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



  当时两个斗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行者卖个破绽,让那先生两口剑砍将入来;被武行者转过身来,看得亲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一边,尸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庵里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个缘故!”只见庵里走出那个妇人来,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说这里叫甚么去处,那先生却是你的甚么人?”那妇人哭著道:“奴是这岭下张太公家女儿。这庵是奴家祖上坟庵。这先生不知是那里人,来我家里投宿,言说善晓阴阳,能识风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庄上,因请他来这里坟上观看地理,被他说诱,又留他住了几日,那厮一日见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两三个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却把奴家强骗在此坟庵里住。这个道童也是别处掳掠来的。这岭唤做蜈蚣岭。这先生见这条岭好风水,以此他便自号飞天蜈蚣王道人。
  ”武行者道:“你还有亲眷么?”那妇人道:“亲戚自有几家,都是庄农之人,谁敢和他争论!”武行者道:“这厮有些财帛么?”妇人道:“他也积蓄得一两百两金银。”
  武行者道:“有时,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烧庵了!”那妇人问道:“师父,你要酒肉吃么?”武行者道:“有时将来请我。”那妇人道:“请师父进庵里去吃。”武行者道:“怕别有人暗算我么?”那妇人道:“奴有几颗头,敢赚得师父!”武行者随那妇人入到庵里,见小窗边桌子上摆著酒肉。武行者讨大晚吃了一回。那妇人收拾得金银财帛已了,武行者便就里面放起火来。那妇人捧著一包金银献与武行者,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养身。快走!快走!”那妇人拜谢了自下岭去。武行者把那两个尸首都撺在火里烧了,插了戒刀,连夜自过岭来,迤逦取路望著青州地面来。又行了十数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镇乡城,果然都有榜文张挂在彼处捕获武松。到处虽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于路却没人盘诘他。
  时遇十一月间,天色好生严寒。当日武行者一路上买酒肉吃,只是敌不过寒威。上得一条土冈,早望见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险峻。武行者下土冈子来,走得三五里路,早见一个酒店,门前一道清溪,屋后都是颠石乱山。看那酒店时,却是个村落小酒肆。武行者过得那土冈子来,迳奔入那村酒店里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两角酒来,肉便买些来吃。”店主人应道:“实不瞒师父说:酒却有些茅柴白酒,肉却多卖没了。”武行者道:“且把酒来挡寒。”店主人便去打两角酒,大碗价筛来教武行者吃;将一碟熟菜与他过口。片时间,吃尽了两角酒,又叫再打两角酒来。店主人又打了两角酒,大碗筛来。武行者只顾吃。原来过冈子时,先有三五分酒了;一发吃过这四角酒,又被朔风一吹,酒却涌上。武松却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个没东西卖,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与我吃了,一发还你银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见这个出家人,酒和肉只顾要吃,却那里去取?——师父,你也只好罢休!”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卖与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说过只有这些白酒。那得别的东西卖!”
  正在店里论口,只见外面走入一条大汉,引著三四个人入进店里。主人笑容可掬,迎接道:“二郎,请坐。”那汉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鸡与肉都已煮熟了,只等二郎来。”那汉道:“我那青花瓮酒在那里?”店主人道:“在这里。”那汉引了众人,便向武行者对席上头坐了,那同来的三四人却坐在肩下。店主人却捧出一樽青花瓮酒来,开了泥头,倾在一个大白盆里。武行者偷眼看时,却是一瓮灶下的好酒,风吹过一阵阵香味来。武行者不住闻得香味,喉咙痒将起来,恨不得钻过来抢吃。只见店主人又去厨下把盘子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来放在那汉面前,便摆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烫。武行者看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儿熟菜,不由的不气;正是“眼饱肚中饥,”酒又发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来!你这厮好欺负客人!”店主人连忙来问道:“师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说。”武行者睁著双眼喝道:“你这厮好不晓道理!这青花瓮酒和鸡肉之类如何不卖与我?我也一般还你银子!”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二郎家里自将来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
  武行者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爷蛮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到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武行者听了,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那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时,打得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扎不起。
  那大汉跳起身来,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却怎地便动手动脚!
  却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那大汉怒道:
  “我好意劝你,你这鸟头陀敢把言语伤我!”武行者听得大怒,便把桌子推开,走出来,喝道:“你那厮说谁!”那大汉笑道:“你这鸟头陀要和我厮打,正是来太岁头上动土!”便点手叫道:“你这贼行者!出来!和你说话!”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抢抢到门边。那大汉便闪出门外去。武行者赶到门外。那大汉见武松长壮,那里敢轻敌,便做个门户等著他。武行者抢入去,接住那汉手,那大汉却待用力跌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怀中,只一拨,拨将去,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里做得半分手脚。那三四个村汉看了,手颤脚麻,那里敢上前来。武行者踏住那大汉,提起拳头来只打实落处,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来,望门外溪里只一丢。那三四个村汉叫声苦,不知高低,都下水去,把那大汉救上溪来,自搀扶著投南去了。这店主人吃了这一掌,打得麻了,动掸不得,自入屋后躲避去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们都去了,老爷吃酒了!”把个碗去白盆内舀那酒来只顾吃。桌子上那对鸡,一盘子肉,都未曾吃动。武行者且不用箸,双手扯来任意吃,没半个时辰,把这酒肉和鸡都吃个八分。武行者醉饱了,把直裰袖结在背上,便出店门,沿溪而走。却被那北风卷将起来,武行者捉脚不住,一路上抢将来,离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傍边土墙里走出一只黄狗,看著武松叫。武行者看时,一只大黄狗赶著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寻事,恨那狗赶著他只管吠,便将左手鞘里掣一口戒刀来,大踏步赶。那黄狗绕著溪岸叫。武行者一刀砍将去,却砍个空,使得力猛,头重脚轻,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却起不来。黄狗便立定了叫。冬月天道,虽只有一二尺深浅的水,却寒冷得当不得,爬将起来,淋淋的一身水。却见那口戒刀浸在溪里,亮得耀人。便再蹲下去捞那刀时,扑地又落下去,再起不来,只在那溪水里滚。
  岸上侧首墙边转出一伙人来。当先一个大汉,头戴毡笠子,身穿鹅黄纻丝衲袄,手里拿著一条哨棒,背后十数个人跟著,都拿木钯白棍。众人看见狗吠,指道:“这溪里的贼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寻不见,大哥哥却又引了二三十个庄客自奔酒店里捉他去了,他却来到这里!”说犹未了,只见远远地那个吃打的汉子换了一身衣服,手里提著一条朴刀,背后引著三二十个庄客,都拖枪拽棒,跟著那个大汉,吹风呼哨,来寻武松;赶到墙边,见了,指著武松,对那穿鹅黄袄子的大汉道:“这个贼头陀正是打兄弟的!”那个大汉道:“且捉这厮去庄里细细拷打!”那汉喝声“下手!”三四十人一发上。可怜武松醉了,挣扎不得,急要爬起来,被众人一齐下手,横拖倒拽。捉上溪来,转过侧首墙边,一所大庄院,两下都是高墙粉壁,垂柳乔松,围绕著墙院。众人把武松推抢入去,剥了衣裳,夺了戒刀、包裹,揪过来绑在大柳树上,叫:“取一束藤条来细细的打那厮!”
  却才打得三五下,只见庄里走出一个人来问道:“你兄弟两个又打甚么人?”只见这两个大汉叉手道:“师父听禀:兄弟今日和邻庄三四个相识去前面小路店里吃三杯酒,叵耐这个贼行者到来寻闹,把兄弟痛打了一顿,又将来撺在水里,头脸都磕破了,险些冻死,却得相识救了回来。归家换了衣服,带了人再去寻他,那厮把我酒肉都吃了,却大醉,倒在门前溪里,因此,捉拿在这里细细的拷打。看起这贼头陀来也不是出家人,——脸上见刺著两个‘金印,’这贼却把头发披下来遮了。——必是个避罪在逃的囚徒。问出那厮根原,解送官司理论!”这个吃打伤的大汉道:“问他做甚么!这秃贼打得我一身伤损,不著一两个月将息不起,不如把这秃贼一顿打死了,一把火烧了他,才与我消得这口恨气!”说罢,拿起藤条,恰待又打。只见出来的那人说道:“贤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这人也像是一个好汉。”此时武行者心中略有些醒了,理会得,只把眼来闭了,由他打,只不做声。那个先去背上看了杖疮便道:“作怪!这模样想是决断不多时的疤痕。”转过面前,便将手把武松头发揪起来定睛看了,叫道:“这个不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方才闪开双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那人喝道:“快与我解下来!这是我的兄弟!”那穿鹅黄袄子的并吃打的尽皆吃惊;连忙问道:
  “这个行者如何却是师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们说的那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那弟兄两个听了,慌忙解下武松来,便讨几件干衣服与他穿了,便扶入草堂里来。武松便要下拜。那个人惊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还未醒,且坐一坐说话。”武松见了那人,欢喜上来,酒早醒了五分,讨些汤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来拜了那人,相叙旧话。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郓城县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
  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庄上。却如何来在这里?兄弟莫不是和哥哥梦中相会么?”宋江道:“我自从和你在柴大官人庄上分别之后,我却在那里住得半年。不知家中如何,恐父亲烦恼,先发付兄弟宋清归去。后却接得家中书说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头气力,已自家中无事,只要缉捕正身;因此,已动了个海捕文书各处追获。’这事已自慢了。却有这里孔太公屡次使人去庄上问信,后见宋清回家,说道宋江在柴大官人庄上,因此特地使人直来柴大官人庄上取我在这里。此间便是白虎山。这庄便是孔太公庄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儿子;因他性急,好与人厮闹,到处叫他做独火星孔亮。这个穿鹅黄袄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儿子,人都叫他做毛头星孔明。因他两个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些个,以此叫我做师父。我在此间住半年了。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风寨走一遭。这两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庄上时,只听得人传说兄弟在景阳冈上打了大虫;又听知你在阳谷县做了都头;又闻斗杀了西门庆。向后不知你配到何处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武松答道:“小弟自从柴大官人庄上别了哥哥,去到得景阳冈上打了大虫,送去阳谷县,知县就抬举我做了都头。后因嫂嫂不仁,与西门庆通奸,药死了我先兄武大,被武松把两个都杀了,自首告到本县,转申东平府。后得陈府尹一力救济,断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见张青、孙二娘;到孟州;怎地会施恩,怎地打了蒋门神,如何杀了张都监一十五口,又逃在张青家,母夜叉孙二娘教我做了头陀行者的缘故;过蜈蚣岭,试刀杀了王道人;至村店吃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从头备细告诉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两个听了大惊,扑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礼道:“却才甚是冲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两个‘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恕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觑武松时,却是与我烘焙度牒书信并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两口戒刀,这串数珠。”孔明道:“这个不须足下挂心。小弟已自著人收拾去了,整顿端正拜还。”
  武行者拜谢了。宋江请出孔太公,都相见了。孔太公置酒设席管待,不在话下。
  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叙说一年有余的事,宋江心内喜悦。武松次日天明起来,都洗漱罢,出到中堂,相会吃饭。孔明自在那里相陪。孔亮捱著疼痛,也来管待。孔太公便叫杀羊宰猪,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几家街坊亲戚都来谒拜。又有几个门下人,亦来拜见。宋江见了大喜。当日筵宴散了,宋江问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处安身?”武松道:“昨夜已对哥哥说了,菜园子张青写书与我,著兄弟投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那里入伙,他也随后便上山来。”宋江道:“也好。我不瞒你说,我家近日有书来,说道清风寨知寨小李广花荣,他知道我杀了阎婆惜,每每寄书来与我,千万教我去寨里住几时。此间又离清风寨不远,我这两日这待要起身去,因见天气阴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里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带携兄弟投那里去住几时;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发心,只是投二龙山落草避难。亦且我又做了头陀,难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设疑,倘或有些决撒了,须连累了哥哥。——便是哥哥与兄弟同死同生,也须累及了花知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龙山去了罢。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佑。若如此行,不敢苦劝,你只相陪我住几日了去。”
  自此,两个在孔太公庄上。一住过了十日之上,宋江与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里肯放,又留了三五日,宋江坚执要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日,将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并带来的度牒书信戒箍数珠戒刀金银之类交还武松;又各送银五十两,权为路费。宋江推却不受,孔太公父子只顾将来拴缚在包裹里。
  宋江整顿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带上铁戒箍,挂了人顶骨数珠,跨了两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里。宋江提了朴刀,悬口腰刀,带上毡笠子,辞别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庄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余里路,拜辞了宋江、武行者两个。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说道:“不须庄客远送我,我自和武兄弟去。”孔明、孔亮相别,自和庄客归家,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和武松两个在路上行著,于路说些闲话,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伙又行。两个吃罢饭,又走了四五十里,却来到一市镇上,地名唤做瑞龙镇,却是个三岔路口。宋江借问那里人道:“小人们欲投二龙山、清风镇上,不知从那条路去?”那镇上人答道:“这两处不是一条路去了:这里要投二龙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风镇去,须用投东落路,过了清风山便是。”宋江听了备细,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这里吃三杯相别。”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了却回来。”宋江道:“不须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兄弟,你只顾自己前程万里,早早的到了彼处。入伙之后,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做得大事业,可以记心。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武行者听了,酒店上歇了数杯,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来,行到市镇梢头,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洒泪,不忍分别;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语:少戒酒性。保重!保重!”
  武行者自投西去了。
  看官牢记话头:武行者自来二龙山投鲁智深、杨志入伙了,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别了武松,转身投东,望清风山路上来,于路只忆武行者;又自行了几日,却早远远的望见前面一座高山,生得古怪,树木稠密,心中欢喜,观之不足,贪走了几程,不曾问得宿头。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心内惊慌,肚里寻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乱在林子里歇一夜;却旨又是仲冬天气,风霜正冽,夜间寒冷,难以打熬。──倘或走出一个毒虫虎豹来时,如何抵当?却不害了性命!”只顾望东小路里撞将去。约莫走了也是一更时分,心里越慌,看不见地下,躧了一条绊脚索;树林里铜铃响,走出十四五个伏路小喽啰来,发声喊,把宋江捉翻,一条麻绳索缚了;夺了朴刀包裹,吹起火把,将宋江解上山来。宋江只得叫苦。却早押到山寨里。
  宋江在火光下看时,四下里都是木栅;当中一座草厅,厅上放著三把虎皮交椅;后面有百十间草房。小喽啰把宋江捆做粽子相似,将来绑在将军柱上。有几个在厅上的小喽啰说道:“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报。等大王酒醒寺,却请起来,剖这牛子心肝,做醒酒汤,我们大家吃块新鲜肉!”宋江被绑在将军柱上,心里寻思道:“我的造物直如此偃蹇!只为杀了一个烟花妇人,变出得如此之苦!谁想这把骨头却断送在这里!”只见小喽啰点起灯烛荧煌。宋江已自冻得身体麻木了,动掸不得,只把眼来四下里张,低了头叹气。
  约有二三更天气,只见厅背后走出三五个小喽啰来,叫道:“大王起来了。”便去把厅上灯烛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时,只见那个出来的大王头上绾著鹅梨角儿,一条红绢帕裹著,身上披著一领枣红纻丝衲袄,便来坐在当中虎皮交椅上。那个好汉祖贯山东莱州人氏,姓燕,名顺,绰号锦毛虎;原是贩羊马客人出身;因为消折本钱,流落在绿林丛内打劫。那燕顺酒醒起来,坐在中间交椅上问道:“孩儿们那里拿得这个牛子?”
  小喽啰答道:“孩儿们正在后山伏路,只听得树林里铜铃响。原来这个牛子独自个背些包裹,撞了绳索,一交绊翻;因此拿得来献与大王做醒酒汤。”燕顺道:“正好!快去与我请得二位大王来同吃。”小喽啰去不多时,只见厅侧两边走上两个好汉来:左边一个,五短身材,一双光眼,祖贯两淮人氏,姓王名英,江湖上叫他做矮脚虎;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卜清风山,和燕顺占住此山,打家劫舍。右边这个生的白净面皮,三牙掩口髭须,瘦长膀阔,清秀模样,也裹著顶绛红头巾;休祖贯浙西苏州人氏,姓郑,双名天寿;为他生得白净俊俏,人都号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银为生,因庥自小好习枪棒,流落在江湖上;因来清风山过,撞著王矮虎和他斗了五六十合,不分胜败,因上燕顺见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当下三个头领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儿们,快动手取下这牛子心肝,造三分醒酒酸辣汤来。”只见一个小喽啰掇一大铜盆水来放在宋江面前;又一个小喽啰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用一把剜心尖刀。那个掇水的小喽啰便把双手泼起水来浇那宋江心窝里。原来但凡人心都是热血裹著,把这冷水泼散了热血,取出心肝来时,便脆了好吃。
  那小喽啰把水直泼到宋江脸,宋江叹口气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燕顺亲耳听得“宋江”两字,便喝住小喽啰,道:“且不要泼水!”燕顺问道:“他那厮说甚么‘宋江?’”小喽啰答道:“这厮口里说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燕顺走近前来又问道:“你是那里的宋江?”宋江答道:“我是济州郓城县做押司的宋江。”燕顺嚷道:“你莫不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杀了阎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黑三郎宋江。”燕顺吃了一惊,便夺过小喽啰手内尖刀,把麻索都割断了;便把自身上穿的枣红纻丝衲袄脱下来裹在宋江身上;便抱在中间虎皮交椅上;便叫王矮虎,郑天寿快下来。三人纳头便拜。宋江连忙下来答礼,问道:“三位壮士,何故不杀小人,反行重礼?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三好汉一齐跪下。燕顺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来不识好人!一时间见不到处,少问个缘繇,争些儿坏了义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说出大名来,我如何得知仔细!小弟在江湖上绿林丛中走了十数年,闻得贤兄仗义疏财,济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缘分浅薄,不能拜识尊颜。今日天使相会,真乃称心满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挂心错爱?”燕顺道:“仁兄礼贤下士,结纳豪杰,名闻寰海,谁不钦敬!梁山泊近来如此兴旺,四海皆闻,曾有人说道,尽出仁兄之赐。不知仁兄独自何来,今却到此?”
  宋江把这救晁盖一节,杀阎婆惜一节,却投紫进并孔太公许多时,及今次要往清风寨寻小李广花荣,──这几件事一一备细说了。三个头领大喜,随即取套衣服与宋江穿了;一面叫杀羊宰马,连夜筵席。当晚直吃到五更,叫小喽啰服侍宋江歇了。次日辰牌起来,诉说路上许多事务,又说武松如此英雄了得。三个头领跌脚懊恨道:“我们无缘!若得他来这里,十分好却恨他投那里去了!”
  话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风寨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不在话下。   当时腊月初旬,山东人年例,腊日上坟。只见小喽啰山下报上来说道:“大路上有一乘轿子,七八个人跟著,挑著两个盒子,去坟头化纸。”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见报了,想此轿子必是个妇人,点起三五十小喽啰,便要下山,宋江,燕顺那里拦当得住,绰了枪刀,敲一棒铜锣,下山去了。宋江,燕顺,郑天寿三人自在寨中饮酒。那王矮虎去了约有三两个时辰,远探小喽啰报将来,说道:“王头领直赶到半路里,七八个军汉都走了,拿得轿子里抬著的一个妇人。只有一个银香盒,别无物件财物。”燕顺问道:“那妇人如今抬到那里?”小喽啰道:“王头领已自抬在山后房中去了。”燕顺大笑。宋江道:“原来王英兄弟要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燕顺道:“这徊兄弟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劝他。”燕顺,郑天寿便引了宋江,直到后山王矮虎房中,推开房门。只见王矮虎正搂住那妇人求欢,见了三位入来,慌忙推开那妇人,请三位坐。
  宋江看见那妇人,便问道:“娘子,你是谁家宅眷?这般时节出来闲走,有甚么要紧?”那妇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便答道:“侍儿是清风寨知寨的浑家。
  为因母亲弃世,今得小祥,特来坟前化纸,那里敢无事出来闲走。告大王垂救性命!”
  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我正来投奔花知寨。莫不是花荣之妻?…我如何不救?”宋江问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来上坟?”那夫人道:“告大王,侍儿不是花知寨的浑家。”宋江道:“你恰才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那妇人道:“大王不知,这清风寨如今有两个知寨,一文,一武。武官便是知寨花荣,文官便是侍儿的丈夫知寨刘高。”宋江寻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荣同僚,我不救时,明日到那里须不好看。”宋江便对王矮虎说道:“小人有句
  话说,不知你肯依么?”王英道:“哥哥有话但说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我看这娘子说来,是个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看在下薄面并江湖上‘大义’两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听禀,王英自来没个押寨夫人做伴,况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头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则甚?胡乱容小弟这些个?”宋江便跪一跪,道:“贤弟若要押寨夫人时,日后宋江拣一个停当好的,在下纳财进礼,娶一个服侍贤弟。只是这个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个人情,放了他则个。”燕顺,郑天寿一齐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请起来,这个容易。”宋江又谢道:“恁地时,重承不阻。”
  燕顺见宋江坚意要救这妇人,因此,不顾王矮虎肯与不肯,喝令轿夫抬了去。那妇人听了这话,插烛也似拜谢宋江,一口一声叫道:“谢大王!”宋江道:“恭人,你休谢我,我不是山寨里大王,我自是郓城县客人。”那妇人拜谢了下山,两个轿夫也得了性命,抬著那妇人下山来,飞也似走,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
  这王矮虎又羞又闷,只不作声;被宋江拖出前厅劝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后好歹要与兄弟完娶一个,教你欢喜便了。小人并不失信。”燕顺,郑天寿都笑起来。王矮虎一时被宋江以礼义缚了,虽不满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吃筵席,不在话下。
  且说清风寨军人一时间被掳了恭人去,只得回来,到寨里报知刘知寨,说道:“恭人被清风山强人掳去了!”刘高听了大怒,喝骂去的军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
  ”大棍打那去的军汉。众人分说道:“我们只有五七个,他那里三四十人,如何与他敌得?”刘高喝道:“胡说!你们若不去夺得恭人回来时,我都把你们下在牢里问罪!”
  那几个军人吃逼不过,没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内军健七八十人,各执枪棒,用意来夺;不想来到半路正撞见两个轿夫抬得恭人飞也似来了。众军汉接见恭人,问道:“怎地能彀下山?”那妇人道:“那厮捉我到山寨里,见我说道是刘知寨的夫人,吓得他慌忙拜我,便叫轿夫送我下山来。”众军汉道:“恭人,可怜见我们,只对相公说我们打夺得恭人回来,权救我众人这顿打!”那妇人道:“我自有道理说便了。”众军汉拜谢了,簇拥著轿子便行。众人见轿夫走得快,便说道:“你两个闲常在镇上抬轿时,只是鹅行鸭步,如今却怎地这等走的快?”那两个轿夫应道:“本是走不动,却被背后老大栗暴打将来!”众人笑道:“你莫不见鬼?背后那得人!”轿夫方才敢回头,看了道:“哎呀!是我走得慌了,脚后跟直打著脑杓子!”众人都笑,簇著轿子,回到寨中。刘知寨见了大喜,便问恭人道:“你得谁人救了你回来?”那妇人道:“便是那厮们掳我去,不从奸骗,正要杀我;见我说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却得这许多人来抢得我回来。”刘高听了这话,便叫取十瓶酒,一口猪,赏了七八十人,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救了那妇人下山,又在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来投奔花知寨,当时作别要下山。三个头领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饯行,各送些金宝与宋江,打缚在包裹里。当日宋江早起来洗漱罢,吃了早饭,拴束了行李,作别了三位头领下山。那三个好汉将了酒果肴馔直送到山下三十余里,官道傍边,把酒分别。三人不舍,叮嘱道:“哥哥去清风寨回来,是必再到山寨相会几时。”宋江背了包裹,提了朴刀,说道:“再得相会。”唱个大喏,分手去了。若是说话的同时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便不使宋江要去投奔花知寨,险些儿死无葬身之地!正是:
  遭逢坎坷皆天数,际会风云岂偶然?
  毕竟宋江来寻花知寨撞著甚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