去,鲁智深变疯大闹忠义堂后身故。
俞万春显然对金圣叹的创作论颇为认同,因此《荡寇志》继承和模仿了《贯华堂水浒传》的一些创作方法,这里面有成功的继承,也有拙劣的模仿,还有生搬硬套带来的硬伤。
金圣叹在《贯华堂水浒传》第三十九回回前评内写道:“写急事不得多用笔,盖多用笔则其事缓矣。独此书不然,写急事不肯少用笔,盖少用笔则其事亦随解矣。”该回叙述的是梁山好汉劫江州法场。在开刀行刑前偏用慢笔:打扫法场、点土兵刽子手、狱官禀请监斩、呈犯由牌、判斩字;胶水刷头发、绾鹅梨角、插红绫纸花;长休饭、永别酒,推拥出来;到法场、怎生坐地、众人看犯由牌……俞万春对此法领悟得不错,试看《荡寇志》中描写陈希真父女为躲避高衙内亲事东京出逃:陈丽卿的武装配备及男装打扮、高衙内吃酒留宿、麻翻高家众人、痛下杀手、高府一番来人来接、杀人、装备马匹、静等、做法兴雾、高府二番来人接、再杀人、出门、反身入门关门、翻墙出来。作者极尽跌宕能事,虽有点过分繁琐,倒也是下了功夫,但比起水浒来还是少了一分精神。
金圣叹对《水浒传》有一类较重要的修改,那就是人物语言的间隔断续,该得很是生动,给全书增添了不少神采。入第五回鲁智深火烧瓦官寺,有此一段:“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夹批:其语未毕)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夹批:四字气忿如见)说:'在先敝寺,(夹批:说字与上听小僧,本是接着成句,智深自气忿忿在一边,夹着你说你说耳。章法奇绝,从古未有。)……”俞万春依样而行,在《荡寇志》里多处可见类似断句,却有些生硬呆板,与全书行文不协调,此处不一一列举。
《贯华堂水浒传》总是用李逵的率直映衬宋江的伪诈,俞万春完全继承,但没有前者含蓄。
《荡寇志》中的地名与行政区域划分基本上是清代的规制,作者胸中有一副地图任他安排兵马、谋划行军路线、安排战场所在。也许俞万春觉得书中仅描写行军作战似乎少了点什么,就加了阴秀兰偷情一段,安排了一个虔婆、引入了矮墙和春宫画,让人想起潘金莲和李瓶儿偷情的细节。稍有不同的是俞万春大概比较熟悉当时江南一带暗娼设局骗财的方法,所以将骗局和奸情结合起来,可就是不伦不类,生捏硬造。仔细审视,这段文字和全书的发展没有多少关系,是作者为了凑趣故意多此一案,非驴非马,成为全书最大一处硬伤。
俞万春在塑造人物方面流于表面化,比如陈丽卿,除去女子的形貌,丝毫觉不出女儿气;云天彪就是按关云长的造型来的;宋江写得倒是伪善狡诈,吴用多谋,其他梁山好汉除少数外都成乌合之众;其他人物更是单调,总体给人印象不深。
这位忽来道人还是有点才能的,不过他的才能用错了地方,如果他倾二十年之功用在另一个较好题材上,比如世情小说,说不定可以写出更好的作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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