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壁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扬州是历史文化名城,经济和文化在唐代都达到鼎盛,成为天下最富庶的商业都会之一,有“扬一益二”的美誉。六朝以来,许多人的理想就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语见南朝宋殷芸《小说》),只是有很多钱还不够,还得去扬州生活,去扬州消费,才算真正享受生活。
但扬州又是一个多灾多难的英雄城市,历史上多次成为抵抗外侮的坚强堡垒,南宋初年抵御金人的南侵,明末清初抗击清军的南下,扬州都是重要的据点。但也因此遭到极为残酷的报复性破坏。
南宋初年,宋高宗赵构先在金陵即位,在金人大兵压境的情况下,不顾群臣的反对,跑到扬州,在这里呆了差不多一年。建炎三年(1129)金兵奔袭扬州,赵构又仓皇出逃,最后跑到临安(今浙江杭州)。此后,金人于绍兴三十年(1160)、三十一年(1161)、隆兴二年(1164)多次南侵,扬州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几成空城。
这首词有《小序》说写作的时间是“淳熙丙申”,即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据金人最后一次南侵扬州不过十二三年。当时姜夔二十二岁。上一年,他做客汉阳,现在沿江东下,路过扬州。虽然被金人破坏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但词人看到的,仍然是“四顾萧然,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所以“自度此曲”。千岩老人即著名诗人萧德藻,他很赏识姜夔,把侄女嫁给了他。
“黍离之悲”,《诗经·王风·黍离》写周代一位大夫,路过西周王城,看到满目苍凉,只有“彼黍离离”,即只有野高粱长得老高,所以发出哀悼故国的感叹,后人称之为“黍离之悲”。
姜夔与萧德藻相见,是在淳熙十三年以后,可见《小序》是后来增加的。
下面来讲这首词。
作者来到这号称“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的扬州,看到的是什么景象呢?是一望无际的“荠麦青青”。《小序》说到扬州是在“至日”,即冬至,为什么这里又说“春风十里”呢?原来这里的“春风十里”,是用杜牧《赠别》诗“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意,指代扬州,和春一点关系都没有。“荠麦”,有人分开讲,是荠菜和麦子,有人合起讲,就是一种野生的麦子,有一点像汉乐府《十五从军征》中所说的“旅葵”“旅谷”,都是野生的。所以表面看来漫山遍野的一片青绿,更衬托了扬州此际的荒凉,和杜甫《春望》诗中“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有异曲同工之妙。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三句,是足以显示姜夔炼字炼句功夫的名句。用“胡马窥江”写金人南侵,已是神来之笔。而“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以拟人手法,不说百姓对战争的厌倦,而说即使是“废池乔木”,对战争都感到深深的厌恶,较说人更进一层。后来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
“清角吹寒”,是与昔日的扬州形成鲜明对比的。昔日的扬州,是商业大都会,茶楼酒肆,尽日买醉;秦楼楚馆,夜夜笙歌。杜牧笔下的“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题扬州禅智寺》),哪里会有凄清的“角”声。这“角”,就相当于现在的军号,但没有今天军号的嘹亮,而是苍凉悲壮的,更何况,是在渐近黄昏的时候,回荡在“空城”之中。
古代的文人,到过扬州的不少,写过扬州的也不少,诗中描写扬州最有名的是杜牧。大和七年(833),杜牧被淮南节度使牛僧孺辟为推官,转掌书记,在扬州住了两年左右,留下了许多有关扬州的优美诗篇。词人假设,如果让杜牧重新到扬州来,他会感到震惊的,他肯定不能把现在残破空寂的扬州,和他当年做着“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扬州相比较了。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杜牧笔下的扬州,是如此引人遐思。现在,“二十四桥仍在”,但吹箫的玉人已经不知去了哪里,桥下水波荡漾着的,只有一弯无声的冷月。桥边,几株红药(芍药),还会一年一度静静地开放,但已经没有赏花之人了。
在南宋初年的词人中,姜夔是比较超然物外的。他不求仕进,优游于达官文士之间,过着他自得其乐的钱不多书多、酒不多客多的悠闲生活。在他的词中,没有多少时代的声音,更没有辛弃疾、陆游那样慷慨激昂的爱国热情,但这一首《扬州慢》所表现的“黍离之悲”,还是相当感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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