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请我坐在一小片树阴下,找出家里的陶器送给我研究。当我拿出相机拍照时,皮莱渴望地问我是否可以给她的全家也拍一张,我愉快地答应了这个请求。
几周后我返回皮莱的部落举行一个关于现代制陶工艺的讲座,打算顺便把那天的合影交给她。当我迈过低矮的篱笆,进入她家小院时,皮莱兴奋地从屋里跑出来,无比热情地拥抱我之后,渴望地问:“你带来照片了吗?”我从口袋里掏出照片。照片中皮莱一家九口人带着相似的笑容神采奕奕地站在一起。
皮莱盯着照片仔细地研究了好长时间。然后,她指着照片里一位身材矮小,头发灰白,穿褪色蓝布裙的慈祥老妇人试探地问:“这是我吗?"
我猛然意识到皮莱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环视四周,我这才发现这里没有镜子。 (gsh.yzqz.cn)
我问她是否用过镜子。她回答说很久以前家里有过一面镜子,但早就破碎得不能用了。皮莱的声音听上去很愉快,没有丝毫遗憾,就好像在说天边飘过的一片云,“有时候,如果光线刚好,我在装满水的水罐里也能看见自己的倒影。”我知道对这里的居民来说,拥有一满罐清水的机会微乎其微,他们得到的有限的一点儿水必须排队一杯一杯地从地下积水池舀出来。 (gsh.yzqz.cn)
我想起自己到处镶满镜子的公寓;想起浴室里的放大反光镜(用来精确观察脸上的雀斑和皱纹)、三折镜(用来检查我的后背和侧面)、无处不在的小手镜。今天女人们长时间坐在各种镜子跟前批判自己的皮肤和体重、叹息青春不再、感慨造物不公,我不敢相信有人竟半个世纪没用过镜子。
“你不想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吗?看不到自己是什么感觉?”我问。
“我知道我里边是什么样,”她用手拍了拍胸脯,“不管什么时候我都知道自己里边是什么样的。”
皮莱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在这个远离繁华的角落,一个女人从容地做着自己,优雅平静地从青春走向衰老,这期间没有落地镜来检查身体是否发胖,没有放大镜来细数眼角的皱纹,她的生活一定比我们快乐,她的人格也一定充实得多吧?从尼加拉瓜回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请人拆掉了公寓墙上的那些镜子。没有它们妨碍视线,我终于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看到自己“里面”是什么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