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时不济千里走洋河 秦梅娘绝谷困群雄



  仔细一听,那人声却又没了。施耐庵只道想的走神,正欲躺下,谁知那声音却又吱吱地响了:“施相公,你把俺想的好苦,俺在此等你多时了!”话音中还响着“吱吱”的鼠鸣般的轻笑。
  施耐庵不觉又惊又喜:怪道声音如此厮熟,原来是这个刁钻精灵的促狭鬼!那“吱吱”的窃笑兀自在耳畔响着,可是施耐庵张目四望,却哪里见到人影?
  他正自纳罕,猛觉着头顶上一亮,紧接着夜蝠般飞下一个人来,施耐庵定睛一瞧:不是他又是谁!
  这人一身黑绸夜行衣靠,扎缚得精悍紧凑,头戴一抹歪歪的英雄巾,足登一双踏雪无痕的薄底快靴,一张猴儿脸上闪着两只灼灼小眼,蜂腰长臂,削肩细腿,高不满四尺,显得十分瘦小羸弱。他手里提着块乌黑的仓板,肩背贴壁,吱吱笑道:“施相公,俺‘灶上虱’时不济这厢有礼了!”
  施耐庵惊喜不置,急忙说道:“时大哥,快与我们解了绑缚好说话。”
  时不济点点头,扔下仓板,七手八脚给施耐庵、徐文俊、欧普祥、邹普胜及童氏兄弟解了绑缚,六人道谢已毕,得知来人正是当年梁山泊大寨“鼓上蚤”时迁时大英雄的后裔,自然又是一番感慨。施耐庵不觉问道:“时大哥,这馆驿戒备森严,你又是如何进来的?”
  时不济道:“俺昨日便守候在这馆驿之中,静候施相公和众位英雄,谁知左等右等,把俺心中鸟火也等了出来!”
  徐文俊忙道:“怎么,大哥敢莫能掐会算?昨日俺四人尚在临河集上饮酒,大哥却已然料道俺们今日要进洋河集,而且住的是这家客栈!”
  时不济道:“休道诸位兄弟不解,便是俺自己也十分纳罕。”他转向施耐庵道:“施相公也许还记得,你我曾在白驹镇见过一面,分手之后,俺忽然接到一个没头帖子,命俺克日北上,守候在淮阴城内听候消息。两日前又收到一个帖子,命俺西走泗阳。昨日傍黑时分,那鬼帖子又到,说是要俺夜进洋河集,住进这家馆驿,等候施相公与几位好汉,这帖子来历极大,俺怎敢不遵!及至守到下半夜,果然见到你们六位进店,一把锁锁进这谷仓,俺便蹭檐过梁,撬开谷仓顶板。”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心下骇然:照时不济此刻所言,自己的行踪似乎一直在他的掌握之中,这送帖子的人,简直如附体之鬼,不仅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甚至预见了自己即遭未遭之厄,着着占了先机,时时洞若观火。看来,这鬼精灵时不济背后,必有一个极厉害的人物!
  他正欲发问,那欧普祥心细,连忙拦住道“此地不是说话处,惊醒了那女魔头,可不是耍子!”
  时不济“吱”地一声,拍了拍后脑勺,说道:“嗨嗨,只顾叙话,把一宗大事几乎忘了。昨日那送来的帖子里还附着一只锦囊,说是一见到诸位立即拆看,里面有救人妙计!”说话间,他早从怀内摸出一只小小锦囊,众人七手八脚弄开谷仓门,时不济忙忙地拆开锦囊,一把递给施耐庵,施耐庵走到窗前,凑着朦胧的晨光展开锦囊里的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十一个小字:
  “抱薪救火牵羊引狼
  口口口”
  看毕字条,施耐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不济听他念毕,“吱吱”笑道:“休急休急,这黑话俺明白,的确是桩妙计!”
  施耐庵抖着锦囊问道:“这口口口三字又是何意?”
  时不济挤一挤眼道:“这口口口便是俺时不济的后台老板,天天从云里雾里给俺捎帖子的那人!”
  施耐庵诧道:“什么口口口!世上哪有此等姓氏?怪哉,怪哉!”
  时不济吱吱笑道:“相公休要‘怪’早了,待明日见着此人,只怕你还要‘怪’得伸出舌头缩不回去哩!”说着,拍一拍童氏兄弟的肩膊,吩咐道:“休怪俺时不济僭越,过了一回龙头的瘾,奉命差遣,只得发号施令了。两位兄弟速在这谷仓房内放起火来,俺和这四位一起去拿人!”说毕,从裤腰里掏出火镰火石,一把塞给童氏兄弟,然后,率着施耐庵、徐文俊、欧普胜、邹普胜四人奔了出去。
  五个人未曾奔得数步,那谷仓房里已“哔哔剥剥”地烧将起来,霎时,火光便上了房顶。时不济等五人不敢怠慢,择着僻静的廊道,直扑馆驿正房。
  且说那秦梅娘住进馆驿之后,由于心中有事,谷仓房里又关着六条大虫,哪敢大意?尽管日间奔波劳碌,仍不敢安眠,只脱了外盖云肩披风,和衣假寐。无奈抗不住困乏,竟自沉沉睡去。守在外间八名女卒却顾不得许多,她们见馆驿内布防严密,固若金汤,拴好房门,脱了衣甲,留下一个轮值,其余七人齁齁好睡,却哪里料到竟有人早已在馆驿中卧底,此刻已然摸到了门口。
  时不济等人小心翼翼,割了绳铃,搬开铁蒺藜,不移时便来到正房门口。时不济用解腕刀轻轻一撬,撬开了房门,却不跨进,捏着鼻子拿腔做势地叫道:“女军爷快起,馆驿内走了水了!”
  这一喊惊动了外间那轮值的女卒,她抬头一看,一抹红光映亮了窗棂。她惊诧之下,随手掣了长刀,一步便跨出门来。还未站稳,守在门旁黑影里的邹普胜候个正着,一只巨掌捂实了嘴鼻,另一支猿臂兜裙一提,立时将那女子鸭子浮水般倒拧过来,牵一幅滑在她腿际的裙裾将她双手双脚倒缚在一起,一把扔在地上,那女子怎当得邹普胜蛮力,早已昏晕。
  徐文俊等五人赓即进屋,展眼一瞧,只见七名官兵女卒横七竖八酣睡在地,一个个鬓乱钗横,兀自做着好梦。五个好汉立即动手,一人按住一个,那挂在墙边的衣甲衫裙正好趁手,挽一团轻罗塞了嘴,牵一条裙带缚了臂,不消片刻便将七个兵卒缚鸡般地做一堆儿捆在地上。开初五人,有的被缚之后兀自说着梦话,有的眨着惺忪睡眼凄凄呼痛。后面两个女子被衫裙撕裂之声吵醒,情知不妙,待一挣扎呼喊,无奈睡得四肢无力,嘴里却又吓得喊不出声,只好束手受缚,连信儿也来不及报一声。
  徐文俊等五人见偷袭得手,立时撞开内屋房门,直扑向那张挂着罗帐的雕花髹漆木床,一齐怒喝:“贼泼贱纳命来!”
  一个个摩拳擦掌,便要劈胸将那秦梅娘揪了出来。
  谁知一撩罗帐,五个人齐齐大惊,只见床头棱棱正正地叠着一床绣花红绫被,却哪里有秦梅娘的影子!
  五个人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秦梅娘睡在床上,外间八个女卒被缚,没有丝毫响动,她便如何闻警逃逸?即便要逃,也须从房门出去,却怎的不见她身影?这女魔头机警狡黠,委实是非比寻常!
  欧普祥道:“先搜搜这屋里,没的这贱人便走上天去?”五个人也觉在理,细细地搜寻了一遍,连犄角旮旯都搜尽了,兀自不见那秦梅娘。众人正在纳罕,忽听时不济叫道:“吱吱,在这里!”一头说,一头提着件东西走拢来。众人一瞧,却原来是撕下的半幅石榴红绫。
  时不济指一指墙上一扇窗户说道:“这贼泼贱好手段!如此粗的铁窗棂竟被她扭断,显见得是她听见了外屋响动,从窗口溜之乎也!这半幅红绫必是爬窗之时,那条长裙子挂住铁窗棂撕破的!”
  邹普胜急忙叫道:“这婆娘端的溜滑,俺去将她追了回来!”
  时不济吱吱一笑,走过来围着邹普胜转了一圈,说道:“瞧你恁地没心眼,这洋河集乃官兵驻地,你待到何处寻去?
  没的自找麻烦!”
  欧普祥接过话茬:“时大哥所见极是!不过,难道俺们七条大汉,竟叫一个女子从眼皮底下走脱,将来岂不要惹天下英雄嗤笑?”
  时不济皱皱鼻子,摊摊手叹道:“韩信也曾有胯下之辱,人家要嗤笑,那也毫无办法。”
  众人心中不忿,却又束手无策。忽地,那时不济叫了起来:“施相公,那口口口先生的锦囊上还有一句说的什么?”
  施耐庵脱口答道:“牵羊引狼。”
  时不济眨了眨小眼,猛地一拍胯股,叫道:“着啊!俺那口口口先生卦头极准,至今未曾失着,这牵羊引狼四字俺已经悟出,诸位快随俺来!”说着,引徐文俊、施耐庵等人走到外屋。
  几个人各自寻到了在船上被秦梅娘搜走的兵器。只见被一堆儿缚倒在地上的七个女卒早已苏醒,有的在“嘤嘤”哭泣,有的“唔唔”乱哼,有几个力大的兀自扭肩蹬腿地企望挣脱绑缚,弄得长裙簌簌乱响。时不济心头有气,对着躺在上面一个女子啪地扇了一掌,骂道:“哭?哭?哭个鸟!往日帮着官府掳掠良家女子,屠戮俺绿林弟兄姊妹,你如何便不哭?今日活该遭报!助纣为虐、荼毒百姓,便是女子也是俺的仇敌!”这七个女卒一听,哪里还敢挣扎。
  就在此时,童氏兄弟风风火火奔了进来,童俊性急,率先叫道:“时大哥,秦梅娘那些爪牙正自往这边来了,外面亦惊动了官兵,你看如何是好?”
  时不济点点头,说道:“事不宜迟,你兄弟二人快快护送施相公冲出镇去,往北够奔山东。俺与这三位好汉押着这几个女娃儿一齐到徐寿辉大龙头处请赏!”说毕,看着施耐庵与童氏兄弟先出了屋子,几个人然后将七个女卒一串儿缚在一起,出门时顺手一提,趁着蒙蒙晨雾,穿廊过庑,立时冲出了馆驿,一溜烟便离了洋河镇。
  施耐庵和童杰、童俊三人,趁乱奔出了馆驿,只见朦胧的晨光中,大队元兵兀自呐喊吆喝着涌向火场,三个人拣僻静巷子出了镇子北街,疾速奔上大道。
  此时正值春末夏初,天气渐热,三个人一阵疾跑,不一会便汗流浃背、口渴如焚。那童俊心内焦躁,一头走,一头骂骂咧咧地嚷道:“俺弟兄两上实实倒运,好好儿在那运河上劫江赚银子,谁知却冒出个狐狸精般的女魔头,赔了赚钱的买卖不说,还受了半夜凄苦!这一回,那夜老鼠般的汉子却叫俺兄弟两个跑这趟苦差,他自己却押着几个女俘虏去请赏,兀的不气煞人!”
  他正自咕咕咙咙,童杰止步叫道:“兄弟,你瞧!”
  施耐庵、童俊闻声抬头一看,前面兀立着两座笔陡的丘岗,光秃秃寸草不生,脚下的道路弯弯曲曲的伸了进去,前面的谷口被丘岗挡住,进口处只容一人一骑,仿佛葫芦口一般。施耐庵不觉叹道:“好个烧庞涓的葫芦谷,倘若在这里伏一支人马,便是插翅也飞不出去!”三个人一头说,一头早进了谷口。
  那童俊走着走着,看见崖壁间挂着一注溪瀑,琤琤琮琮,溅着沁人的水沫,他不觉惊喜地叫道:“嗨嗨,俺可寻见救命水了!”说着便欲奔过去喝那山泉水。
  童杰急忙一把拦住,劝道:“兄弟,你不看这是什么去处,倘若官兵在此设伏,怎生是好?还是快快走出这葫芦谷为妙!”
  童俊哪里肯听,呵呵笑道:“那秦梅娘此刻正自逃命,哪里还顾得俺们!”
  话犹未了,猛听得谷口处一棒锣响,两旁壁立的断崖顶上“唿喇喇”竖起了长刀大戟,约摸五七十名剽悍的元兵拥出一位女将军,只见她雉尾斜插,身披重铠,一杆大书着“御前六品龙禁卫秦”字样的旄旌猎猎抬展,来者不是别人!
  正是在洋河集馆驿失踪不到两个时辰的秦梅娘!
  她娇脸微俯,眉目间神采飞扬,护膝甲下不再是那条撕破了的石榴红裙,已然换上一条攒花绣梅的蜀锦玫瑰色长裙,软滑的绫子流瀑般撒在褐色崖壁上,衬着一副粉脸、浑身金甲,乍一看令人羡煞。只有施耐庵几番与这女子交手,早看透了她这如花似玉的臭皮囊里包藏的蛇蝎之心。此刻,她愈是衣裙俏丽、神态娇媚,便愈觉着她的可憎、可厌、可鄙、可恨。
  秦梅娘可可儿在此时此地出现,施耐庵等三人自然惊诧莫名:这个女逆贼,不仅在洋河集馆驿中逃脱了厄运,而且反客为主,竟然在这奇险至极的葫芦谷等着他们!这女子的狡诈阴险委实令人难测!
  三个人正自惊叹,只听崖壁上的秦梅娘厉声叫道:“儿郎们,闭了谷口,与掩捉人!”话犹未了,只听得一阵呐喊,两旁断崖上“唿隆隆”滚下无数巨石,立时将两头谷口堵死,偌大个山谷活脱脱成了一只封了口的葫芦,便有飞檐走壁之能,也休想插翅逃出谷口。
  施耐庵一见,不由得失声叫道:“苦也!只道是云飞兽走,却恁地乍逢仇雠?两边厢狼奔虎吼,闷葫芦风雨不透。休再谈亡羊补牢,待怎生江心补漏?二位大哥,今日只好拼得一死了!”
  童俊也捺不住性子,恨恨地叫道:“都是那姓时的促狭鬼,胡诌出什么口口口先生的锦囊妙计:牵羊引狼,害得俺们落进了牢笼。”
  童杰叹了口气道:“如今之计,只好齐心协力,与官军恶战一场,以俺弟兄两上的膂力,保不定能杀退这婆娘!”说着,“铮”地便拔出了腰间朴刀。
  只听那秦梅娘立在崖头叫道:“兀那三个好汉,休要再图侥幸了,要不是舍不得施相公胸中那桩大秘,一阵滚木擂石,你们早成了齑粉!识相的,早早自缚。莫要待到作了阶下囚,堂堂五尺汉子,如何再有脸见江湖英雄?”
  童俊直气得双目喷火,破口大骂道:“兀那千人唾、万人骑的贼泼贱,有种的下来与俺爷爷斗一百合!”
  秦梅娘柳眉一竖,戟指喝道:“好贼汉!看来你量尽姑奶奶擒不得你!姑奶奶却偏要擒你,叫你这嘴损口臭的蟊贼死而无怨!”说着,她一声唿哨,疾如飙风般奔下崖壁栈道,霎时,两头谷口的石头已然搬开,黑压压涌进了大队官兵。秦梅娘叫声:“儿郎们,替俺捉了那贼党,姑奶奶单擒这个汉子,割他那条损人的舌头!”说毕,一挥柳叶钢刀,直奔童俊。童俊叫声:“来得好!”一展手中朴刀,立时迎了上去,果真是一场好杀,童俊刀重力沉、招式凶狠,那一杆朴刀舞将起来,虎虎生风,加上长年在江河上行船,武艺中又夹杂些劈波斩浪的招式,端的是奔腾湍急、翻江搅海。秦梅娘一柄柳叶刀深得兀良哈台真传,柔中隐刚,绵里藏狠,那招式不仅迅如掣电流云,而且灵捷多变,诡异绝伦,一刀斩出,立时变为三招、四招,仿佛灵蛇怪蟒,幻化无穷、绵绵无尽,加之她腰肢轻盈、步态飘忽,便是武艺超卓的绿林英雄,不数合便被她搅得眼花缭乱。两个人斗在一处,呼喝纵跳,立时便走了十余个回合。
  这一边,那童杰、施耐庵两人,一杆朴刀一把湛卢剑,也与众官兵斗得酷烈。那童杰久历江湖,生性沉着,在一杆朴刀上浸润二十余年,自然是非同小可,休说是区区官兵小卒,便是江湖上一流好手,亦须让他三分。施耐庵一柄湛卢剑使得性发,“快活剑法”倒也不凡,两个人联手搏击,元兵当者辟易。斗着斗着,童杰发觉不妙,那元兵仿佛饥年的蝗虫阵,杀退一拨又拥来一拨,愈杀愈多,愈杀愈密,看看便黑压压地将他们两个逼到了崖根。
  施耐庵、童杰二人正自吃紧,另一边激斗的二人已然分出了高下,只见童俊那杆朴刀渐渐使得吃力,招式变得迟滞散乱,而秦梅娘那柄柳叶刀却似有使不完的怪异招式,一缕寒芒如出山怪蟒,“嗖嗖嗖嗖”,径在童俊眉尖、咽喉、胸腹前掣动,他只辨得遮拦架格,哪里还有还手之力?约摸又斗了三五合,秦梅娘蓦地喝声“着”,于刀光霍霍中觑个空子,使出一招“拨草寻蛇”,点中了童俊的手臂,他一声大叫,朴刀撒手,一转身便要跳出圈子!秦梅娘哪里肯放,长裙飘飘、刀光灼灼,矫若灵猿,只一纵便封住了童俊的退路。
  童俊低头一看,只见一点寒铁早锁住了咽喉,秦梅娘柳眉倒竖,杀气满脸,冷冷喝道:“狂奴,今日不杀你,难消俺心头之恨!”
  童杰一见乃弟受制,叫声不好,待要奔过来救援,却被元兵层层围裹,哪里能抽出身来?惊惧之下,手头一慢,竟被元兵的长刀在臂上拉了一道口子。
  这边童俊已知落到秦梅娘手中,断断再无生理,一顿“直娘贼、狗泼贱”地乱骂,一边闭目等死。秦梅娘被他骂得火起,手腕一动,那寒森森的刀刃立时便要刺进童俊咽喉!
  就在此时,只听见一声“吱吱”轻笑,秦梅娘猛觉那柳叶刀刀头一沉,竟在堪堪便要刺入敌手咽喉之际滑过一旁。她大惊之下,急忙抽刀四顾,蓦地,只见她与童俊之间,不知何时钻进一个瘦猴般的黑衣汉子!两人之间相隔不及三步,这汉子便如何钻了进来,而且连她如此警觉之人,也丝毫未能察觉,这黑瘦汉子的身手,委实是如鬼似魅!
  秦梅娘稳住神志,定睛看去:只见这汉子高不满四尺,尖颧削腮、溜肩细腿,一双小眼眨巴眨巴,不知何时竟将她那玫瑰红绫长裙的裙裾捞在手里,一边揉搓那软滑的绫子,一边吱吱怪笑道:“嘻嘻,小娘子,如此好质地的裙子,何时也借给俺那孙女儿穿穿!系着这裙子杀人,不怕污了这玫瑰红绫子么!”
  秦梅娘厉喝道:“何方乞儿,狗爪休要弄脏了姑奶奶的衣裳!”说毕,一刀剁了过来,另一只手便抓住裙子猛力一扯。
  时不济故意一个踉跄,顺手将那裙子在鼻尖前一晃,吱吱叫道:“阿也,好臭,好臭!俺道是什么好东西,却原来是你这狗泼贱用梁山英雄后代的血染红这绫子。为了能穿上这华贵的衫裙,混个尊荣富贵,你这婆娘害了多少绿林义士,今日俺时不济要你以血还血!”说毕,身腰一扭,眨眼间便闪到秦梅娘跟前,一双利爪已然抠上了她的双眼。
  秦梅娘浑身一凛:好个身手怪异的乞儿!她见时不济出招厉害,哪里还敢怠慢,立时展开柳叶刀,点、搠、劈、刺,使出浑身解数,与时不济斗到一处。两个人斗了十余回合,时不济忽然大叫:“徐家兄弟,俺赤手斗钢刀太不划算,这买卖让给你了!”说毕,黑影一闪,便跳出了圈子。
  秦梅娘单刀斗时不济一双肉掌,正自吃紧,见他退走,正待吁一口气,哪知呼吸之间,她面前却又换了一人,只见他短褐斜扎在腰间,一副筋筋片片的头巾耷拉在脑后,足下登一双破靴,手里握一杆勾镰枪,正自怒目而视。
  秦梅娘一见此人,心中猛地一抖:糟!今日遇到这冤家对头,只怕后果堪虞!面前这丑汉正是数日前在埝头集会过的徐之俊,当时,未曾斗几十回合,便被他擒了。此刻,秦梅娘自知不敌,哪里有心恋战,不觉大叫一声:“儿郎们,姑奶奶这边风紧,快来帮一把!”
  她只道众兵卒一过来,来一个层层围裹,不怕他徐文俊不手忙脚乱!谁知一呼之下,不仅未见一兵一卒过来,连应答也没听得一声,秦梅娘心下诧异,抬头向谷中望去:只见这偌大个葫芦谷里哪里还见得到一个活着的官兵?适才分明见到童杰、施耐庵两人节节败退,难道他们竟杀退了这五七十个部下?便是凭时不济、徐文俊两人手段,亦敌不过那数十柄长刀!
  她正自纳罕,猛可地谷中响起一阵怒喝:“贼泼贱,看你今日逃到哪里去!”她回头一看,只见两头谷口分别走进几个人来,左边是欧普祥、邹普胜、时不济,右边是童杰、童俊、施耐庵,六个人手里一式地横着雪亮的兵刃,满脸是仇恨与鄙夷的神色,一步步围将上来!显见得众元兵是被他们一鼓杀退。
  面前一个徐文俊,秦梅娘已然不敢抵敌,再加这六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她的魂灵都早已吓的出窍,哪里还敢动弹!一见众英雄步步逼近,她忽地一头跪倒地上,潸然泪下,哀恳道:“众位好汉,俺秦梅娘奉王命差遣,多有冒犯,还望看在梁山一脉份上,念小女子娇小弱质,放俺一条生路,往后革面洗心,重新做人,来世犬马相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秦梅娘不提这“梁山”二字还罢,一提这两个字,众人心头怒火蓬然而起,那邹普祥、童俊二人暴吼一声,双刀并举,早已兜头劈了下来。
  秦梅娘口中恳求,手里却未闲着,见二人来得凶猛,情知今日不免。一抖长裙,早已侧身一纵,疾如飙风般地躲过了两把朴刀,只见玫瑰红裙卷起一阵红云,她矫若灵猫般早跃出数丈。
  谁知她快,徐文俊比她更快,纵一纵,随着一阵狂风,早已横枪拦住了她的去路。秦梅娘惊吓之余,腰肢又是一扭,拖起一股红云,却又纵到了另一边。
  没等她站稳,只见黑影一道,疾如大鸟,时不济已然立在她面前,只顾吱吱乱笑。没待她回过神来,其余六人早已栲栳圈围了过来。秦梅娘面对七双喷火的眼睛、七把寒森森的兵刃,早唬得浑身血凝,慌乱中举起柳叶刀,那招式已然失了章法,猛可地右肩上早被时不济攫了一爪,手腕一松,柳叶刀“哐啷”坠地,紧接着右腿上又着了邹普胜一刀背,痛彻心肺,踉跄数步,脚下尚未站稳,徐文俊那勾镰枪早倏忽间勾住了她腰间勒甲绦,这女子待要挣扎,徐文俊单臂一收,立时便将秦梅娘拖了过来,顺手捞起一根裙带,将这妇人反翦双臂缚了。
  邹普胜、童俊、欧普祥见秦梅娘被擒,心头怒火兀自不息,走过来左右开弓,打了她十数个耳刮子。时不济一见,闪一闪,早插到众人前面,说道:“慢来,慢来,费了无数手脚方才捉住这个女魔头,叫你们一顿耳刮子打死了岂不可惜。这泼贱欠了俺梁山后代累累血债,须寻个好法子消遣她!”
  那邹普胜应声嚷道:“待俺零刀碎剐了她!”
  童俊亦道:“将这泼贱熬油点天灯!”
  时不济连连摇头:“不好,不好!这婆娘一条命怎抵得她害了的那许多英雄的性命,便是磨骨扬灰也难赎其罪!”说着,他搔一搔头皮,踅到施耐庵面前唱个大喏,说道:“施相公,你胸藏锦绣,才智远在俺们这些粗鲁汉子之上,依你看,如何处置这女魔头?”
  施耐庵想了想,说道:“依晚生之见,这秦梅娘身为梁山后代,却丧尽天良,至死不悟,实是九死难赎其罪。不过,江湖之事,风云变幻,绿林之人,种种色色,晚生毕生志愿,正是欲借一枝秃笔,描摹世态,激励仁勇志士,警醒那些宵小之徒。这些时日,目睹秦梅娘种种劣迹,委实发人深醒。倘若相信我区区一介书生,便请将这妇人交与晚生,企望能将这梁山叛逆不仁不义、无廉无耻之情有一日形诸笔墨,以垂诫后人,恐怕比杀人雪恨更其有益于绿林大业!”
  邹普胜闻言大叫:“不可,不可!倘若你这书呆子又被这泼贱哀哀戚戚的模样儿搅得心软,解缚放了她,俺们却到哪里寻去!”
  时不济道:“吃一堑,长一智,施相公岂是那种懵懂之人?他这办法不错。再说,交与他看押,也免得你们几个莽汉一时性起,将她一刀剁了!”
  众人见他说得有理,也便依了。此时,那童杰早从谷口牵过七八匹元兵败逃时遗下的马来,徐文俊提着缚绳的绳头,只一举,便将那秦梅娘举上马背,将她横担在马鞍上,又怕这妇人再施诡计,将那缚人的裙带劈胸兜腿绑了几道,牢牢地系在马颈上,然后,叫施耐庵骑上马,攥住绳头。七个好汉一声吆喝,立时便奔向葫芦谷北边的谷口。
  恰才驰得数步,猛听得谷口外一阵“得得”马蹄响,七个人不觉一惊:刚刚经过一番恶战,才杀退了秦梅娘埋下的伏兵,怎么眨眼间又来了一彪元兵?徐文俊叫声“小心了”,七个人立时凝神屏息,一齐掣出了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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