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苏轼悼念亡妻的词,是被称为千古悼亡诗词第一的名作。
这首词感人之处,不因为苏轼是古今罕见的大文豪,文采风流,几乎无人能及,而是因为词中饱含着感人至深的浓浓情意。
苏轼一生有两位夫人和一个最宠爱的侍妾,而且都姓王:王弗、王闰之、王朝云。王弗嫁给苏轼的时候,才十六岁,苏轼时年十九。她是四川青神人,父亲是乡贡士王方。苏轼年轻的时候,曾经在青神县中岩寺读过书,大概在那里和王弗相识。
据苏轼《亡妻王氏墓志铭》说,王弗并没有说自己读过书,但是看见苏轼读书,就在旁边终日不去。后来苏轼偶尔有忘记的地方,王弗反而能记住。问她其他的书,她也大概知道。苏轼才知道她是读过书的,而且人很聪明,但却很娴静。可惜在苏轼考中进士,步入仕途不久,王弗就因病去世了,年仅二十七岁。王弗的去世对苏轼的打击非常大,整整三年的时间,作为宋代第一的诗人,他竟然一首诗都没有写。
王弗去世十年后,他写下了这首感情极为深挚的悼亡词。
我曾经问过许多人,这首词中哪一句最让你感动。有的说是“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有人说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还有人说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我说,都不对,最感人的,最能表现诗人感情深沉真挚的,是“不思量,自难忘”。
整整十年了,从来没有刻意地去想,更不像有的人,只在清明扫墓或生辰忌日等特殊的日子,才会想起逝去的亲人,才会去坟前上一柱香,烧几张纸钱,而是一刻也没有忘记昔日的情感,没有停止过刻骨铭心的思念,这才是最真挚、最珍贵的一份感情。“不思量,自难忘”,这最平常的话语,却有着最为感人的力量。
王弗死后,是归葬在眉山祖茔的,苏轼长期在外做官,很少有机会回去,所以,连到坟头去诉说相思之苦的机会都没有。但是,纵然是有机会去了,甚至能够重逢,恐怕都会认不出“尘满面,鬓如霜”的自己了。
这首词写于熙宁八年(1075)年正月,在密州太守任上,苏轼不过三十九岁,就怎么会感叹“尘满面,鬓如霜”了呢?
一个原因,是王弗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多年不能释怀,虽然三年后已经续娶了王弗的表妹王闰之,但并不能抹平他失去王弗的伤痛。
另一个原因,是仕途中的不愉快。从熙宁二年(1069)开始,王安石陆续推行新法,而开始苏轼是站在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一边反对新法的。与王安石政见不合,苏轼被迫离京,选择外放,先去杭州任通判,又改为密州太守,离开政治中心的京城,苏轼还是比较苦闷的。他在那首著名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中说“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可见他还是希望能回到朝廷,去实现他“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理想抱负的。
也许他很想把这些对亡妻说说,反过来看一看上一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就会更理解他的苦闷心情了。
下片一开头,情绪似乎有一点欢快了。“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当年夫妻恩爱的景象又出现在眼前。但是,这毕竟不是当年的情景,而是十年死别后梦中的重逢,“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可谓沉痛之极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是已往的岁月,今后呢?今后几十年的岁月中,仍然会是“不思量,自难忘”。料想此后“年年肠断处”,就是那千里孤坟,“明月夜,短松冈”了。
这首词几乎全用白描的手法,极普通的生活场景、极通俗的语言,然而寄托的却是诗人如天的哀思。和南北朝时潘岳的《悼亡诗》、唐元稹的《遣悲怀》等许多悼念亡妻的诗歌相比,苏轼的这首《江城子》恐怕是最为人熟悉,也最为感人的一首了,说它是古今悼亡词第一,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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