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的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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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我梦见我在长崎。
今年四月访问日本,我曾要求去广岛。长崎的日程则是主人安排的,我当然满意。全世界仅有的两个遭受原子弹破坏的城市,我都到过了,在其中生活过了。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这两个城市今天的面目,加强了我对人类前途的信心。对我这是必要的,我的脑子里装满了背着弟弟找寻母亲的少年、银行门前石头上遗留的人影这一类的惨象,和数不清的惨痛的故 事……我必须消除它们。不需要空话,在废墟上建设起来的现代化城市的强大生命力解答了我的问题: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
一位同行的朋友似乎有不同的看法,他非常谨慎,到了广岛和长崎,他特别担心,惟恐我们中间谁多讲一句话会得罪别人。我尊重他的意见,努力做到不使他为难。对他我有好感,在我遭遇困难的时候,他关心过我;在“四人帮”下台半年后,我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他出来替我讲话,说是一些日本友人想同我见面。后来我的文章《第二次的解放》发表,一九七七年六月他来上海,要见我,约好我到锦江饭店去找他。因为我是“一般人”,服务处不让上楼进他的房间,他下来交涉也没有用,我们只好在底层谈了一会。我告辞出来,他似乎感到抱歉,一直把我送到电车站。他的友情使我感动,我们社会中这样严格的等级观念使我惶惑。
前面提到的日本友人中有一位是土岐善先生,他早已年过九十。我一九六一年第一次访问日本,曾在他的阳光明媚的小园里度过一个愉快的上午。这次一到东京我便要求登门拜访。听说他身体不适,不能见客。我没有想到我们一到长崎,刚刚在和平公园内献了花,到了国际文化会馆就接到东京的电话:土岐先生逝世了。没有能向他表示感激之情,没有能在他的灵前献一束花,我感到遗憾,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责备我:“来迟了!”我这一生中“来迟了”的事情的确太多了。我说过我来日本是为了偿还友情的债。长崎是这次旅行最后的一站,日本友人陪伴我们访问六个城市,相聚的日子越来越短,晚上静下来我会痛苦地想到就要到来的分别,我又欠上更多的新债了。
在这一点上,那位朋友和我倒是一致的。但是在广岛,在长崎我到底想些什么,他就不太清楚了。何况我们一行十二个人,十二张嘴会不会讲出不同的话,他更没有把握。奇怪的是在昨夜的梦里,一九八○年十月十九日夜间做的梦里,十二张嘴讲了同样的话。
其实这是不足为怪的。过去我们就是这样想、这样做的。只有在“思想解放”之后,今年四月十八日我们从长崎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我才发表意见:要是十二个作家都说同样的话,发同样的声音,那么日本朋友将怎样看待我们?他们会赞赏我们的“纪律性”吗?他们会称赞我们的文艺工作吗?我看,不会。
每个作家有他自己的生活感受,有他自己的思想感情。在广岛和长崎,我回顾了过去长时间复杂的经历,也想到横在面前的漫长的道路,我十分痛惜那些白白浪费了的宝贵时间。长崎人民和广岛人民一样,花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在那样可怕的废墟上建设起一座繁荣、美丽、清洁的新城市。来到这里,谁能够无动于衷?难道我不更加想念我的在困难中的祖国?难道我们就不想在祖国建设没有污染、空气清新的现代化城市?倘使我们说话需要同一的口径,那么这就是共同的理想,共同的愿望。回国的前夕,我们出席了当地华侨总会的晚宴。同侨胞们一起举杯共祝祖国母亲长寿,不仅是我,我看见好些人,有侨胞,有留学生,有祖国来的海员,大家眼里都闪耀着喜悦的泪光。仿佛有两只母亲的胳膊把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在梦里,我也到和平公园献花,到资料馆观看遗物;我也乘坐游艇看海,在海上机场休息,在繁花似锦的名园中徘徊……我重复了半年前的经历,同真实的见闻完全一样。不同的只是身高十公尺的青铜人像离开像座走了下来,原来他右手指着上空,左手平伸着,现在他高举两只铜臂大声叫:“我不准!”“我不准!”他不准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但是他忽然掉转身往后一指,后面立刻出现了无数的儿童,他们哀叫,奔跑。出现了蘑菇云、火海、黑雨……一只给包封在熔化的玻璃中的断手在空中飞来飞去,孩子哭着喊“爸爸,妈妈!”要“水!水!水!”然后青铜的巨人又大叫一声:“我不准!”于是那一切恐怖的景象完全消失了。
青铜像又回到了像座上。……四周一片静寂。我一个人站在和平泉的前面,听着喷泉的声音,我念着纪念碑上刻的字:“我很渴,出去找水。水上有像油一样的东西……我十分想喝水,就连油一块儿喝下去了。”这是一位九岁小姑娘的话。和平泉就是为了纪念喝着水死去的受难者建立的。当时在原子弹爆炸中心附近有一所小学,一千五百个学生中有一千四百人死亡。这些受难者拼命要喝水。找到了水,大家抢着喝,就死在水边……
感谢日本友人的殷勤款待,两天的长崎见闻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甚至在梦中我也能重睹现实。从长崎和广岛我带走了勇气和信心。历史的经验不能不注意。忘记了过去惨痛的教训,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广岛和长崎的悲剧,我们十年的浩劫,大家都必须牢记在心。怕什么呢?我们没有理由回避它们。我并不想回避,我还不曾讲完我的梦呢!
在梦里我终于憋得透不过气了,当着朋友的面我叫喊起来:“让我说!我要告诉一切的人,决不准再发生广岛、长崎的大悲剧!决不准再发生‘文革’期间的十年大灾祸!”
说完了我自己想说的话,我的梦醒了。
十月二十—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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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八○年十一月七、八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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