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是宋代词人柳永在一次科举考试失败后所写的《鹤冲天》。口气有点大,牢骚有点大,玩笑也开大了。“明代暂遗贤”,简直就是唐代孟浩然在唐明皇面前献诗所说的“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岁暮归南山》)的翻版。当年孟浩然因此得罪了唐明皇,一生不仕;柳永也因此得罪了宋仁宗,被御笔除名,说:“且去填词,何用浮名。”柳永于是干脆自称“奉圣旨填词柳三变”,继续去过他“倚红偎翠”“浅斟低唱”的生活。
皇上都发了话,考官自然不敢录取,但是,作为一个读书人,科举还是唯一的出身之路,最后不得已,他只好把名字改成了“柳永”,才算是蒙混过去,于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考中进士,被授睦州团练副使推官,此后一直沉沦下僚,晚年才调回京师,任屯田员外郎,世又称“柳屯田”。
柳永(约987—约1053),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崇安(今福建武夷山)人。
柳永是宋代第一个以全部精力作词的专业词人,他的最大贡献,在慢词的创造上。
唐、五代的民间曲子词中,虽然已经有了不少的慢词,但也许是对这种与音乐关系非常密切的新的艺术体裁还不太熟悉,所以一直到北宋初年,文人创作仍多为小令。欧阳修、张先等人虽然也创作了一些慢词,但是数量都不太多,而在柳永的《乐章集》里,慢词却占了一半以上,对宋词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慢词与小令的区别,绝不仅仅在字数句数的多寡,也不仅仅是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看,慢词谋篇布局、章法结构、起承转合、回环照应等远较小令复杂。试想,诗歌中的五绝仅二十字,而长诗如屈原《离骚》、汉乐府《孔雀东南飞》、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白居易《长恨歌》、元稹《连昌宫词》等,动辄数百言,但无论章法句法、协韵造语,都非常工稳优美,可见诗人骚客并非没有驾驭长调的能力。那么,为什么自唐代文人涉足词作以来,直至宋初,所作几乎全是小令而绝少慢词呢?这就是因为词与音乐的关系太密切,写长调不难,但要协和音律就不容易了。一般文人,于音律一道本来就不甚了了,制作慢词,自然有力不从心之感。
柳永在音乐上殊少贡献,往往是乐工妓女得到“新腔”,再请他填词。从柳永《乐章集》中的词作来看,绝大多数都是慢词,不过他的词确实写得很美,《词林纪事》卷二引陈振孙的话说:“柳词格不高,而音律谐婉,词意妥帖。”“词意妥帖”是从文学的角度对柳词的评价,而“音律谐婉”则是从音乐的角度对柳词的赞美。柳词的这种风格词章华美,无疑对演唱也是有很大帮助的。比如那首著名的《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柳永对慢词的贡献,就在于探索出了如何使慢词与音乐相配合的方法,既要做到“词意妥帖”,文词优美,又要做到“音律谐婉”,协韵谐律,吟之琅琅上口,歌之腔圆字正。
柳永的词“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碧鸡漫志》卷二),这固然使他的词传播四方,到了“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避暑录话》)的地步。但是过分俚俗儇薄,格调低下,也受到时人的批评。《词林纪事》卷六引《高斋诗话》记载,秦观从会稽回到京城,去见苏东坡,苏东坡说“没有想到分别以后,你却学柳永作词。”秦观说:“我就算学得不好,也不至于去学柳永。”苏东坡说:“‘销魂当此际’,不是柳永的词法吗?”
秦观虽然不承认自己学柳永,但上面所引,恰好证明他多多少少是受了柳永影响的。不仅秦观如此,宋人填词,几乎没有不取法柳永的,只是口头不承认而已。苏轼学究天人,自视极高,等闲不入于他的法眼,他责备秦观“学柳七作词”,但是他自己其实是很看重柳永的,俞豹《吹剑录》载他“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词?’”他是把柳永当成够得上称为对手的词人看待的。
当然,柳词的优点还是得到人们的充分肯定的,苏轼就曾经说过:“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侯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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