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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榕寺 五羊城中,有一座青砖灰瓦的古寺。据载,该刹寺始建于梁大同三年(公元537年)。初名宝庄严寺,后改净慧寺。宋著名文学家苏轼被谪岭南,经常来寺中游览。每每游览,都要在那六株环植的老榕树前站立良久,看着那苍劲的树干、茂密的树叶,以及虬龙状的树根。他内心就极不平静,像面对着六位历尽沧桑的历史老人一样充满敬意,于是就挥毫题写“六榕”二字,从此该寺就易名为六榕寺了。该寺的香火已点燃一千多年,衣钵也承传了数十代,而今这里的主持便是赞初大师。 这天,赞初正在读《坛经》,他被一则禅宗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故事是这样的,有一个姓卢的范阳藉岭南新州樵夫,听人诵《金刚经》,便心有所悟,于是就跑到黄梅冯墓山去礼拜五祖弘忍。弘忍虽然也觉得这个樵夫“根性大利”,但也没有特别赏识,想了想,便让他去碓房碓米。一转眼就过去了八个月。这一天,弘忍用呈偈的方式来选择衣钵的传人。这个消息传出后,弘忍的弟子纷纷作偈,尤其是大弟子神秀,便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便用心写了一偈,偈语道: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莫使有尘埃。 弘忍看了,较为满意,因为在这一偈中,神秀完整地浓缩了佛教“戒——定——慧”三阶段方式,也通俗地表明了佛教对于世界的理解与解脱方式的理解。 正这时,房门开了,那个碓房的樵夫进来了,他伸出那双茧花累累的手掌,将自己写的两首偈递给弘忍。偈语写道: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佛性常清净, 何处有尘埃。 心是菩提树, 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 何处染尘埃。 弘忍看罢,大为惊喜,觉得只有这个樵夫才真正领会了禅宗的真谛,揭开了禅宗的最后一道帷幕,便欣喜地向他看去…… 正这时,有人敲门,赞初轻轻合上了《坛经》,说:“进来。” 看门的小沙弥就进来了,他向赞初回禀说,有个小孩在寺门那里,说要拜见大师。我知道你正在读经,让他明日再来,可他就是不肯,死磨硬泡地不走,所以我才…… “那就将他领进吧!”赞初说。 不一会儿,小沙弥就将小孩领了进来。 这孩子见了赞初,两眼立时盈满了泪水,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大师,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赞初非常惊讶:“你是?” 孩子接着说:“我就是吃了你的宝丹,起死回生的那孩子。你忘了,在白鹤港,那天傍晚……” 赞初这才想起那件事情,两眼微微一闭,说:“孩子,你今天来……?” “大师,我今天来就是拜您为师的。我的家……”说到这里,孩子的眼睛又湿了。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苏戬,乳名三郎。” “你读过书吗?” “我自六岁在镇上读私塾,读过《中庸》、《大学》,后又到教会学过英文。” “唔!”赞初双目微合,眸子暗暗打量他一下,“你小小年纪,尚未知事,遁入空门,将来你能经得起红尘、事俗的侵扰吗?” “师父,你若收下我,就是再大困难我也不怕!” 哈哈!赞初爽声一笑,微微颔颔头,“善哉,善哉。”之后语气恳切地说:“自前年仲秋的那日傍晚,我从那两个孩子口中得知你的遭际,我就心发慈悲,要从苦海之中拯救于你。今日又见你这片丹心,着实令我感动。只是有十条戒规,不知你能否做到?” “师父,都哪十条?” “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淫欲;四、不妄语;五、不饮酒;六、不著香华鬘不香涂身;七、不歌舞倡伎不往观听;八、不坐高广大床;九、不非时食;十、不捉持生象金银宝物。” “师父,不要说了。各种痴情欲念,我从此断尽。”赞初大师的眸子里猝然闪出光泽,一把扶起苏戬,“孩子,本师决意收你为徒了!” 孩子立时啜泣起来,哽咽地说:“师……父!” “且慢,本师即收你为徒,一切就应按佛家的规矩办。” 于是在当晚就为这孩子削了发,披了袈裟,取得法号曼殊,从此,六榕寺就多了一个年幼的小沙弥。 说来,沙弥在寺中是各有分工,有的负责砍柴,有的负责担水,有的舂米,有的河边洗菜……而像曼殊这小小年纪,是无法干得了那些活的,赞初便让他看守山门,驱赶乌鸦。在那段时光里,曼殊的生活是相当清淡、闲适的。每天白日,他就在寺门里面玩耍着,有人敲门时便去开门;无人敲门时,就拿着树枝或小石块追赶寺内的乌鸦,追累了,就仰头躺在青石板上,观望天上游弋的的云朵和掠过的燕雀,看得入了迷时,就从兜里掏出纸笔,描摹起来。晚上,就捧过经书,学习经义。 曼殊,自幼聪颖,悟性颇好,学习经书,领取真谛。短短时间里,他就看了《法华经》、《金刚经》、《菠罗经》。 一次,他刚看完《坛经》。赞初便问禅宗史上南宗和北宗的区别。 曼殊眼睛眨了眨,说:“我觉得南北的主要区别在于:北宗以为,世间万物,是由永恒、绝对的、灵明不昧的‘真如’派生的,而万物是那么混乱不堪,卑鄙龌龊,连人类自己的身心都变得污浊不堪,以致蒙受了无数苦难与烦恼,因此,人们必须借助自己的毅力,进行节制,用禅定方法,收心敛性,净化自己,至使大彻大悟,涅槃新生。南宗则不然,惠能即抛弃了‘戒’也抛弃了‘定’,他认为自心是佛,更莫孤疑,外无一物而可建立,皆是本心生万种法,人的本心便是一切,它是天生清净的,谈不上什么尘埃不尘埃,污浊不污浊,只要直指本心,便能顿然成佛。” 赞初听了,暗中惊喜,他为自己收下这么个慧颖徒弟而欣然。但,日子久了,通过仔细观察,大师又有几分忧虑,他觉得曼殊决不是那种彻底斩断情缘的人,参坐打禅时,常常见他忧伤之情溢于眉间。闲谈中,对世间之事,红尘之人,时而激动不已,时而又慷慨义愤,时而泪流双颊。像这种多情善感的人,是作不好佛门弟子的。佛门的大戒便是情。情,虽是无形之物,一旦在体内所蕴育,暴发出来,便如喷泉,似激流,不可阻挡。可是就是这种悠悠的情丝,不时地在曼殊的眸子里闪烁出来。“将来这孩子要有难关的!”老禅师经常这样暗自摇头叹息。两个月后,便发生了鸽子事件,至使老禅师愈发忧虑起来。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日,天近中午的时候,曼殊刚刚驱走一只乌鸦,躺在青石板上,突然看见一只受伤的鸽子落在不远处的矮树上,他便一下跃起身子,拾起块石块,就向鸽子投去,不偏不斜,正打在鸽子的头上,那鸟就噗地一声,掉在地上。他跑过去捡起,那鸽子已经死了。 那会儿,曼殊正饿得发慌,看看日影,离午饭的时间还很远。他便拿着鸽子,悄悄来到墙角背静处,捡了一堆树枝、茅柴,便点起火来。待青烟徐徐散尽,红红的火苗升腾的时候,他就将死鸽子缓缓放在上面……一忽儿,一股香喷喷的气息飘散出来,直劲侵扰着曼殊的鼻子,激动得他两眼闪出泪花,直盯盯觑着鸽子。 也难怪,曼殊已经半年多没有沾着荤腥了。自削发为僧以来,几乎天天吃着粗米,顿顿吃着淡菜,有时清清淡淡的菜汤中,连个油花都不曾看见,有时淡得他直劲咂着吐沫。如今看着这个被烧得滋滋冒油的鸽子,他心里像开了花一样的高兴。 他伸手一把将鸽子拽了出来。哎哟一叫,烫得他又把鸽子扔了回去。他赶忙找来两截树枝,撅成筷子状,随之,才又蹲下身子,挟鸽子……,红红的鸽子肉,冒着白丝丝的热气儿,挂着黄澄澄的油花,他每一筷子下去,就是齐崭崭的一块…… 他吃得正兴奋,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嚓嚓脚步声。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他扭头看去,正是寺院中巡逻的知事。 曼殊心里即刻就是一惊!刹时就想起了佛门的戒规。 按佛门戒规,凡僧众违规者,即由维那(寺院知事人员之一)检举,抽下挂搭衣物,摈令出院,以安清众。其中重者,还要集众摈捶,轻则罚钱、罚香、罚油。被逐僧人衣钵道具,当众烧毁,并在山门贴出告示,鸣鼓三通,以杖击出。逐出时,只能从偏门出。佛教术语,谓之“肃众”。 “师兄,我……我错了。”曼殊胆怯地说。 “错了!”知事嘿嘿一笑,眉毛立起,他上前一把夺过那只鸽子:“岂止是错了,你这是违规。” 曼殊连忙用衣袖擦了一下嘴巴,哭哭叽叽地说:“师兄,饶了我这一回吧!我再也不敢了。” “哼,想得好!”知事抖了抖手中的鸽子:“六榕寺还没有人有这样大胆子。你小小年纪,竟敢在寺内杀生,吃荤!走,跟我见师父去。”说着,就拉着曼殊去见赞初。 赞初听了知事的禀告,又看了看曼殊吃得发黑挂着油亮的嘴巴,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同时又有几分怜悯。按理,像这样大的孩子,应该在母亲的怀抱里、父亲的膝盖上,撒着娇淘着气,接受着天伦的抚爱,享受着天伦的温情,应该坐在温暖的教室里,捧着书本,跟着先生朗朗读书,应该嬉戏在草地上、花丛中,捉着蚂蚱、蜻蜓……可是他没有这些了。他过早地失去了童年,失去了欢乐,过早地穿上了袈裟,这能怪谁呢?难道该怪孩子吗?不能怪孩子!孩子如有温馨的家庭,有慈祥的母爱,他能削发吗!但是,既然削了发,就是僧人了。既是僧人,就要懂得佛门的规矩,既然违了规矩,就应…… “师父,你快下令吧,赶快发落他!”知事说着就抄起木杖。 发落,赞初心里战栗一下。暗想,这么小的孩子,往那里发落,推出佛门不就等于将他推入绝境吗!常语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况且佛道的宗旨不就是为了济世救人吗!再说,当时捎话让他皈依佛门,不就是为了救他吗!这么一想,老师父的心中似乎明清了不少。他微微睁开眼睛,冲知事道: “把木杖放下,量他是初犯,就饶过他这回吧!” 知事不解地看了赞初几眼,放下木杖气哼哼地走了。 “师父!”曼殊扑通一声跪下了,眼泪又流了出来。 赞初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脑袋说: “快起来吧!今后别再惹祸了,我这有一块干粮,你吃了吧!”说罢,就将那块干粮给了他。 这以后曼殊可守规矩多了,每日除了看守山门,就是研究经书,心中没有旁骛。 光阴荏苒,一晃二年多过去了。 一天,曼殊正在打扫庭院,忽听一阵敲门声,他缓缓将院门打开,仰头望去,不禁惊喜地叫起来:“煦亭!” “啊,三郎!”煦亭也非常惊喜:“想不到这么巧。”说着就打量一下曼殊:“个子又长了,真像个法师了。” 曼殊也乐得流出了泪,削发为僧二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人,而且又是他最想见的亲人:“煦亭,你什么时候来的广州?” “今天早晨刚到?” “还没吃饭吧?” “在车上我吃过了。” “快走,到屋里坐。” 曼殊接过煦亭手中的包裹,就将他领进自己的寝室。寝室里,他们闲扯了一会,煦亭才说:“三郎,我这次到广州还有点别的事,看见你就放心啦!这里还有一封你母亲给你的信。”说着将信交给曼殊,便向门外走去。 送走了煦亭,曼殊连忙打开了母亲河合仙的信: 苏戬: 我的孩儿,我是多么想你呀! 一晃我们离开四年了。四年里,我几乎天天想着你,时时念着你,有那么几天,我几乎夜夜梦见你:你的样子还像先前一样,那么淘气、那么顽皮、那么可爱,你穿的那件衣裳,好像还是在横滨时穿的那件。我记得你手里捧着个画夹子,似乎在作画,画的是什么,就记不太清了,好像是狮子、好像是大像,又好像是那只横滨动物园的中国东北虎……你画得是那么专注,连眼皮都不眨动一下,我醒来后,你的形象都在我眼前晃动。 三郎,现在每天是否还画画?我想长进一定不小了吧!除了画些小动物,还画些什么?画过山、画过水、画过树、画过大自然吗?我真渴望看见你的画。 按说,你现在该上学了吧,不知你上的是国学还是“私塾”。但我想,无论是国学还是“私塾”,你都要好好学习,只有学得了知识,将来才能在社会上干些事情,只有学得知识,才是个有用的人。 昨天,是你的生日,按照你们中国人的习惯,我给你煮了四个鸡蛋,并且将鸡蛋在床上滚了好多次。我真心祈祷,通过鸡蛋的滚动,能给你滚来好的运气。 三郎,我实在想你呀!你也想妈妈么?如果学校放假的时候,能否来趟日本,让妈妈看看你,那怕一眼也好! 祝 你的妈妈:河合仙子 “妈妈!”曼殊从心底发出一声撕肝裂胆的呼喊,跟着泪水便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沿着面颊,一直流到嘴角。说心里话,他何尝不想妈妈呀。可是自那年因思念而得了场大病以来,他几乎不敢想了,每每思路转到日本,转到横滨,转到娘的身旁,他就极力将思维岔到别的地方去。有时使劲敲起手中的木鱼,有时故意看着天上的云彩,有时便用手指捏着自己的大腿…… 可是今天,他无论使出什么样的手段,妈妈的形象在他眼前再也移不开了。她似乎笑着,似乎哭着,似乎张开了双手向他走来,及至他摸去,她又没了。 “妈妈!”曼殊又轻轻地呼唤了一声,以往那些被压抑下去的思念,这会儿都聚集一起,如同火山一般,喷发出来:“我为什么不去看看妈妈呢!”他这样责问着自己:“是啊,为什么不去?” 他呆呆怔在那里,如一座坚硬的泥塑。也就是此刻,这个佛门中的少年做出了他一生中的重大决定,东渡日本,看望母亲。 …… 赞初法师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当听了曼殊的泣泪陈述,眼圈也渐渐红湿起来,思考了片刻,深情地说:“曼殊徒儿,我早已看出你尘缘未断,六根不净,只怕你日后还要有些熬煎啊!按理,既出家入佛门,只应一心修炼,早证佛果,决不该以家室为念。本师可怜你身世奇痛,不得不权宜行事了。我今允你东渡扶桑探母,只是你今已出家,就不得再过世俗生活,心中常有我佛,自能证得善果。此去行期长短皆由你定,只有佛门规矩万不能破。”说着,赞初拿出一柄锡杖、一件袈裟、一双芒鞋赠予曼殊,道了一声:“善哉,去吧!” “师父保重,阿弥陀佛!”曼殊深深地一拜。 翌日清晨,在一片霞光里,曼殊走出了山门。回头看了看寺院里高大浓密的六榕树,他又深深拜了一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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