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临潼山秦琼救驾

  承福寺真主临凡

 

 

  诗曰:

  天佑唐公福庆多,晋王枉自起风波。
  紫薇星降兴唐室,梵院祥光映碧罗。

  那唐公箭射,来人应弦落马。再看尘头起处,乃是自家家将。唐公对道宗道:“幸亏壮士救我一家性命,这莫大之恩,不可忘了。”正说时,只见几个彪形大汉与村庄农夫赶到马前,啼哭道:“不知小人家主何事触犯老爷,被老爷射死?”唐公道:“我并没有射死你家主。”众人道:“适喉下拔出箭来,现有老爷名号。”唐公想道:“呀!是了。方才与一班强盗厮杀方散,遇你主人飞马而来,我只道是响马余党,误伤你家主人。你主人姓什名谁?待我与你白银百两,买棺收殓回籍,待我前面去多做功德超度他便了。”家人道:“俺主人乃潞州单道便是,二贤庄人,今往长安贩缎回来,被你射死。谁要你的银子!俺还有二主人单二员外,名通号雄信在家。他会问你讨命的。”唐公道:“死者不能复生,教我也无可奈何。”众人不理,自去买棺收殓,打点回乡。

  唐公遇了这件事,十分过意不去,心灰意懒,教家将一齐同回至车辇前,问说:“夫人受惊了?贼已退去,好赶路矣。”于是一齐起行。夫人因受惊恐,忽然腹痛,待要安顿,又没个驿递。旁边有个大寺,名曰承福寺,只得差人到寺中说,要暂借安歇。本寺住持法名五空,连忙聚集僧众迎接进殿。唐公领家眷在附近后房暂宿。明日早行,又着家将巡哨,以防不虞。自却全装甲胄,带剑观书。

  刚定三更时候,忽闻异香阵阵扑鼻,十分惊讶。步出天井看时,只见半空中箫韶迭奏,剑佩铿锵,紫雾盘旋,祥云缭绕,却是中天紫薇临凡。满天香雾氤氲,一寺瑞烟笼罩。惊异间,忽有侍儿来报:“夫人分娩世子了。”李渊大喜,捱到天明,参拜如来。住持率众僧叩贺。唐公道:“寄居分娩,污秽如来住持清静,罪归下官,何喜可贺?怎奈夫人分娩,未可路途辛苦,欲待再借上刹宽住几时,如何?”五空道:“贵人降世,古刹生辉,何敢不留!”唐公称谢。分付家丁不许生事,暂住半月,候夫人身健起行回太原后,发钱粮重修庙宇,再整金容。此时却在寺中闲玩,见屏门上有副对联,上写道:

  宝塔凌云,一目江山无边清静;
  金钟代月,十方世界何等悠闲。

  侧边写道:“汾河柴绍熏沐手拜书。”唐公见词义深厚,笔法雄劲,问五空道:“这柴绍是什么人?”五空道:“这是汾阳县柴爷公子,向在寺内攻书,见此浮屠偶题。”唐公十分羡慕,对五空道:“你可领我去看。”于是五空在前,唐公在后,向柴绍书房而来。只见曲径幽深,竹林丛茂,左右苍松掩映,两行翠柏参天,唐公好生称赞。五空道:“那厢垂丝柳下,斑竹精扉,即是书室。”唐公行至门前,听得琴声正美。五空即欲叩门,唐公止住道:“琴韵甚美,且慢叩门。”不一时,琮琮声定,五空上前叩门,见一书僮启扉,问是何人。五空道:“是太原唐公,特来相访。”柴绍听得,即忙迎接,逊至书斋,柴绍下拜道:“久违年伯,不知驾临,有失远迎。”唐公道:“贤契少礼。”连忙扶起。唐公逊座,柴绍移坐于侧,彼此闲叙。看柴绍时,果然好个郎君,但见:

  双眉入鬓,凤眼朝天,目炯明星,鼻如悬胆。语言洪亮神清朗,玉骨冰心气宇昂。胸襟豁达称英俊,善武能文是丈夫。

  按柴绍号嗣昌,乃上界金府星君临凡,后为大唐驸马、护国公之职。那唐公询知未有妻室,对柴绍道:“老夫有一小女,年已及笄,尚未受聘。贤契不弃,可挽住持为媒,愿将小女以附丝罗,不知贤契意下如何?”柴绍道:“小侄一介寒儒,蒙年伯不弃寒微,敢不如命?”唐公大喜,一茶而别。至方丈对夫人说知,即令五空为媒。择日行聘已毕,光阴迅速,不觉半月有余。窦夫人身体已健,着五空通知柴绍,收拾起行。柴绍将一应事体托了得力家人,自随唐公往太原进发,就亲去了。正是:

  云拥蛟龙奋远扬,风从虎豹啸琳琅。
  天为唐家开帝业,致令英杰赘东床。

  当下唐公回返太原,按下不表。且叙秦叔宝单身独骑,一马跑有八九里路程,方才住鞭。见樊虎在店,把不平的话说了一遍。到次日,早饭已过,两人匆匆分了行李,各带犯人分路去了。

  这叔宝不止一日到了潞州,寻了王小二家做下处,赶早把人犯带到衙门前,投过了文,少时发出来,着禁子把人犯收监。回批却要候蔡太爷太原贺唐公李爷回来才发。叔宝只得回到下处,耐心等候。

  不想叔宝十分量大,一日三餐要吃斗米,王小二些小本钱,二十余天,都被他吃完了。只得与妻柳氏计议道:“这秦差公是个退财白虎。自从他进门,并无别客来下顾,几两本钱都葬送在他肚里了。这几日连招牌、灯笼都不挂出去,再过数天,大门都不必下了。怎么处?我要开口,又恐他着恼,故此与你商量。”柳氏道:“你这人不识面目,那秦爷是山东豪杰,难道少了饭钱不成?等官府回来,领了批文,少不得算还你。”又过数日,实是挨不过了,只得候他得便时,赔过笑面道:“秦爷,小人有句话对爷说,犹恐见怪,不敢启口。”叔宝道:“俺与你宾主之间,有话便说,怎的却恐见怪!”王小二道:“只因小店连日没有生意,本钱短少,菜蔬都是不敷。我的意思,要问秦爷预支几两银子,不知使得么?”叔宝道:“这是正理,怎么要你这等虚心下气?是我忽略了,不曾与你银子。你却哪里有这长本钱,供给得我起?停一会,称与你罢。”那王二千欢万喜,走出去了。叔宝却在挂箱里去摸,一摸吃了一惊。

  你道他是个好汉,为何吃惊起来?却有个缘故。因在关内与樊虎分行李时急促了些,有一宗银子是州里发出做盘缠的,库吏因樊虎与叔宝交厚,故一总兑与樊虎。这宗盘费都在樊虎身边,及至匆匆分别,他二人哪里把这几两银子放在心中?行李文书件件分开,单有银子不曾分得。心内踌躇,想起母亲要做寿衣,买潞绸的十两银子,且喜还在行箱内,且用了再处。取出来对王二道:“这几两银子交与你,写了收帐。”王二收了。叔宝口中不言,心里焦闷。

  又过数日,蔡刺史到了码头,本州应役人员都出郭迎了。叔宝是当差的人,随着众人迎接过,刺史上轿回衙,因一路辛苦,乘暖轿进城。叔宝跟进城门,事急难忍,于心内想道:“这一进衙门,事体忙乱,就难得禀见了。不如在此禀明。”只得当街跪下禀道:“小的是山东济南府解差,伺候太爷回批。”蔡刺史在轿内半眠半睡,哪里答应。从役们喝道:“太爷难道没有衙门的,却在这里领回批?还不起去。”说罢,轿夫益发走得快了。叔宝只得立起身来,心内想道:“在此一日,多一日盘缠。若是官府辛苦了,倘有几日不坐堂,怎么了得?”抢几步赶上前去,意思要求轿上人慢走再禀。不想一则性急,二则力大,用手在轿杠上一抓,将轿子拖了一侧,四个轿夫,两个扶轿的,都一闪支撑不定,幸喜太爷睡在轿里,若是坐着,岂不跌将出来?刺史大怒道:“这等无礼,没我的宪体。皂隶扯下去打。”叔宝自知礼屈,被皂隶按翻了,重打十下。叔宝被责,回到店中,晚饭不吃,竟去睡了。巴到天明,负痛到府中领文。正是:

  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

  那蔡知府果是贤能,到次早升堂,文书积案甚多,赏罚极明,人人感戴。叔宝这番直等公事将完,方才跪将下去禀道:“小的是济州刘爷差人,伺候老爷批文回去。”叔宝今日怎么说出刘爷差人?因刺史与刘爷是同年好友,要使他周全的意思。果然那蔡刺史回嗔作喜道:“你就是济南刘爷的差人么?昨日鲁莽得紧,故此责你几板。”遂唤经承取批过来签押,着库使取银三两,付与叔宝道:“本州与你家爷俱系同年,你却千里路程,这些小赏你为路费。”叔宝叩头谢了,接着批文银两,出府回店。

  只见王小二却在柜上结算饭钱,抬头看见叔宝领批文回来,满脸堆着笑道:“秦爷,饯行酒还不曾齐备,却怎么好?”叔宝道:“不消了。”王小二道:“如今闲着,且把帐算算如何?”叔宝道:“拿帐来。”小二道:“秦爷是八月十六到的,如今是九月十八了,共三十二日。前后两日不算,共三十日。每日却是六钱算的,该十八两纹银,收过秦爷好银子十两,尚少八两。”叔宝道:“这三两是蔡太爷赏的,也与你罢。”王小二道:“再收三两,还欠五两,乞秦爷付足。”叔宝道:“小二哥且莫忙,我还未去。”小二道:“回批领了,没甚事?”叔宝道:“我有个朋友到泽州投文,盘费银两都在他身边,等他来会我,才有银子还你。”那王小二听了这句话,即变下脸来道:“小人是开饭铺的,你老人家要是住一年才是好生意哩!只是小人店内乏本,设或那朋友也像你老人家的性子,忘怀了,竟到济州回去,怎么办?”那小二一边说,一边想道:“他行李又不多,马又是开口货,若骑去饮水,一溜风走了,我怎得到济州寻他?只有回批是件出手货,留住他的,倒是稳当。”即赔下一脸冷笑道:“秦爷,这文书是要紧的,拿在里面去,着拙荆收藏,你老人家也好放心盘桓。”叔宝不知是计,就将回批递与王小二。正是:

  无情诈摘神仙佩,巧计生留卿相貂。

  叔宝自此日日去到官塘大路去盼樊虎,哪里见他个影儿。远远望见一个公门打扮的长大汉子,及至走到面前,却又不是,只急得两眼火星直喷。自古道:嫌人易丑,等人易久。早见金风送暑,红叶飘零。只是痴心呆等,哪里见建威影子?茶饭不是过宿的就是冷的,到晚来又听他冷言冷语,受那腌臜之气。一日晚上回来,见房中已点灯了,叔宝心中想道:“这厮为何今日如此小心?老早掌灯了。”住一步看时,见里面猜三喝五,掷骰饮酒。王小二跑将出来道:“我的秦爷,不是我有心得罪爷,偏今日一伙客人,是贩什么珠宝古董的,可可里看上秦爷房好要住,偏生你老人家房门又不锁,被他把铺盖搬进里面去,道三五日就去的,我怕搬错了行李,故搬到后面一间僻静小房内。秦爷权宿数夜,将他去了,依然移进。”叔宝此时人穷志短,见小二和颜悦色的奉承,便道:“小二哥,屋随主便,怎么说这等话?但是有房与我安身就罢。”王小二掌灯引路,叔宝后跟,转弯抹角,到后面一间靠厨房的破屋,地上铺着一堆草,叔宝的铺盖却堆在草上,四面风来,灯儿也没挂处。只听得王小二虚心冷气的道:“秦爷只好权住住儿,等他们走了,仍旧搬到房内去。”叔宝也不答应,小二带上门竟走去了。叔宝坐在草铺上,把金锏按在自己膝上,用手指弹锏,口内作歌道:

  旅舍荒凉风又雨,英雄守困无知己。
  平生弹锏有谁知?尽在一声长叹里。

  正吟之间,忽闻门口脚步声,将门上搭钮反扣了。叔宝住手道:“你这小人,我秦琼来清去白,焉肯做无耻之事!况有文书鞍马俱在你家,难道我走去不成?”外边道:“秦爷切勿高声,妾乃王小二之妻柳氏便是。”叔宝道:“你素有贤名,今夜黄昏来此何干?”妇人道:“我那拙夫是个小人,见秦爷少了几两银子,出言无理。秦爷是个大丈夫,把他海涵些儿。我丈夫睡了,存得些晚饭在此,还有几索线,如今深秋时候,身上还是夏衣,背上碎绽,故将针线在此,请秦爷自己缝好。外有钱数百,买些点心充饥,晚间早些回寓。”叔宝闻言,不觉眼中落下几点英雄泪来,道:“贤人,你就是昔日淮阴的漂母,恨秦琼他日不能如齐王答报千金耳。卑人若得侥幸,自当厚报。”那柳氏道:“我是小人之辈,不敢自比君子,施恩岂望报耶?”说完,才把门钮开了,将饭篮放在地上,竟自去了。正是:

  萧萧囊橐已成空,谁复留心恤困穷。
  一饭淮阴遗国士,却输妇女识英雄。

  叔宝开门将饭取进。又见青布条捻成钱串,穿着三百文青钱,针线完备,盘中却是一碗肉羹,叔宝只得连忙吃了。此时秋宵耿耿,月魄清清,总是难成梦来。乘着月色,将衣脱下,乱缝一番,披在身上,趁早出门。正是:

  补衮方奇识者稀,鹑衣百结事多非。
  缝时惊见慈亲线,惹得英雄泪洒衣。

  叔宝身边有了三百文钱,每日望樊虎,不几日用尽了,又受小二冷言冷语。忽然想到:“我又没甚么当头,只有两条金装锏,拿来变卖,还了饭钱,也得早回乡井。”于是回店对小二道:“我望朋友不来,只有一对金装锏在此,拿去卖了罢。”小二痴心想道:“他有金装锏,今日才说,若是卖给别人,便宜他了。”因说道:“秦爷,这锏不要卖罢,一时哪个来买?何不拿到三义坊典铺中当几两银子,买些柴米将就度过去,等泽州朋友来,有银子赎回去,岂不两便?”叔宝闻言大喜,只道王小二是个好人,忙去把锏取来,别了店主,望三义坊而去。正是:

  穷途谁是知心友,失路多逢轻薄儿。

  当下叔宝只道这锏是人人晓得,是个祖上遗下的,犹如传家之宝一般,忙忙拿着到三义坊,走到当铺内,将锏放在柜上当。内里人看了道:“兵器不当,只好作废铜称。”叔宝等着要银子,见管当的装腔,没奈何说道:“就当铜称罢。”朝奉拿大称来称,两根锏重一百二十八斤,又要除些折耗,四分一斤,算该五两银子,多要一分也不当。叔宝暗想道:四五两银子,做几日吃在肚里,又端的不能回乡。只得说价少不当,拿了回店。王小二如逼命的一般,进来道:“你老人家怎的依旧拿了回来?”叔宝道:“铺中道,兵器不当。”小二道:“如此做,秦爷不若再寻些什么值钱的当罢。”叔宝道:“小二哥,你好呆,我公门中除了这随身兵器,难道有什么金珠宝物带在身边不成?”小二道:“这却顾你老人家不得了,你却教人担饥受饿得起么?”正是:

  龙逢浅水遭蛇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不知秦琼怎样设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