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几道是生活在用一点脆弱的自尊包裹起来的自闭的情怀之中的。他曾经贵为相府公子,父亲死后,他沉沦下僚。常言说“宰相家人七品官”,他做过的那些什么颍昌府许田镇监、乾宁军通判、开封府判官等,在他眼里,恐怕连当年他们家的门房家人都不如。但为生存计,也还得做下去。所以有时候,他表现出一种过分的孤傲。他和黄庭坚是好朋友。苏轼通过黄庭坚的关系想和他见一面,他拒绝了,说:“现在这些当政的,一半都是我们家的旧客,我都没有空见他们。”(见《研北杂志》)这未必是实话,恐怕还是别人无暇见他吧。
但他在做颍昌府许田镇监的时候,又把自己做的词抄写了一份,献给当时的颍昌府帅韩少师韩亿。结果韩亿回信说:“看了你的新词,觉得是才有余而德不足。希望你放下些有余之才,多补些不足之德。这也就算是当年你们家门下的一个老吏的愿望了。”
因此,他剩下的,就只有对当前的无奈、对往事的追忆。据王灼《碧鸡漫志》记载,晏几道《乐府自叙》说:“往时沈十二康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苹、云,工以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付之,吾三人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宠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莲、鸿、苹、云是四个家妓,与晏几道未必有那么深的情感渊源,但在晏几道心中,是值得留恋的,他的许多写情的词,都与这四人有关。
这首《临江仙》,怀的人是“小苹”。
“梦后”“酒醒”,说的是当前。当前是什么景象呢?“楼台高锁”,“帘幕低垂”,一片萧索。接下来的“去年春恨”又是什么呢?“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依然是“楼台高锁”,“帘幕低垂”。昔日的持酒听歌,清讴娱客早已不见了。“去年”是一个虚指,可以往前推,那就是一个一个的“去年”了。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是名句,以“落花”点明是暮春时分,以“燕双飞”反衬“人独立”的孤寂。但却是晏几道从别人的诗里囫囵取来的。五代时诗人翁宏有一首《春残》:
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
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
这么出色的名句,却完全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原因是整首诗的意境、其他的句子都较差,与之不能相配。就像一个体坛高手,个人比赛可以获得金牌,但如果队友太弱,团体赛却会遭到埋没。或者把海飞兹这样的小提琴琴王,放到一个三流的交响乐团中去,是一点彩也出不了的一样。而晏几道一拿过来,融入自己的词中,立刻如名剑出匣、宝玉出璞,光芒四射。
换头以后,是追忆往事。“心字罗衣”是什么?一般都解作有“心”字花纹的衣裳。但写一身的“心”字,美吗?即便是像有的人再曲说是篆体的“心”字,似乎也是闻所未闻,而且“两重”就无解了。既是“两重”,你又怎么知道里面那一重也是写满了“心”字呢?即便是有这样的衣裳,也没有两件相同的重叠起来穿的道理。所以还是如杨慎的解释合理一些。他在《词品》中说:“心字罗衣则谓心字香熏之尔,或谓女人衣曲领如心字。”前一说仍然是想当然,无谓之极。心字香熏过的衣裳就叫“心字罗衣”,那如果又用其他香熏一次,又叫什么呢?其实后一解就非常合理了。
末二句又是名句。“彩云”是一个很好的比喻,喻美丽的女子。当然这也不是晏几道的首创,李白的《宫中行乐词》就有“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这里的“彩云”,就是指歌舞的女子。晏词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虽然依然以彩云喻女子,但意境要深远得多。“当时明月在”,是现在所见,有一点像现在的流行歌曲《篱笆墙的影子》所唱的“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面对朗月,词人的思绪却飞回了过去,从前,也是这个月亮,照着小苹离去的身影。还有一句潜台词没有说出来。就是明月依旧,人却不知在何处了,这也就是词人无限惆怅的地方,也是这首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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