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闹快活林(9)
|
|
|
蒋忠今天为何这么好说话?要放到二年前,绝对不行;他现在肚量稍微大些,自从把快活林酒店夺过来,这二年多,他着实有几文哩。街上房子已经买了几处下来了,他现在是暴发户。有钱的财主都怕祸,他刚才把算盘打过了,来去不过为的一钱三分银子。如伸手打,不值得;再则,来人是个醉汉,他是酒后无德。他回去酒醒了,叫人把一钱三分银子送来;他就是一去不来,不过一钱三分银子,我一天中晚两餐生意做下来,何止赚这些?如伸手打,不谈打出祸来,这一打一闹,中晚两餐生意也不能做了,何止蚀一钱三分银子?想来想去,还是忍耐些好。忍耐忍耐,家财还在。所以蒋忠才慷慨让醉汉走的。
长气进了店,厨头不放心:“长气啊,怎么说,大概代他卸装?”“不是。大爷说,算了,让醉汉请便吧。”“这个难得啊,一百零一回的新闻啊,你看哎,他还在喊哩!”武二爷摩拳擦掌,有意地喊,喊是喊给蒋忠听的:“爷没有银子,也没有钱,非要写账!好囚攮的,好杂种的!”长气笑嘻嘻地迎上前:“差官老爷,不要骂了。”“爷没有钱!”“不要钱了。”“爷偏要写账!”“账也不要你写了,算请你的,你还骂什么呢?请便了!”“你讲什么?原来不要钱了,你家真公道,你家真便宜!”“你这副脸真厚哩!吃过了不要钱,再不公道,再不便宜,还想吃过带几文走啊!”“哈哈,好,快活林酒店吃酒怪公道,又舒服,又快活,爷转转再来。”“我看你还是放安稳些!”武二爷心里奇怪了,照我家拜弟说,蒋忠的行为躁虐得很;照我看,蒋忠倒是宽宏海量。不能这样子就算啊?武二爷跌跌冲冲,奔树林而去。
武二爷刚想进树林,就在武松前头有个人进树林了,就是上房里的小丫头,来给蒋忠送茶。她双手捧着洗脸盆,里头有手巾有水,盆上搁了一块板,板上顿了一个白粉锭大盖碗,泡的一碗上等好茶。武松见这个丫环进去,停住脚,不走了。进去如同蒋忠交手,不要把她擦碰伤了,等丫头出来,再进去不迟。这个丫头到了蒋忠面前,脸盆朝下一顿,双手把搁板捧起来:“大爷,搌脸吧!”蒋忠起身,鹅毛扇放在椅子上,朝脸盆前一蹲,把十股头的回须带子提了担在大腿上,免得拖脏了。把脸盆里水摸摸,怕水烫。掺过冷水了,正好。用手巾拖水洗脸,把颈项一淋,整了把手巾把子,把脸同颈项一揩,把手巾朝脸盆里一放。左手三个指头把白粉锭茶碗拿起来,还翘了个兰花指,右手把鹅毛扇一拿:“你去吧!”丫头回去了。
武二爷看见丫头已走了,踉踉跄跄地走进树林。蒋忠坐下来,鹅毛扇扇了几下,这一刻身上才舒服,想喝一口茶,滚扎扎的,不能进嘴。他摇着扇子,闻着茶香,只看见醉汉进了树林。蒋忠更气了,可要死,在我店里白大吃过了,你又跑到我这里来了!君子避酒客,不同他琐碎。鹅毛扇一招,指着醉汉:“朋友,你朝哪里跑?如要上岭,向南去;如要进城,向北去。咱的树林后面没有路。”武二爷也不理他,又来同他玩激将法了。他双手一并,笑嘻嘻:“朋友请了!你可知道,快活林酒店吃酒,又快活,又受用,又不要钱。兄弟特为过来奉请,你可去吧?”蒋忠更气:可要死!你吃了我的白大,还代我请客!“咱不扰你!”“你不扰我就算了。”武松掉过脸来,抱住一株小树,摇了两下,树头摆动。武二爷望着树头,点头晃脑:“朋友,我请你去,你可扰我吧?”蒋忠好笑,他抱住树喊朋友,最好我不理他。蒋忠摇着扇子,闻着茶香,眼睛闭起来了。武二爷再把他望望,这个畜生肚量大哩!这样的激词都激不动他。何不伸手打他呢?在这一点武松有道理,他非要激动蒋忠,叫蒋忠先伸手打他;我再伸手,接他的打,还他的打;把他打倒了,还要我有理,他先打我的;他既能打我,我当然要还手打他。
武松又想了个章程出来,看蒋忠捧着茶在闻香,最好把他这碗茶打翻掉了,他就急了,自然就伸手打我了。武松抱着树,把手一松,一个踉跄,到了蒋忠面前,用右手肘就把蒋忠的右手肘朝上一捧,这一着在拳谱上有两个名字:一名叫“斗肘子”,又叫“没翅膀的乌鸦”。他来得快,蒋忠眼睛闭着闻茶香,没有防备,就被他这一肘把盖碗茶打泼了,把蒋忠打得蹦起来,打得喊起来,打得抹起来。这一肘就这么重啊?肘并不重,他吃的这碗茶的苦。他三个指头拈住茶碗,被武松这一肘,把他手里的盖碗打离了手,盖子掉在地。这一碗茶朝他脸上一泼,所以他跳起来,把手里鹅毛扇都甩了;茶烫得难过,就喊起来;双手在脸上一抹,黄胡子抹了十几根下来。亏得他脸皮厚,虽烫得疼,没有烫起泡来。蒋忠实在不能忍耐了,右拳一举,就想来打醉汉了。再把醉汉一望,又把拳头缩回头了。为何不打?见醉汉躺在地下。要打打硬汉,他躺在地下,又是个醉汉,打了他名声不好听。
武松怎么躺在地下的?在武松估量,蒋忠一定要伸手打了,他躺在地下,准备应付他。他躺在地下能打人。他就在蒋忠右边朝下一躺,旁势,左脚落地,右半边在上;左手肘搁在地下,左拳头枕住自己的左太阳穴,右手的扇子插在后领里,右拳头摆在自己的心门,右手肘护住自己的右肋;左腿环在裆下,右腿伸得笔直。这一着叫“何仙姑懒睡云床”。他躺在地下没有一处漏空,无论蒋忠起腿起手打,他都能接打,还能还打。醉八仙就是这桩狠处,全是败中取胜的架子,叫人提防不到。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