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诗鉴赏





  生平简介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河南洛阳人。他出身官僚地主家庭,唐德宗贞元九年(793)进士。

  后又中博学宏词科。做过监察御史,是王叔文政治革新集团的重要成员。王叔文革新集团,在藩镇、宦官等势力的反扑下失败以后,刘禹锡被贬为郎州(今湖南常德)司马。十年后被召回,因为玄都观的题诗触犯了执政者,再贬为连州(今广东连县)刺史。以后又先后改任夔州(今四川奉节县)、和州(今安徽和县)刺史。直到五十六岁,才调回长安,任主客郎中等闲散职务。后来又任苏州、汝州、同州刺史,晚年为检校礼部尚书兼太子宾客。终年七十一岁。

  刘禹锡的诗歌雄浑爽朗,语言干净明快,节奏比较和谐响亮。尤以律诗和绝句见长。他的好友柳宗元、白居易对他的诗歌成就极为称赞,并常与之酬答和唱。著有《刘宾客集》。

  西塞山怀古

  刘禹锡

  王浚楼船下益州,

  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

  故垒萧萧芦荻秋。

  刘禹锡诗鉴赏

  这首《西塞山怀古》诗,是刘禹锡于唐穆宗长庆四年(824),由夔州调任和州刺史,在赴任的途中,经西塞山时,触景生情,抚今追昔,写下了这首感叹历史兴亡的诗。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这两句是对当年历史的回顾。西晋咸宁五年(279),司马炎为完成统一的大业,下令伐吴。在东起滁州西至益州的辽阔战线上,组织了数路大军,向东吴发动了全面进攻。当时身为龙骧将军的王浚,在益州造战船,“以木为城,起楼橹,开四处门,其上皆得驰马往来”(《晋书·王浚传》),此即诗中所言之“楼船”。船造好后的第二年,王浚带兵从益州出发,沿江东下,很快攻破金陵,接受了吴主孙皓的投降,从此东吴灭亡。

  诗人把这场历时五个多月纷纭复杂的历史过程全部删去,只截取了王浚发兵和吴国灭亡这两个开始与结束的场面,便集中概括了历史的全部过程。“下”与“收”二字,连贯而成,相互呼应。前者表明王浚兵来之迅猛;后者写出东吴政权覆灭之命运,冠以“黯然”,更见惨凄。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是承上联具体地写出金陵政权“黯然收”的景况和原因。“千寻铁锁”是东吴在西塞山下江险碛要处的设防。它包含有两层意思:一是表明孙皓政权尽管腐败,但还是不愿轻易失国,而进行拚死抵抗的;二是渲染王浚的足智多谋,英勇善战。当时的东吴,为防御晋武帝的讨代,曾在西塞山一带筑营垒,设江防,并用铁锁链横截长江,以阻挡王浚的楼船。但王浚用木筏数十,上载麻油火炬,烧融了铁链,直抵金陵城下,迫使吴主孙皓举“降幡”投降。从历史上看,当时的东吴,非兵不多,将不广,城不固,地不险。只因孙皓不修内政,荒淫误国,致使“上下离心,莫为皓尽力”(《三国志·孙皓》),所以必然要导致“铁锁沉”“降幡出”的下场。这个历史教训是深刻的,不能不令人感慨深思。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两句是诗人触景生情,对历史上的兴亡,发出伤心的慨叹。

  眺望金陵的西塞山依然巍峨耸立,其下的长江在寒秋中滚滚东流。可是当年在金陵的帝王都哪里去了呢?

  “往事”二字,包蕴深沉,它指自东吴以后在金陵相继建都的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这些政权的灭亡,大都有相似的原因。但是人们总不接受历史的教训,在循环往复地因袭着前人的失误而不自省。

  正如杜牧在《阿房宫赋》中所说:“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具有政治家头脑的刘禹锡,对这一点自然理解得很深,所以他积极参加王叔文的政治革新集团,奋起改革时弊,力求挽救衰败的唐王朝。可是残酷的现实,使自己的愿望不仅不能实现,反而使自己与集团其他诸人都屡遭迫害与打击。

  所以这里的“几回伤往事”,不仅有对前朝兴亡的感叹,也有对自己一生遭遇的悲诉。一个“伤”字,确谓痛矣!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是全诗的主旨。诗人对往事的“伤”是根于今世的忧,伤往事是次,忧今世是主。唐朝自“安史之乱”以后,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统一的局面,但是几代皇帝都宠信宦官,排挤忠臣。藩镇割据愈演愈烈。如诗人认为,这种情势若继续维持下去,必然要加速衰败,重蹈历史的覆辙。所以“今逢四海为家日”既是诗人欣喜唐王朝这个暂时还统一的局面,又是警喻世人这个局面恐怕很快就要失去,“故垒萧萧芦荻秋”大概将会成为唐王朝未来的真实写照。后人会和此时的诗人一样面对前朝的故垒遗迹,在一片秋风芦荻的摇曳之中而伤心叹喟。如此在内容上则深化了诗的主题思想,在感情上和前面的“人世几回伤往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西塞山怀古》一诗叙说的内容是历史上的真实,状摹的景色是眼前的实景,抒发的感叹是诗人胸中的真情。诗人巧妙地把史、景、情完美地揉合在一起,使得三者相映相衬,相长相生,营造出一种含蕴半瞻的苍凉意境,给人以沉郁顿挫之感。

  昏镜词

  并引

  刘禹锡

  镜之工列十镜于贾奁,发奁而视,其一皎如,其九雾如。或曰:“良苦之不侔甚矣。”工解颐谢曰:

  “非不能尽良也,盖贾之意,唯售是念,今来市者,必历鉴周睐,求与己宜。彼皎者不能隐芒杪之瑕,非美容不合,是用什一其数也。”予感之,作《昏镜词》。

  昏镜非美金,漠然丧其晶。

  陋容多自欺,谓若他镜明。

  瑕疵自不见,妍态随意生。

  一日四五照,自言美倾城。

  饰带以纹绣,装匣以琼瑛。

  秦宫岂不重,非适乃为轻。

  刘禹锡诗鉴赏

  永贞元年(805)初,唐顺宗任用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等人进行政治革新,由于革新触及了宦官和藩镇的既得利益,遭到他们的联合反扑,八月,顺宗被迫“内禅”,称太上皇,宪宗作为宦官和藩镇的代理人宗即位,革新失败。宪宗一上台,即重用宦官佞臣,对革新派人士横加迫害。八月贬王叔文渝州(今四川重庆)司户,王伾开州(今四川开县)司马(不久病死)。九月,贬刘禹锡、柳宗元等人远州刺史;十一月,又加贬远州司马,同贬者八人,史称“八司马”,刘禹锡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

  十二月,朝臣请上太上皇尊号,宪宗不得已而于次年正月举行,随即便为打击部分朝臣对太上皇和革新派的同情心理,改年号元和,杀害太上皇,赐死王叔文,诏令八司马“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这首诗便是针对宪即位之初重用宦官佞臣而一再迫害革新派人士的这一系列举动而发的,当作于元和元年(806)顺宗及王叔文遇害消息并八司马永不量移诏令传到朗州时。诗以明镜喻贤良,指宪宗弃绝的革新派人士;昏镜喻邪僻,指宪宗亲信的宦官佞臣;那个喜欢昏镜的陋容之人便指宪宗。

  诗前引子记述制镜工匠谈投合人们爱憎好恶心理的生意经,揭示出一个日常生活中的常见事实:人们挑选镜子,并不讲求镜子质量的优劣,而务在“求与己宜”—— 选择与自己容貌相宜者,明镜“不能隐芒杪之瑕,非美容不合”,故喜昏镜者十居其九,而喜明镜者十难有一。用这个日常生活中的常见事实来比况君主用人,即是说君主用人,同人们挑选镜子一样,亦在“求与己宜”,因而,贤良之才不遇英明之君,便不合而遭弃置。用意在为革新派人士辩冤,说他们遭贬被杀,并不是他们真有什么罪,而在于宪宗不是英明之君,是宪宗的爱憎好恶所至。引子重在阐明明镜何以遭弃置,为革新派人士辩冤,诗则重在揭示昏镜何以受重视,讽刺宪宗君臣。诗的层次分明,语言简洁明快,意旨明白易了。

  头二句写昏镜的制作材料和透明度差,徒有镜子之形而无镜子之实,揭示其丑陋本质。古时镜子以精铜磨制而成,“美金”即指精铜。“非美金”,是说镜子本要用“美金”—— 精铜制成,而昏镜则不然。“丧其晶”,是说制镜本要讲求晶莹明亮,透明度高,而“非美金”制成的昏镜则丧失了这个特征。二语仅用否定修辞手段,便构成美丑的强烈对比,造语简练之极而表现效果鲜明突出,颇为精妙。“漠然”,形容昏镜暗淡的样子。

  三四句揭露喜欢昏镜的人的丑陋本质。“陋容”写其客观容貌丑陋,“自欺”写其主观心理丑陋:二陋合一,于是喜欢昏镜,说昏镜同明镜一样明亮。诗人非常注意表述的准确性和精练。喜爱昏镜的是陋容之人,但陋容之人并非都喜爱昏镜,仅是其中有“自欺”心理者喜爱,着一“多”字,即把这种区分和数量关系清楚地表现出来,并突出了其表现的重心——“自欺”,精练准确之至,相当考究。“他镜”,指“美金”制成的明镜。

  五六七八句写昏镜使陋容之人的“自欺”心理得到充分满足:“瑕疵既不见”,隐瞒其陋,不见真容;于是“ 妍态随意生”,自以为美貌无瑕,称心如意;于是“一日四五照”,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于是“自言美倾城”,自诩天下第一美人舍我莫属。这四句极尽幽默讽刺之能事,言词尖刻,意境生动,把陋容之人面对昏镜的“自欺”表演和得意心理描写得维妙维肖,讽刺得淋漓尽致。“随意生”三字新奇而意味深长,是诗人刻意所为的篇中传神之笔。

  九十两句承前说,昏镜既使陋容之人的“自欺”心理得到充分满足,于是得到陋容之人的爱重:用绣花带子装饰它,用美玉匣子盛放它。以上十句咏昏镜,极力挖掘昏镜受爱重的原因,以揭露和讽刺喜爱昏镜的人。

  末两句概括题旨,暗示写作的目的。陋容之人喜昏镜而弃明镜,在于“适”与“非适”,“适”则受爱重,“非适”则被轻视,“非适乃为轻”,就二者言,概括出一篇主旨。“秦宫”,指明镜,传说秦始皇宫中有面方镜,能照见人的脏腑,辨别人心忠奸(见《西京杂记》卷三),这里用这个典故极写明镜贵重,并用反诘语气加以强调,把“ 适”与“非适”的题昏表现得非常突出。这两句写得感慨至深,孤愤之情溢于言表,颇能见出作者以明镜自比(包括革新人士)的寄托之意,与秦始皇爱宝镜的典故联系,暗示出作品的现实寓意—— 针对亲信宦官佞臣而迫害革新人士的唐宪宗而发。又唐太宗曾论魏征说:“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征殂逝,遂亡一镜矣。”刘禹锡这首诗的立意显然受此启发。太宗曾为秦王,用“秦宫”颇切太宗此事,是双关语(刘禹锡长于此道),谴责宪宗不肖,喜昏弃明,违背祖训,妙绝!

  这篇作品,诗人用寓言艺术,揭露和讽刺了唐宪宗宠幸宦官佞臣而迫害永贞革新人士的现实,把自己心中的难言之隐巧妙而贴切地表现了出来,构想奇特,出语新颖,嬉笑怒骂而富于生活趣味,又把用作比喻的镜子题材的内容发挥到极致,颇使我们领略到作品讽刺智慧的妙趣和对生活体察入微的理趣及情趣。

  聚蚊谣

  刘禹锡

  沉沉夏夜闲堂开,

  飞蚊伺暗声如雷。

  嘈然歘起初骇听,

  殷殷若自南山来。

  喧腾鼓舞喜昏黑,

  昧者不分聪者惑。

  露华滴沥月上天,

  利嘴迎人看不得。

  我躯七尺尔如芒,

  我孤尔众能我伤。

  天生有时不可遏,

  为尔设幄潜匡床。

  清商一来秋日晓,

  羞尔微形饲丹鸟。

  刘禹锡诗鉴赏

  这是一首政治讽刺诗,作于任朗州(治所在今湖南常德)司马期间。当时,王叔文政治集团失败,诗人受到牵连,被贬谪朗州。朝中政敌—— 腐朽官僚乘机对参与王叔文政治集团的人大肆进行造谣中伤,不断排挤打击,掀起了一阵阵鼓噪。诗人在严酷的政治现实面前,有感于腐朽官僚的狠毒,于是写了这首诗。诗歌采用比喻的手法,把那些阴险毒辣的官僚比作在昏暗中喧嚣、害人的蚊子,生动形象而又入木三分地描写了他们的丑态,并且坚信他们总有一天会被消灭,从而表现了诗人在政治斗争中的铮铮硬骨,以及对腐朽官僚的鄙视憎恨。

  诗歌前八句集中笔墨写蚊子的特性,活画出了腐朽官僚的丑恶嘴脸。首先,它们的重要特点是都不敢正大光明地活动,只有在“沉沉夏夜”中,才“喧腾鼓舞”,“ 伺暗”而动。诗歌第一句“沉沉夏夜闲堂开”,一开始就点出时间,接着写“伺暗”、“喜昏黑”,深刻地表现出了“飞蚊”那种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本性。正因为它们是在黑暗中活动,所以使得糊涂人辨别不清,而聪明者也迷惑起来。其次,它们特别善于聚众起哄,“嘈然歘(音xū,忽然)起”,其声“殷殷若自南山来”,好象从南山传来的隆隆的雷声。这里用雷声来比喻“飞蚊”聚集的鸣叫之声,虽带夸张,但却非常形象,并且暗用了《汉书·景十三王传·中山靖王传》中“夫众煦(音xǔ)吹气)漂山,聚蚊成雷”的典故,使得诗意更为含蓄、深厚。

  第三,它们都心地歹毒,在花滴露珠(“滴沥”,水下滴貌)、月色初上的朦胧中,乘人不备,利嘴相加,给人以突然伤害。这三种特性,既是“飞蚊”的特点,也是朝中那些腐朽官僚的特点,他们为了迫害正直的人,不是也象“飞蚊”那样,暗中活动,造谣惑众,纠集起来,乘机给人以致命的中伤吗?诗人抓住他们与“飞蚊”的共通处,进行比喻,使他们的本性更加鲜明突出,极为清楚地暴露在读者面前,这就比直接写他们生动得多,有力得多。从“嘈然歘起”、“喧腾鼓舞”、“利嘴迎人”这些感情色彩很强的措语中,诗人对它们的厌恶、鄙视之意,也溢于言表。在写法上,诗人纵横交错地来表现它们的特性,既井然有序又变化有致,且便于夹叙夹议,把诗人的感情表达得更加充沛和强烈。

  从“我躯七尺尔如芒”以下四句,写诗人对待“飞蚊”的态度。从形体上看,以堂堂七尺之躯与小如芒刺的“飞蚊”相比,其间悬殊,不啻霄壤,诗中满含极为蔑视之意。但接着却一转,“我孤尔众能我伤”。“飞蚊”虽然小,但却很多,从数量上看,却又占着明显的优势,所以情况是“能我伤”,它们是足以给人造成伤害的,这表现出诗人清醒的头脑。因为只有正视现实,才能采取正确的应付措施。“天生有时”二句,就写出了诗人对付它们的办法:蚊子孳生之时是无法抵挡的,只好暂时躲进蚊帐里去。“遏”是阻止之意,“ 设幄”即装上帐子,“匡床”即方正的床。两句的意思,就是俗语所说的“惹不起,躲得起”。此时,作者贬官之后,待罪朗州,他在政治上孤立无援,明显处于劣势。那些如“飞蚊”一样的官僚把持朝政,已经形成了强大的政治气候,诗人一时无法相与之抗衡。他所能选择的,只能是暂时的退避,这对于一个有远大政治抱负的人来说,当然是明智的抉择,而决不是软弱胆小。这四句写得自然流畅,明白如话,但其中却包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和政治意义,启人深思。

  最后两句,诗人以坚定的信念,预言了“飞蚊”的必然灭亡:“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

  “清商”即秋风,潘岳诗:“清商应秋至。”“丹鸟”即萤火虫。据《大戴礼记·夏小正》及《古今注·鱼虫》说,萤火虫能吃蚊子。两句说,等到秋天一来,你们这些小小的蚊子,都要去喂萤火虫了。前一句与“沉沉夏夜闲堂开”相照应,夏去秋来,这是季节推移,谁也无法更改,暗示出蚊子的必然灭亡。后一句与上面对“飞蚊”的赫赫威势的描写,也恰成对比,那不可一世,“利嘴迎人”、“能我伤”的蚊子,这时都要被吃掉了。通过这样照应、对比,不仅使全诗显得严谨、完整,而且也突出了“飞蚊”的可悲、可耻的下场。“秋日晓”三字,以清秋丽日的美景,烘托出诗人政治家的乐观情怀;“羞”字,又进一步表现出诗人对“飞蚊”的鄙视。诗人在身处逆境中,能够往远处想,往大处看,不因一时的挫折而颓丧,这种积极进取的精神和乐观豪爽的气度,值得推崇。

  全诗十四句,前十二句四句一转韵,平仄相间,读来既觉稳健,而又具有跳跃性的变化;最后两句另起一韵,且用仄声,在声情上使全诗收结得刚健有力。整篇语言较为质朴,但其中“露华滴沥月上天”、“清商一来秋日晓”等句,又富有文彩,在质朴中含着清丽,体现了诗人的独特风格。

  百舌吟

  刘禹锡

  晓星寥落春云低,

  初闻百舌间关啼。

  花柳满空迷处所,

  摇动繁英坠红雨。

  笙簧百啭音韵多,

  黄鹂吞声燕无语。

  东方朝日迟迟升,

  迎风弄景如自矜。

  数声不尽又飞去,

  何许相逢绿杨路。

  绵蛮宛转似娱人,

  一心百舌何纷纷?

  酡颜侠少停歌听,

  坠珥妖姬和睡闻。

  可怜光景何时尽,

  谁能低回避鹰隼?

  廷尉张罗自不关,

  潘郎挟弹无情损。

  天生羽族尔何微,

  舌端万变乘春辉。

  南方朱鸟一朝见,

  索寞无言蒿下飞。

  刘禹锡诗鉴赏

  百舌,鸟名,即“乌鸫”,全身黑色,唯嘴黄,善鸣,其声多变化,能效百鸟之鸣,故称“百舌”。

  王维《题百舌鸟》诗有云:“入春解作千般语,拂曙能先百鸟啼。”作了概括的描写。刘禹锡这首《百舌吟》,则更为具体地写出了百舌鸟在春天的得意歌唱,讽刺了当时政治生活中那种巧言善变、自矜自炫之徒,表达了对他们的厌恶,但也有善意的规劝。

  全诗二十二句,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前十四句为第一部分,后八句为第二部分。

  第一部分着重描写百舌鸟活动的季节和环境,生动地摹状了它们那种故意卖弄而得意鸣叫的声音和神态。前六句侧重写季节、环境。春天的早晨,在云低星稀之时,就开始听得它们“间关”(鸟鸣声)的叫声了。寻声望去,只见花柳满空,繁花坠落如雨,它们的声音象“笙簧”(“笙”是一种乐器,“簧”是乐器中用以发声的片状振动体)的奏鸣一样从中传来,巧妙多变,连一向以鸣声动听的黄莺和燕子也自叹不如,不敢出声再叫了。这六句中,写景有如秾艳的水彩画,设色浓丽,为突出百舌鸟的叫声作了衬托;其中“初闻”一句正面写百舌的叫声,“笙簧”一句是作比喻,“黄鹂”一句又进行反衬,从不同的角度写出了百舌的善鸣,非常生动形象,使人如见其景,如闻其声。接下来八句,诗人侧重写它们的自矜自炫,由初闻时的讨人喜欢,过渡到令人生厌。也许是因为叫声太动听了吧,连东方的朝日也迟迟才升起,这时,它们更加得意了:“迎风弄景”,好象在自我夸耀;飞来飞去,出没在花柳丛中和绿杨路上;“绵蛮( 鸟叫声)宛转”,似乎故意在讨人喜欢,耳里只听得它们纷乱的叫声。果然不负苦心,它们的叫声博得了“酡(饮酒脸红)颜侠少”和“坠珥(女子的珠玉耳饰)妖姬”的欣赏,使他们停歌倾听,和睡而闻。

  这八句在前六句的基础上,显然推进了一步,讽刺意味渐渐显露出来,并且不断加重。但是,这种讽刺并不是单靠发议论来表现,而是通过写景、描摹和抒情的穿插安排,来含蓄委婉而又自然地表现的。特别是“ 酡颜”二句,把它们的叫声与豪门中醉生梦死的“侠少”、“妖姬”联系起来,说明它们的叫声只有这些人才最喜欢,而其善鸣多变,也就顿时失去了可爱的意味,而变得令人生厌了。这体现出诗人巧妙的手法。

  第二部分从“可怜光景何时尽”到末尾,着重写百舌的“舌端万变”不会有好下场,也决不会长久。

  “可怜光景何时尽”一句,讽刺意味进一步明显,它的弦外之音是:看你得意到几时!接着诗人从两个方面,指出了百舌不可避免的厄运。一方面,是来自背后的暗算,它无法避免鹰隼的突然袭击;虽然酷吏的张罗设网与它无关(“廷尉张罗自不关”一句,用了《史记·酷吏列传》中西汉时奸诈的廷尉张汤给人罗织罪名、陷人于狱的故事),但像潘岳那样的游乐少年的无情弹射,却是躲不开的(《晋书·潘岳传》:

  潘郎“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另一方面,是时运的无情消逝。百舌本是飞禽中一种微形小鸟,它的“舌端万变”完全是靠着春天的美好时光。而春天总是要过去的,到了秋天(“ 南方朱鸟一朝见”一句中,“朱鸟”即朱雀,我国古代天文中四象之一,指南方的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在十二星次中分属七、八、九,全句是说秋天一旦到来),百舌就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再也叫不出声,而仓皇地在蒿下乱飞了。这几句,表现出诗人对百舌的鄙视,但同时也含有警告的意思,似乎在劝告它们不要再以“舌端万变”去取悦“侠少”、“妖姬”了。另外,最后两句中,“索寞无言”与“笙簧百啭”、“蒿下飞”与“迎风弄景”,都形成鲜明对照,深刻地说明了巧舌善变的可悲命运,全诗首尾照应,在结构上显得一气呵成,颇为谨严。

  刘禹锡参与的王叔文政治集团失败后,政治集团内部发生了剧烈分化。在分化中,有的人坚持操守,而有的人却见风使舵,以巧言善变去取悦政敌—— 腐朽的官僚,并且还自矜自炫,十分得意。诗中“舌端万变”的百舌鸟,正是这种政治小丑的化身。对于这种人,诗人表示了鄙薄之意,通过对百舌鸟的描写而进行了有力的讽刺。但同时也有劝戒之意,其中“廷尉张罗自不关”一句,是反语,其实是提醒他们,政敌是十分狠毒的,要注意暗算,不要沾沾自喜。最后两句“南方朱鸟一朝见,索寞无言蒿下飞”二句,与《聚蚊谣》中“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

  的诅咒灭亡,大有不同,可见作者对不同的人的态度有着严格的区分,在遣词用语中极有分寸。在这些地方,表现出了诗人的深刻认识和艺术匠心。

  岁夜咏怀

  刘禹锡

  弥年不得意,

  新岁又如何?

  念昔同游者,

  而今有几多?

  以闲为自在,

  将寿补蹉跎。

  春色无新故,

  幽居亦见过。

  刘禹锡诗鉴赏

  贞元二十一(805 )年正月,德宗死,太子李诵抱病继位,是为顺宗。他重用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等,实行了一系列革除弊政的措施,并给社会和人民带来明显利益,史称“永贞革新”。但这一运动很快遭到宦官、藩镇和大官僚们的联合反扑,逼顺宗退位,让太子李纯上台,是为宪宗。革新人物王叔文先被贬官,后处死;陆质、王伾,相继病死;刘禹锡、柳宗元等八人被贬为远州司马,史称“八司马”。此后一个个都长期过着贬谪生活。元和十四(819)年,刘禹锡老母病逝,在护送寻柩过衡阳时又接到好友柳宗元去世的消息。诗人闻讯异常悲痛,写下许多悼友之作。此后两年在洛阳守丧,《岁夜咏怀》约写于居丧时期。

  一般说来,守岁之夜(即除夕)人们常常盼望来年的诸事如意,大运亨通。而此诗却一反常情,首联便说:“弥年不得意,新岁又如何?”“弥年”即经年,多年来。意思是说多年来就在坎坷不得意中渡过,新的一年又当如何呢?言外之意:还会有什么新的希望么?

  颔联说:“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几多?”“同游者”,指志同道合,同游共处的人们,这里即是指柳宗元、王伾、王叔文、韩泰、陆质、吕温、李景俭、韩晔、陈谏、凌准、程异、房启等政治上的革新派。

  他们有的被杀,有的病死,有的渺无音信。这里应特别提出新亡的好友柳宗元。元和十二年,朝廷派柳宗元到条件较好的柳州做刺史,而把刘禹锡派往条件极差的“恶处”(《因话录》)播州(即今遵义地区)。

  柳宗元考虑刘禹锡的老母年近九旬,不宜去往荒远之地,便主动要求与刘对调。而今比诗人年轻二十三岁的柳宗元却在“恶处”困病而亡,这怎能不使诗人倍加伤怀呢?因此,这“有几多”固然是伤悼众友早逝,更主要的是对挚友柳宗元的痛悼;表现的是“一人突逝,举目寂空”的沉痛之情。

  颈联表面是写自己的颓伤,表现的是无所作为之情,实际是牢骚之语,抒发的是愤激之情。诗人早年苦读,不慕荣华,注重品格修养;中年积极参加政治革新,极力革新政治,成为永贞革新中最核心的人物之一,时称“二王刘柳”;革新失败,流徒边州,在极端的困境中,不但写了大量的政治讽刺诗,痛斥宦官权臣和趋炎附势之徒是一批渺小而又可恶蚊虫(《聚蚊谣》),并写下不少相当有份量的政治散文;遇赦放还,仍痛骂靠镇压永贞革新而上台的人物为“桃李颜”之徒。他战斗不息,何时以“安闲为自在”过?

  这种以生死置之度外的不屈精神,怎能说是“将寿补蹉跎”?因而可以说,此联抒发的是一种极端痛苦的愤慨和牢骚,是正意以反语出之。

  尾联:“春色无新故,幽居亦见过。”表面是说年年的春色皆同,在贬谪幽居时也是如此。而真正的含义却是:自然界的春天是无所谓的,可惜的是看不到政治的春天降临人间,看不到国家兴旺景象的来临。

  刘禹锡虽然才华横溢,但他并不甘心当一名文士,而是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以利国计民生。他奋斗一生,壮志未酬,这是十分苦闷的。本诗表面似乎是表现诗人的平静、闲适、甚至有些颓伤;但字里行间,却隐透出诗人极端的苦闷。这种隐真意实情于字背的方法,是这首诗的主要特色之一。特点之二是“对仗”。本来,律诗只要求中间两联对偶,首尾两联是无所谓的。但本诗却能用字字平易、句句明白如话的语言,写得联联对仗,句句通俗,这是不易做到的。

  杨柳枝词

  刘禹锡

  炀帝行宫汴水滨,

  数株残柳不胜春。

  晚来风起花如雪,

  飞入宫墙不见人。

  刘禹锡诗鉴赏

  《杨柳枝词》,一称《杨柳枝》,乐府“近代曲辞”,旧名《折杨柳》或《折柳枝》。形式似七绝,而唐人多用以歌唱。白居易晚年居洛阳,曾与刘禹锡唱和此曲,白云:“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刘云:“请君莫听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

  可见这首杨柳枝也是依旧曲翻为新声的。虽然声谱不传,然其音调情韵,通过文字的抑扬高下,仍然可以见出。

  这首杨柳枝是对隋宫表示黍离麦秀之悲。隋炀帝是一个荒淫的君主,他从长安至江都,置离宫(即行宫)四十余所,以供游赏之需。这儿所说的行宫,是濒临汴水的那一所。词中写了隋宫的荒凉破败,字里行间也寓有对隋炀帝佚乐生活的批判。古人写诗讲究诗眼,词也讲究词眼,因为眼乃神光所聚,能映照全体。(说见清刘熙载《艺概》卷四)此词“残柳”

  二字,不仅用来入题,同时也是一篇之眼。诗人的创作冲动当自“残柳”而来。大概他的思路是因先看到隋宫中的残柳,才联想到隋炀帝的衰亡。但这种怀古之情,他不能象散文那样直说,而需通过形象的语言表达出来。于是他便以残柳进行构思,从残柳柔弱的形态,写到柳絮的飘飏,借以抒发他的感慨和对历史的沉思。

  诗的第一句写得很平常,只是交代了地点,但是若不是用它作为铺垫,下文便成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它的好处还在于把读者的思绪一下子带到遥运的隋代,进入全词的规定情境。汴水隋宫,到刘禹锡时代,已二百年了,其衰败可想而知。此时,往日的繁华全然不见,唯见数株残柳在风中摇曳。残柳,一本作杨柳,虽只一字之差,而境界迥异。黄生《唐诗摘钞》云:“‘不胜春’三字,正为‘残柳’写照,若作‘杨柳’,则三字落空矣。”此说有理,由于是残柳,因此显得袅娜无力,弱不禁风。若是一般的杨柳,则在骀荡的春风中翩跹起舞,便不会“不胜春”了。这“不胜春”三字,其实正是诗人自己的感情通过移情作用,镕铸到残柳身上的,因此透过残柳,也可见出诗人的一腔愁绪。

  七绝虽短,但唐人写得好的往往是一句一转,移步换形。前已说过,杨柳枝词形式上也是七绝,但这首前两句却是用的直下法,一气呵成,其中并无转折。至第三、四两句,诗人便采用转折的方法了。他不再写柳枝的袅娜无力,而转向写杨花柳絮。晚来一阵风起,杨花飘飞,宛如白雪,那境界是朦胧的,也是令人伤感的。但是诗人并未停留在低徊忧伤的情绪中,而是让想像的翅膀跟随杨花一起飞过宫墙,看个究竟。古人做诗,往往把主观感情附着于客观物体,或托诸动物,如燕雁蜂蝶;或借助植物,如红叶杨花。李益《汴河曲》云:“汴水东流无限春,隋家宫阙已成尘。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杀人。”他的另一首《隋宫燕》则云:“燕语如伤旧国春,宫花旋落已成尘。自从一闭风光后,几度飞来不见人。”

  前一首同样是写汴水隋宫,亦托杨花以寄慨,但其意境运逊于刘诗。后一首谓燕子飞过宫墙,不见宫中有人,其意当从刘诗化来,唯将杨花改作燕子罢了。宋顾乐把两者作了对比,说此首“末句着柳说,比李益说燕更妙”。(《唐人万首绝句选》)末句所以为妙,不仅是将杨花拟人化(其实这一点燕子也做到了),而且紧紧地结合残柳,与上文相呼应。在形象上它比燕子更为空灵轻盈,它似乎代表诗人到隋宫内巡视了一遍,得到的印象是荒无人烟。“不见人”三字,下得极妙。黄生《唐诗摘钞》说:“只‘不见人’三字,写尽故宫黍离之悲,何用多言!”正说在点子上。

  与歌者何戡

  刘禹锡

  二十余年别帝京,

  重闻天乐不胜情。

  旧人唯有何戡在,

  更与殷勤唱渭城。

  刘禹锡诗鉴赏

  何戡,元和、长庆年间一位著名的歌手。“二十余年别帝京,重闻天乐不胜情”。两句所指自然是大和二年(828 )诗人回到长安的事与情,但这话同时也就告诉了读者“二十余年”前,诗人曾在帝京,并且听过“天乐”。“天乐”,指宫中演奏的音乐,这也表明诗人当年并非长安一布衣。一别多年,帝京重返,且又听到熟悉的“天乐”,此时此地,直教诗人情难自已。这“情”的内涵是什么呢?是喜,还是悲,是伤,抑是慨..?并没有明确说出,要知道答案,就必须了解诗人“二十余年”前在长安的情况,而后又是怎样“别帝京”的,“别”后这二十多年又是怎么度过的,还有与他一样告“别帝京”的朋友们,又有着怎样的遭遇?这些问题,事实上就是一段“永贞革新”的兴起和失败的历史,保守势力对革新派残酷迫害的历史,这里有包括诗人在内的“二王八司马”的悲剧,还有这些悲剧人物之间的相互激励、相濡以沫的动人的篇章。所有这些无法在此一一说清,但是,必须指出,只有思索回味了这些,我们才能体会到“二十余年别帝京,重闻天乐不胜情”的深沉的内涵,和无限的悲慨。对此,诗人有时也表现得比较明快直率,比如“昔年意气结群英,几度朝回一字行。海北天南零落尽,两人相见洛阳城”(《洛中逢韩七中丞之吴兴口号》)。这是头一年(827)回长安途中在洛阳遇到韩泰时写的,可见这种悲愤之情,久已郁积于胸,“洛中逢韩七”,“重闻天乐”,都不过是遇事则动、借题发挥而已。

  一二两句由今而入昔,思绪万端,言简意丰,情溢于词,而对于全诗来说还只是开始,它给与何戡重逢创造了环境和心理的背景。第三句折转入正题,妙以何戡之在,点出“旧人”之不在,如此情景,则“ 在”亦悲,“不在”亦悲,无限悲痛,隐于字背。

  况且唯有的一位旧人何戡,又偏不忘旧事,又为他唱起了当年送别的离歌《渭城曲》—— “西出阳关无故人”—— 可谁又能想到重入长安无故人呢?何戡一曲,往日的“别帝京”,今日的耆旧凋零,更是齐袭心头,千层浪,万重波。滔滔难平。所以李锳说:

  “无一旧人能唱旧曲,情固可伤,犹若可以忘情;惟尚有旧人能唱旧曲,则感触更何以戡!”(《诗法易简录》)!此言极是。

  全诗只是叙而不议,然而事外有事,言外有言,以少总多,因小示大,细加咀嚼,便觉语境深渺,情韵悠然。有人说艺术贵在引人思索,此诗之妙,大概也在于此。

  秋 词

  刘禹锡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刘禹锡诗鉴赏

  这首诗写于刘禹锡贬官朗州后,是一首描写秋天的诗。

  提起描写秋天的诗,大家会很自然地记起宋玉在《九辩》中写的“悲哉,秋之为气也”的这一悲秋名句。正是由于他这一悲秋名句,悲秋就成了后世文人作品中的传统题材。

  秋天是气候由热转寒、草木凋零的季节,古代文人感物兴怀,逢秋而悲寂寞,感叹身世,情于诗文,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诗人对秋天却另有一番与众不同的感受。他这首诗不是悲秋,而是颂秋。

  诗一开始,就一反悲秋的传统观念,提出了诗人自己的独特看法:“秋日胜春朝”。他认为秋天要胜过明媚的春天。为了说明这个命题,他用鲜明、爽朗的色彩,描绘出了一幅壮丽、开阔的秋日图景: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这里诗人将天高气爽、白鹤凌云的景色与自己充满诗意的情怀熔铸在一起,表现出一种豪迈之情。

  这两句诗意境开阔,情调昂扬,表现了诗人的豪情壮志,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他在政治上遭受挫折之后,不但不悲观失望,相反,他仍然乐观向上,坚持理想,继续战斗。白鹤凌云这一形象,其实也就是他自身的写照。读这两句诗,可想象得到诗人的风姿。

  这是一首七绝小诗。七绝是最精粹的诗体之一,它需要用最简约的手法来表现最完整的意境或感情。

  这首诗在表现手法上正是这样。秋色宜人,可以写的景物很多,诗人却只抓住白鹤凌云这一象征大好秋光的典型景物与自己诗情之旷远作为一实一虚的情景来描写,这样,无论是物是人,都没有半点悲秋气氛。

  这种写法,既是以偏概全,也是以少胜多,笔墨简炼,而艺术效果极佳。

  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刘禹锡

  紫陌红尘拂面来,

  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

  尽是刘郎去后栽。

  刘禹锡诗鉴赏

  刘禹锡在永贞元年(805 )与柳宗元等人参加了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革新集团,不久失败,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司马。元和十年春,朝廷有人想起用他们,刘禹锡与柳宗元等一同被召回京。当时朝政在满朝新贵把持下,愈趋腐败,诗人十分愤慨,于是借游玄都观看花一事,写了这首诗进行讽刺。诗题用了“戏赠”二字,含有嘲讽之意。

  头两句用简洁的文笔,描写看花归来的情景:暮春三月里的一个晴和日子,在京城大道上,尘土飞扬,原来是看花的人们正在归来,一路上,人喧马嘶,人们都在说着看花的事情。短短两句,就把看花归来熙熙攘攘的喧闹场面描绘了出来。

  后两句点题,指明是去玄都观看桃花,并且指出这些桃花都是我刘朗离开京城之后才栽种起来的。

  粗粗一看,这首诗写的是观花所见所感,并无深意。实际上,该诗用的是比体,诗人别有寄托,在写作上使用了语意双关的讽刺手法。表面上写看花,骨子里是借游玄都观看花一事来讽刺满朝新贵的。诗中以“玄都观”暗喻朝廷,以“桃千树”暗喻满朝新贵,暗示他们是由于永贞革新失败后,攀附了新当权者才爬上去的。虽然眼前红极一时,但这只不过是象桃花一样,好景是不长的。最后一句:“尽是刘郎去后栽”,言外之意是:要不是永贞革新失败,我们革新派人士不被贬出京的话,你们这些新贵是爬不上去的。诗的最后一个“栽”字,形象鲜明,讽刺深刻,为点睛之笔。

  据《旧唐书·刘禹锡传》记载,由于此诗“语涉讥刺”使满朝新贵极为不满,执政者很不高兴,于是没过儿天,诗人又被排挤出京,被贬逐到比朗州更边远的连州去作刺史。计诗人到京,仅一个月。但诗人是无所畏惧的,正如他的战友柳宗元所说的“自取之”,就是说,诗人明知道会因此遭到迫害,但是不惧。从这里,可见诗人不畏权贵、坚强不屈的斗争精神。

  此诗表现手法很高明,写的是看花,但不写去,只写回:也不直接写桃花如何繁盛美好,只从侧面衬托。“红尘拂面”四字,衬托出了京城大道上人喧马嘶、络绎不绝的看花归来的盛况。“无人不道”四字,既把看花归来的人们心满意足、春风得意的神态描绘了出来,又把桃花的繁盛美好、红极一时的情景从侧面烘托了出来。着墨不多却耐人寻味。

  再游玄都观并引

  刘禹锡

  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未有花。

  是岁出牧连州,寻改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

  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荡然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三年二月。

  百亩庭中半是苔,

  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比归何处,

  前度刘郎今又来。

  刘禹锡诗鉴赏

  刘禹锡在宪宗元和十年( 815)春被召还京,写下了前一首游玄都观诗。由于语含讥讽,触怒了当权者,又被贬出京,到连州去作刺史。十四年后,由于宰相裴度的荐拔,他再回京城长安,重游玄都观。抚今追昔,无限感慨,于是,又写下了这首《再游玄都观》诗。

  此诗是前一诗的继续,诗人有意旧事重提,借再游玄都观一事,对政敌又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和前诗一样,用的仍是比体。先从表面上看。头两句描写的是玄都观的落败景象:玄都观广阔的庭院中,已经一半长满了青苔,红极一时的千数桃花,已荡然无存,点缀春光的是一片黄色的菜花,游人绝迹,景象凄凉,与昔日的繁荣情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后两句抒发感慨。诗人由“桃花净尽菜花开”,联想到当年的种桃道士,他到哪里去了呢?可是,前次游观看花题诗,因而被贬南荒的刘郎,现在又回到京城,并又旧地重游了。

  言下有无穷的感慨,但诗人却是自豪的。

  再就其寓意看。诗中仍以桃花比新贵,以种桃道士比作当年迫害王叔文、贬黜作者和柳宗元等人的当权者。当年新贵也和红极一时的桃花一样,也都“净尽”了,炙手可热、得势一时的当权者,也不知“归何处”了,玄都观的游人也绝迹了。诗人也想到了自己,十四年前就因看花题诗被逐出京,远谪南荒十四年,这十四年中,人事沧桑,光皇帝就换了三个,朝政翻覆无常,政治斗争一直没有停息,此起彼伏,真是不堪回首。虽然这样,诗人还是胜利地回到了长安,又旧地重游了。“前度刘郎今又来”一句,充满了自豪感。

  此诗通过玄都观的盛衰变化,表达了诗人对当年显赫一时的官僚权贵们的厌恶和蔑视之情,对他们一个个进行了挖苦和嘲笑,这说明诗人并不因十四年前写了前诗被排挤出京而有所懊悔和畏惧,相反,他又继续战斗,挥笔写下了这首毫不妥协的诗篇,并在“引”中说:“以俟再游”,表现了诗人坚强不屈的斗争精神。

  据《旧唐书·刘禹锡传》说,执政者看了这首诗及序后,更不高兴,因此,诗人又被派到东都洛阳做了太子宾客这样的闲散宫职。由此可见此诗的战斗作用。

  两首游玄都观的绝句,都写得相当尖锐、泼辣,嬉笑怒骂,酣畅淋漓,讽刺深刻。白居易曾给刘禹锡的诗作序,称他为诗豪,赞评说:“其锋森然,少敢当者。”虽是论诗,实在也是对诗人人格的品评。由此观之,此评不差。

  竹枝词(二首)

  刘禹锡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刘禹锡诗鉴赏

  《竹枝词》是古代四川东部的一种民歌,人民边舞边唱,用鼓和短笛伴奏。赛歌时,谁唱得最多,谁就是优胜者。刘禹锡任夔(kuí)州刺史时,非常喜爱这种民歌,他学习屈原作《九歌》的精神,采用了当地民歌的曲谱,制成新的《竹枝词》,描写当地山水风俗和男女爱情,富于生活气息。体裁和七言绝句一样。但在写作上,多用白描手法,少用典故,语言清新活泼,生动流畅,民歌气息浓厚。这里选二首赏析。先看第一首。

  这是一首描写青年男女爱情的诗歌。它描写了一个初恋的少女在杨柳青青、江平如镜的清丽的春日里,听到情郎的歌声所产生的内心活动。

  首句“杨柳青青江水平”,描写少女眼前所见景物,用的是起兴手法。所谓“兴”,就是触物起情,它与后文要表达的情事。并无直接关系,但在诗中却是不可少的。这一句描写的春江杨柳,最容易引起人的情思,于是很自然地引出了第二句:“闻郎江上唱歌声”。这一句是叙事,写这位少女在听到情郎的歌声时起伏难平的心潮。最后两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是两个巧妙的隐喻,用的是语意双关的手法。“东边日出”是“有晴”,“西边雨”是“无晴”。“晴”和“情”谐音,“有晴”、“无晴”是“有情”、“无情”的隐语。“东边日出西边雨”,表面是“有晴”、“无晴”的说明,实际上却是“有情”、“无情”的比喻。这使这个少女听了,真是感到难以捉摸,心情忐忑不安。但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从最后一句辨清了情郎对她是有情的,因为句中的“有”、“无”两字中,着重的是“有”。因此,她内心又不禁喜悦起来。这句用语意双关的手法,既写了江上阵雨天气,又把这个少女的迷惑、眷恋和希望一系列的心理活动巧妙地描绘出来。

  此诗以多变的春日天气来造成双关,以“晴”寓“情”,具有含蓄的美,对于表现女子那种含羞不露的内在感情,十分贴切自然。最后两句一直成为后世人们所喜爱和引用的佳句。

  用谐音双关语来表达思想感情,是我国从古代到现代民歌中常用的一种表现手法。这首诗用这种方法来表达青年男女的爱情,更为贴切自然,既含蓄,又明朗,音节和谐,颇有民歌风情,但写得比一般民歌更细腻,更含蓄。因此,历来为人们所喜爱传诵。

  二

  山桃红花满上头,

  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

  水流无限似侬愁。

  这也是一首情诗,写的是一个失恋女子心中的痛苦。

  头两句写眼前景色:“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上句写满山桃花红艳艳,下句写江水拍山而流,描写了水恋山的情景,这样的情景原是很美的,但对诗中的女子来讲,如此美景恰恰勾起了她的无限痛苦:“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这两句是对景抒情,用的是两个比喻:花红易衰,正象郎君的爱情虽甜,但不久便衰落;而流水滔滔不绝,正好象自己的无尽愁苦。这两句形象地描绘出了了这个失恋女子的内心痛苦。比喻贴切、动人,使人读了,不禁为这个女子在爱情上的不幸遭遇而深受感动。

  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用江水比拟亡国之痛的深沉悠长,历来被人们称为写愁的名句,其实这正是从“水流无限似侬愁”一句脱胎而来的。

  这首诗和前首诗一样,用的也是民歌常用的比兴手法,先写眼前水恋山的景象,然后再用它来作比喻,抒写愁绪,从而形象地描绘出人物的内心情感。

  全诗比喻新颖别致,形象感强。

  浪淘沙

  刘禹锡

  日照澄洲江雾开,

  淘金女伴满江隈。

  美人首饰侯王印,

  尽是沙中浪底来。

  刘禹锡诗鉴赏

  “浪淘沙”是唐代民间歌曲之一,后来变成了词牌名称。刘禹锡被贬夔州期间,学习民歌体,写了《浪淘沙九首》,内容多是写蜀地的淘金劳动。它与《竹枝词》等诗,在诗人集中归在乐府类。这里选的是第六首。

  诗的开头两句“日照澄洲江雾开,淘金女伴满江隈”,描绘了一群妇女淘金劳动的情景:清晨,雾气笼罩大江,不一会,太阳出来了,雾散天开,金色的阳光照耀着澄澈江水中的小洲。这时,三五成群的淘金妇女结伴而来,她们捋起衣袖,赤着双脚,挤满在“江隈”,开始了一天的劳动。“江隈”,江边弯曲的地方。江中金沙,往往夹杂在泥沙当中,江岸弯曲处水流缓慢,容易沉积,所以淘金的妇女便挤满在那些地方。一个“满”字,写出了淘金妇女众多。后两句即景抒情。诗人看到淘金妇女这种艰苦的淘金场景,不禁感叹起来:“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原来美人头上的首饰和王侯手中的印玺所用的金子都是这些淘金妇女辛辛苦苦地从“沙中浪底”淘洗出来的。这里诗人只是就事喟叹,并没有生发议论,然而从这两句喟叹中,不难看出诗人的态度,他对那些在“沙中浪底”的淘金妇女表示了关切和同情,对那些不劳而获、养尊处优、生活奢华的富贵者予以鄙视讽刺。诗的结论很清楚:富贵人家男女所享用的以表明自己权势的物件,都是从劳动人民身上榨取来的。

  题材很广,反映劳动人民疾苦之作也不少,但所写的多是男子的劳动,写妇女的极少。此诗写淘金妇女的艰苦劳动,在题材上当属少见。

  此诗内容较丰富深刻,但用语简约。头两句寥寥十四字,就描绘出了一幅色彩鲜明的淘金妇女江中淘沙拣金的画面,表现出了她们劳动的艰辛。后两句就事直书,并不议论,而议论自见。笔墨不多,却言简意明。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刘禹锡

  巴山楚水凄凉地,

  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

  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

  暂凭杯酒长精神。

  刘禹锡诗鉴赏

  刘禹锡和白居易(乐天)都是中唐时期的大诗人,彼此慕名已久,并有书信往来,但在很长时间内,一直不曾谋面。敬宗宝历二年(826),刘禹锡由和州刺史罢归洛阳,当时白居易也因病免去苏州刺史,在返京途中,两人在扬州相遇,神交已久,初次相逢,既喜且悲,彼此谈起了过去在政治上遭受打击、迫害的事情,感慨万端。在宴席上,白居易即席吟了一首《醉赠刘二十八使君》。全诗是:

  为我引杯添酒饮,

  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

  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

  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

  二十三年折太多。

  诗题的刘二十八即刘禹锡,二十八,是兄弟间的排行。“使君”是刺史的称呼,刘禹锡当时的官职是刺史,所以称使君。这首诗的意思是说:请给我杯子里添上酒,我用筷子敲着盘子为你歌唱。你的诗才堪称国手,可又有什么用呢?不幸的命运压在你的头上毫无办法。举眼四望,到处是一片繁华景象,只有你一个人长期孤单寂寞。满朝人都升了官职,只有你长期坎坷。这是你诗才太高名声太大,才使你在政治上遭受这样的折磨。可竟折磨了二十三年,你被折磨得也太长了啊!

  诗中对刘禹锡的不幸遭遇充满同情,并指出他遭受折磨是由于才名所误。刘禹锡读后,十分激动,于是写下了这首赠诗。

  一开始诗人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沉痛地诉说:

  “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这两句概述了诗人从事政治改革失败后的痛苦经历和处境。永贞革新失败后,诗人备受打击、迫害,被逐出京,远谪南荒,一贬再贬,在巴山、楚水这些僻远地区度过了二十三年的流放生涯。岁月蹉跎,壮年有为的时期过去了,现在已进入衰老之年,壮志未酬,两鬓先斑,诗人怎能不万分沉痛!这两句叙事与抒情紧密结合,语极愤慨,“凄凉地”、“弃置身”,抒发了诗人深受打击、迫害而无法平静的愤懑心情。

  三、四两句接着从自己的不幸遭遇转到对已过世的战友的怀念和对时势的感慨。“怀旧空吟闻笛赋”,这句借用“闻笛”的典故来抒写怀念亡友之情。永贞革新失败后,王叔文被杀害,王伾、凌准、柳宗元等先后死于贬所。现在自己年老归来,不见昔日风雨同舟的战友,不禁有西晋向秀闻笛怀友作赋之悲。“闻笛赋”就是向秀作的《思旧赋》。向秀的好友稽康、吕安,因得罪了西晋的统治者司马昭而被杀害,有次向秀路过稽康故居山阳(今河南省焦作市),听到邻人吹笛,想起稽康和吕安,心情十分悲痛,便写了《思旧赋》。这里诗人是以向秀自比,借以抒发对王叔文、柳宗元等亡友的怀念之情的。不过,除了这一意思外,还含有另一层意思:诗人认为当年司马昭为清除异己,杀害稽康、吕安,已经遭到了历史的谴责和人民的唾骂,今天迫害王叔文、柳宗元的人,也难免会落得同样下场。“到乡翻似烂柯人”,这句用“烂柯”的典故来抒发时局多变、世事全非的感慨。据《述异记》记载:晋人王质入山采樵,看见两个童子下棋,他在旁观看,看完一局棋后,发现他的斧头木柄已经烂掉。回到家乡,时间已过了一百年,同时代的人早已死了。这里诗人借用这个故事,形容世事变化的迅速,自己长期谪居异地,这次回归故乡,人事已非往昔,自己就象那个采樵归来的人一样,恍如有隔世之感。以上两句,诗人所借用的两个典故,用得非常自然贴切,如同己出,很切合诗人的怀旧之情和对时势变迁的感喟,同时也增加了诗的抒情气氛,收到了古典今用的艺术效果。

  五、六两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两句感慨身世和表明诗人对未来的看法。诗人对自己的长期被弃,埋没一世,是万分沉痛的,他深感自己的身世有如“沉舟”、“病树”。但是,他对未来并不失望。他坚信沉舟侧畔,必然有千帆竞渡,病树前头,终究会万木争春。正如他在另一首诗中所说的:“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这表明诗人对未来仍是充满信心的。这两句是对白居易赠诗中“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两句的回答。和白诗比较,显出了诗人较为开朗的胸襟。

  诗的最后两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表示感谢友人的赠诗。这两句答白诗首联“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长精神”,体现了诗人昂扬振奋的气度。这说明诗人是一个坚毅不屈的人。事实也正是这样,二十三年的贬谪生活,一直没有动摇过他的政治信念。

  此诗抒发了诗人长期被弃于南荒的愤懑不平之气,表达了对已故战友的深切怀念之情,显示了对未来的憧憬希望,内容丰富,意韵深长。在写作上,采用了先抑后扬的手法,表现了诗人坚毅不屈的性格。

  全诗语言极概括精炼,出色地表达了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内容,尤其是“沉舟”、“病树”两句,造意新,立意高,含意深,诗人把对自己的身世感叹和对未来的深刻认识,巧妙地寓托于形象化的语言中,使诗句具有哲理意味,对人们很富启发。白居易读了,备加赞赏。是自唐以来广为传诵的佳句。后人作为比喻借用时,已赋予新意,常用来说明这样一个道理:事物总是在不断地发展变化的,腐朽的事物必然衰败,新的事物总是要胜利的,我们不应只看到衰老的事物,更不应为它们的死亡而感叹,相反,应该把我们的希望寄托在新生的事物上面。

  石头城

  刘禹锡

  山围故国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

  夜深还过女墙来。

  刘禹锡诗鉴赏

  这是一首咏石头城的七言绝句。石头城即金陵城。

  在今江苏省南京市清凉山。南京的江山形胜,素有“虎踞龙盘”之称,是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建都之地。六代豪奢,醉生梦死,追欢逐乐,诗家称之为“金粉六朝”。但由于荒淫误国,这一个一个朝代皆灭亡得极快,“悲恨相续”。这“虎踞龙盘”的六朝豪华之都,也就荒凉下来了。刘禹锡于唐敬宗宝历二年(826)罢归洛阳,路过金陵,见昔日豪华胜地,已成了一座“空城”,感慨万分,于是写下了这首怀古诗篇。

  开头两句写江山如旧,而城已荒废。“山围故国周遭在”,首句写山。“山围故国”,“故国”即旧城,就是石头城,城外有山耸立江边,围绕如垣墙,所以说“山围故国”。周遭,环绕的意思。这句说:围绕在石头城四周的山依然如旧。“潮打空城寂寞回”,这句写水。“潮打空城”,石头城西北有长江流过,江潮拍打石墙,但是,城已荒废,成了古迹,所以说“潮打空城”。这句意思是说:潮水拍打着“空城”,虽有巨响,却显得分外凄凉,便又寂寞地退去了。这两句总写江山如旧,而石头城已荒芜,情调悲凉,感慨极深。

  后两句写月照空城。“淮水东边旧时月”,“旧时月”,诗人特意标明“旧时”,是包含深意的。淮水,即秦淮河,横贯石头城,是六朝时代王公贵族们醉生梦死的游乐场所,这里曾经是彻夜笙歌、纸醉金迷、欢乐无尽的不夜城,那临照过六朝豪华之都的“旧时月”即是见证。然而曾几何时,富贵风流,转眼成空。如今只有那“旧时月”仍然从秦淮河东边升起,来照着这座“空城”,在夜深的时候,“还过女墙来”,依恋不舍地西落,这真是多情了。然而此情此景,却显得更加寂寞了。一个“还”字,意味深长。

  但这首诗并不只是发思古之幽情,诗人感慨深沉,实寓有“引古惜兴亡”之意。诗人在朝廷昏暗、权贵荒淫、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危机四伏的中唐时期,写下这首怀古之作,慨叹六朝之兴亡,显然是寓有引古鉴今的现实意义的。

  这首诗咏怀石头城,表面看句句写景,实际上句句抒情。诗人写了山、水、明月和城墙等荒凉景色,写景之中,深寓着诗人对六朝兴亡和人事变迁的慨叹,悲凉之气笼罩全诗,读之怆然。诗人的好友白居易对这首诗曾叹赏不已,当读到“潮打空城寂寞回”一句时,不禁赞叹道:“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词矣。”可见其感动之深和评价之高。不过,后来的诗人并不因此而搁笔,咏金陵的诗词还是层出不穷,只是很少能达到刘禹锡这首诗的水平罢了。

  乌衣巷

  刘禹锡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诗鉴赏

  这是一首咏史之作,写作的时间和《石头城》一诗相同,所咏的是东晋世族王、谢两大家的兴衰。

  东晋遭五胡之乱,迁都金陵(今南京),王、谢等豪族世家,执掌朝政,不思奋发图强,苟且偷安,醉生梦死,竞逐豪奢,享乐腐化。他们在乌衣巷建造起富丽堂皇的宅第,日夜笙歌漫舞不绝,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全是衣冠楚楚、雍容华贵的贵族子弟,门庭极盛,显赫一时。附近的朱雀桥,车水马龙,一派豪华气象。但那已成过去了。现在呢?景象已面目全非。诗人来游时,朱雀桥边已长满了野草,野草丛中,开着几点零星的闲花;乌衣巷口只剩下夕阳残照,昔日的华厦高楼已荡然无存,在断墙残垣的废墟上,早已建起了普通老百姓的住宅,以至当年在王、谢堂前做窠的燕子,“飞入寻常百姓家”去栖息了。

  真是富贵风流,倾刻成空,只落得一片荒凉破败景象。诗人睹物伤怀,不禁发出了深沉的感慨。

  但诗人写作这首诗并不单是发思古之幽情,诗中实寄寓着很深沉的借古鉴今的讽刺意味。中唐之世,也和东晋一样,朝廷昏暗,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执政者却苟且偷安,不思振作图强,国势日非,志在革新的诗人,怎能不万分悲愤,他写作《乌衣巷》一诗,实暗示着他对李唐王朝的命运的担忧,对当时执政者如王、谢大世族一类的人物的讽刺和诅咒。

  此诗寄寓含蓄,纯借小景点出。开篇两句只就眼前野草、夕阳两种景物进行描写,这两种景物都是富有象征意义的,尽管着墨不多,却把乌衣巷荒凉、没落的情景刻划得栩栩如生,使人不胜兴亡之感。三、四两句,以“旧时王谢”与“寻常百姓”对比,通过燕子改换门庭,写出了沧海桑田的历史变迁。这两句用笔巧妙,形象动人,又饱含哲理,因此,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

  元和甲午岁,诏书尽征江湘遂客,余自武陵赴京,宿于都亭,有怀续来诸君子

  刘禹锡

  雷雨江湖起卧龙,

  武陵樵客蹑仙踪。

  十年楚水枫林下,

  今夜初闻长乐钟。

  刘禹锡诗鉴赏

  永贞革新失败之后,刘禹锡贬往朗州(今湖南省常德市),“元和甲午岁”,即唐宪宗元和九年(814),这一年的十二月,“执政有怜其才欲渐进之者,悉召至京师”(见《资治通鉴》卷二三九)。这首诗是刘禹锡奉召返京,宿于长安近郊的驿站中写的。“续来诸君子”,指当时“八司马”中仍在贬所这次被召还的柳宗元、韩晔、韩泰、陈谏。

  “雷雨江湖起卧龙”,“雷雨”,比喻召回朝廷的诏书。本来唐宪宗在元和元年曾经下诏:“左降官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旧唐书·宪宗纪上》)。这就等于说永远处放,所以这一次接到召回朝廷的诏书,诗人感到简直是一陈天外飞来的“雷雨”,它来的那么突然,而又那么势不可挡,使得这些多年蛰居于江湖的“卧龙”都腾跃而起。人称隐居于隆中的诸葛亮为“卧龙”,诗人用“卧龙”一词比喻他们这些被召回的伙伴,是值得玩味的。刘禹锡虽然贬居朗州,但是“蹈道之心一,而俟时之志坚”

  (《何卜赋》),总是期待着“故态复还,宝心再起”(《砥石赋》)。就当时的时局来看,元和九年七月淮西节度使吴少阳死,其子吴元济匿丧,自领军务,蓄谋叛乱。多事之秋,正是任贤之时,所以柳宗元在归途中是那样兴奋,那样急于为国效力,他说:“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泪罗遇风》)。同时,元和九年十月,专事逢迎以取悦于上的宰相李吉甫死了,韦贯之拜相,韦贯之是一个“抑浮华,先行实”的人物,所谓“执政怜其才”,也就是指象韦贯之一类的朝官,怜爱刘禹锡等人的匡时济世之才,正是由于这些主客观的原因,刘禹锡才能写出“雷雨江湖起卧龙”这样有气势、有信心的诗句。

  汉置武陵郡,隋罢郡改为朗州,刘禹锡贬为朗州司马,故谦称“武陵樵客”;蹑,追随;仙踪,仙郎的踪迹,唐时尚书省官署被看作是仙人居住的地方,尚书省诸曹郎官称为仙郎,这句话的意思是:“续来诸君子”将要在朝廷任职,我这个来自武陵之地的樵夫也要追随于诸位之后。诗的第二句就其内容看是承上句而来,然而“武陵樵客”引出了“十年楚水枫林下”,而“蹑仙踪”又为“今夜初闻长乐钟”伏笔,针线细密,结构严谨。刘禹锡从永贞元年(805)被贬,到这次奉诏返京,行至长安近郊已是元和十年(815),正好是整整十个年头了;武陵古属楚国,地多江湖、枫林;西汉长乐宫中有钟室,这里的“长乐钟”,代指唐代宫中的钟声;“初闻”二字值得注意,“初闻”,不是说刘禹锡生平第一次听到这钟声,应该联系第三句来理解,意思是说自己度过了“十年楚水枫林下”的放逐生涯之后,今夜又开始听到长安宫中的钟声。这钟声是那么熟悉,却又是那么新鲜,那么生疏,它会在诗人的心中引起什么反响呢?诗人没有讲,有人说“以复闻长乐钟声为幸耳”(唐汝询《唐诗解》);有人则以为这一句“是最伤心之处”(徐增《而庵说唐诗》),这两种看法都有道理,也都不免失之偏颇,实际上恐怕很难用一个幸字,或者是一个伤字来概括。这钟声是可以使他产生“疑比庄周梦,情同苏武归”(柳宗元《朗州窦常员外寄刘二十八诗见促行骑走笔酬赠》)的喜悦;也可以唤起他对“昔年意气结群英,几度朝回一字行”的快意生活的回忆;“若为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神”,这钟声也会使他重新咀嚼“十年憔悴武陵溪,鹤病深林玉在泥”(窦巩《送刘禹锡》)的痛苦;这钟声也会触动他对那些同遭贬逐而今已经逝去的朋友的悼念;当然长安就在身边,朝廷就在眼前,这钟声还会在他的心中泛起希望的绿波,..“今夜初闻长乐钟”,既非景语,亦非情语,它言浅语直,寓情于事,只此轻轻一笔,则千种心事,万般滋味,尽在其中。所谓“诗至入妙,有言下未尝毕露,其情则已跃然者”,评比甚当。

  和乐天《春词》

  刘禹锡

  新妆宜面下朱楼,

  深锁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数花朵,

  蜻蜒飞上玉搔头。

  刘禹锡诗鉴赏

  这首诗的标题写得很明白,它是和白居易的《春词》一诗的,所以,我们不妨先看一看白居易的《春词》:低花树映小妆楼,春入眉心两点愁。斜倚栏干背鹦鹉,思量何事不回头?

  诗的第三句说到鹦鹉,这是一种“嘴红毛绿语仍奇”的鸟儿,常常被养在后宫之中。“坐对朱笼闲理曲,琵琶鹦鹉语相和”。把鹦鹉养在后宫,似乎能给寂寞的宫女增加一点乐趣。不过,对于这种巧嘴饶舌的角色,也不能不防,所以“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白居易的这首《春词》,从三四句来看,也是一首描写宫女生活的“宫词”。白居易曾在《后宫词》中说:“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这两句诗可以说是概括了无数个正当妙龄,却又失去青春的宫女们的悲伤凄苦。我们发现在反映宫女们这种共同命运的古典诗歌中,不少进步的诗人,不仅对她们倾注了深切的同情,而且写出了很多各具特色的作品,这种努力表现作品个性的精神,对我们也是很有启发的。比如白居易的《春词》,先描绘一个斜倚栏干、背向鹦鹉、眉目含愁的形象,接着以“思量何事不回头”的问句,轻轻一拨,引而不发。

  意味深长。而刘禹锡的和诗,则更加委婉曲折、另辟蹊径。

  “ 高楼晓见一花开,便觉春光四面来”。刘禹锡诗中的这位深居后宫的宫女,也禁不住被这四面袭来的春光触动了,她妆扮一新,急忙下楼。“宜面”二字,是说脂粉涂抹得与容颜相宜,给人一种匀称和谐的美感,这说明她打扮得相当认真、考究。这就是诗的第一句所要表现的内容,看上去,不仅没有愁,倒似乎还有几分喜色。是因为这融融春光使她暂时忘却了心中苦恼,还是这风香春暖的良辰美景,使她心底萌发了一丝朦胧的希望—— 那便是“欲得君王回一顾”。不管怎样,此刻的心情总是比较轻快的吧!

  诗的第二句是说下得楼来,确是莺歌蝶舞,柳绿花红。然而庭院深深,宫门紧锁,独自一人,更生寂寞,于是满目生愁。从诗的发展看,这是承上启下的一句。三四两句就是要进一步把这个“愁”字写足,怎么写呢?试想这位宫女下楼的本意该不是为了寻愁觅恨,要是早知如此,她何苦“下朱楼”,又何必“新妆宜面”?可是结果恰恰惹得无端烦恼上心头,这突然变化的痛苦心情,使她再也无心赏玩,只好用“数花朵”来遣愁散闷,打发这大好春光。为什么要“数花朵”,大概含有对这无人观赏、转瞬即逝的春花,叹之、怜之、伤之的情怀吧?她默默地数着、数着..,“蜻蜒飞上玉搔头”,这确是精采的神来之笔!它含蓄地表现出她那沉浸在痛苦中的、凝神伫立的情态;它还暗示了这位宫女有着如花似玉的容貌,以至于使常在花中的蜻蜒也错把美人当花朵,轻轻飞上玉搔头;而且也意味着她的命运亦如这庭院中的春花一样,寂寞深锁,无人赏识,只能引来这无知的蜻蜒。真是花亦似人,人亦如花,春光空负,“为谁零落为谁开”?这就自然而含蓄地引出了人愁花愁一院愁的主题。有人说:“诗不难于结,而难于神”。这首诗的结尾是出人意料的,诗人摄取了一个偶然的镜头—— “蜻蜒飞上玉搔头”,蜻蜒无心人有恨。它简炼而巧妙地描写了不幸的宫女,在春光烂漫之中孤寂凄冷的境遇,构思新颖而富有情韵,可谓结得有“神”。

  踏歌词选一

  刘禹锡

  春江月出大堤平,

  堤上女郎连袂行。

  唱尽新词欢不见,

  红霞映树鹧鸪鸣。

  刘禹锡诗鉴赏

  民歌中,情歌一类数量很多。它不仅有较高的审美娱乐价值,而且也起到实际的爱情桥梁的作用。在我国西南民间,对歌的风俗自古很盛。刘禹锡谪居巴楚间的诗作中就有这种民俗的描写,《踏歌词》第一首就是。踏歌是不用伴奏、踏地以为节拍的徒歌,是民歌的一种唱法。

  开篇以景起兴。春江水涨,几乎平堤。尤其在月下,堤面和江面都明晃晃连成一片,更给人水与堤平的感觉。“大堤平”三字,不仅写出江水上涨,大堤平宽,还写出月色的皎洁。就在这样的春江花月夜,堤上走着成队的“女郎”。她们都是生在村野的民间姑娘,是趁月圆之夜“踏歌”来的。她们初来的情态是彼此偎靠连袂而行,既兴奋,又含几分娇羞。

  一二句写“春江月出”,是暮色;三四句写到“红霞映树”,是拂晓,其间有较长的时间跨度,省略了一些情事。从三句的“唱尽新词”和“欢”等字样看,省去的正是“新词宛转递相传”的对歌的情景。民间对歌,词儿大多是即兴新编,言为心声,所以是“新词”。“欢”则是女方所悦的男子,即对歌的另一方。歌声一起,姑娘们最初的娇羞立即被赶跑了,到后来,新词唱尽,便与所欢相就。所以同组其三就写道:“月落乌啼云雨(指男女私情)散,游童陌上拾花钿。”在这样美丽的夜晚并非十全十美,有人找到情侣,同时也有人找不到。三四句正是这样一个特写的镜头。它表现的并不是全部的女郎而是其中的某一个。在别人都凭歌声为媒介而会到自己所“欢”的时候,她却是“唱尽新词欢不见”,尝到了失望的滋味。但她仍旧怀着希望,一直等到“红霞映树”的早晨。

  小伙子最后来了没有?“鹧鸪鸣”声似乎有所暗示。然而终究是个谜,有两种猜法。鹧鸪雄雌和鸣,也许暗示姑娘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但也可以是相反,这双双鸟儿和鸣之声反衬出她的烦恼。不光这结尾有些扑朔迷离,第三句省略的主词也有解作女郎全体的。从而这就成了一个很离奇的夜晚—— 小伙子们都没有来,姑娘们都有些不堪。总之,由于使用了省略和暗示的语言,使得此诗意境灵活,不易确指。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诗写出了妙龄中的女郎对爱情失望而有所期待的心情。

  插田歌

  刘禹锡

  连州城下,俯接村墟。偶登郡楼,适有所感。遂书其事为俚歌,以俟采诗者。

  冈头花草齐,

  燕子东西飞。

  田塍望如线,

  白水光参差。

  农妇白纻裙,

  农父绿蓑衣。

  齐唱郢中歌,

  嘤咛如竹枝。

  但闻怨响音,

  不辨俚语词。

  时时一大笑,

  此必相嘲嗤。

  水平苗漠漠,

  烟火生墟落。

  黄犬往复还,

  赤鸡鸣且啄。

  路旁谁家郎,

  乌帽衫袖长。

  自言上计吏,

  年幼离帝乡。

  田夫语计吏:

  “君家侬定谙。

  一来长安道,

  眼大不相参。”

  计吏笑致辞:

  “长安真大处,

  省门高轲峨,

  侬入无度数。

  昨来补卫士,

  唯用筒竹布。

  君看二三年,

  我作官人去。”

  刘禹锡诗鉴赏

  这首乐府体诗歌写于刘禹锡贬为连州(今广东连县)刺史时期。诗以俚歌形式写了农民插秧的场面以及农夫与计吏的一番对话。序文说希望中央派官吏来采集歌谣,明确表示他作诗的目的是讽谕朝政、匡正时弊。中唐新乐府诗虽然大都有意仿效乐府民歌通俗浅显的风格,但象《插田歌》这样富于民歌天然神韵的作品也并不多见。这首诗将乐府长于叙事和对话的特点与山歌俚曲清新流畅的风格相结合,融进诗人善于戏谑的幽默感,创造出独具一格的诗歌意境。

  头六句用清淡的色彩和简炼的语言描绘出插秧时节连州郊外的大好风光:冈头花草齐整,燕子穿梭飞舞,田埂笔直如线,清水粼粼闪光。农妇穿着白麻布做的衣裙,农夫披着绿草编的蓑衣,白裙绿衣与绿苗白水的鲜明色彩分外醒目、谐和。这几句笔墨虽淡,却渲染出南方水乡浓郁的春天气息。

  “齐唱郢中歌”以下六句进一步通过听觉来描写农民劳动的情景。在农夫们一片整齐的哼唱中时时穿插进一阵阵嘲嗤的大笑,忧郁的情调与活跃的气氛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因而歌声虽然哀怨,但并无沉闷之感。“但闻”、“不辨”、“此必”扣住诗人从郡楼下望的角度描写,虽然楼上人听不真歌词和嘲嗤的内容,却传神地勾画出了农民们朴野而又乐天的性格特征,绘出了富有特色的民风乡俗。“怨响音”是农民们在繁重劳动和艰辛生活的重压下自然发出的痛苦呻吟,而“时时一大笑”则爆发出他们热爱生活、富于幽默感的旺盛活力。时怨时嘲的情绪变换,暗示了农民对现实的不满,这就与下文农夫对计吏的嘲讽获得了照应。

  尤其高明的是,诗人没有描写劳动时间的推移过程,而仅用“水平苗漠漠”一句景物描写点明插秧已毕,使场景自然地从水田转移到村路。炊烟袅袅、鸡犬奔啄的四句景色点缀承上启下,展示了农民劳动归来时村落里宁静和平而微带骚动的气氛,同时引出计吏的登场,将全诗前后两部分对比的内容契合无间地接合成一个完整的场面。计吏乌帽长衫的打扮出现在这青田白水的背景上,在农妇田夫白裙绿衣的衬托下,不但显示出计吏与农夫身份地位的差别,而且使人联想到它好象一个小小的黑点玷污了这美好的田野,正如他的庸俗污染了田间辛勤劳动的纯朴气氛一样。

  计吏的自我介绍引出田夫与他的对话,下一“自”字,巧妙地表现了计吏急于自炫身份的心理。

  田夫对计吏的应酬颇含深意。“君家侬定谙”,说明田夫知道计吏本来也是出身于附近乡村的。“一来长安道,眼大不相参”,讽刺计吏一旦当上官差,去过一趟长安,便与乡邻不是一路人了。话虽是对“这一个”计吏而发,却也概括了封建社会世态炎凉的普遍现象,揭示了官贵民贱的社会关系的本质。计吏没有听出田夫话里的讽刺意味,反而“笑”着致辞,借机大放厥词。这一“笑”正显出他的愚蠢。“长安真大处,省门高轲峨,侬入无度数”,活画出尚未脱掉土气的计吏鄙俗可笑的神情和虚荣浅薄的性格。“昨来补卫士,唯用筒竹布”是全诗讽刺的重点。既然计吏的姓名补入朝廷禁军的缺额,只须拿出些筒竹布便贿赂得来,那么官职当然也可随意买卖了。“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这种推测既是计吏的自炫,也道出了诗人的忧虑。但让这话出自一个小小的计吏之口,则收到比诗人直接议论更为强烈的效果。连计吏都觉得官价便宜,更可见出皇家卫士名额之贱,朝廷卖官鬻爵之滥。全诗写到计吏得意忘形地预卜自己将会高升的前途时便戛然而止。听了这一席话田夫的反应如何,则让读者自己去想象,这就留下了无穷的余味。这一段对话纯用口语,寥寥数字,朴素无华,却传神地表现出农夫与计吏这两个不同身份的人物不同的心理状态和性格特征,体现了诗人通俗活泼而又具有高度概括力的语言特色。

  这首诗继承汉乐府缘事而发的优秀传统,以俚歌民谣揭露重大的社会问题,在诙谐嘲嗤中寄寓严肃的政治内容,以平凡真实的生活显示深刻的主题思想,从艺术结构、叙事方式、细节描写到人物对话都深得汉乐府民歌的真髓,但又表现出诗人简洁幽默明快的独特风格,在中唐诗坛独树一帜。

  平蔡州三首(其二)

  刘禹锡

  汝南晨鸡喔喔鸣,

  城头鼓角音和平。

  路旁老人忆旧事,

  相与感激皆涕零。

  老人收泪前致辞:

  “官军入城人不知。

  忽惊元和十二载,

  重见天宝承平时。”

  刘禹锡诗鉴赏

  元和十二年( 817),唐王朝在宰相裴度的主持下,由李愬率军雪夜袭破蔡州,生擒了割据抗命的淮西藩帅吴元济。刘禹锡满怀激情地写作此诗,热烈赞颂这一重大胜利。

  蔡州,天宝时为汝南郡。首句用“汝南”而不用“蔡州”,正好化用古乐府《鸡鸣歌》成句:“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句中“汝南”两字仿佛专为此诗而设,信手拈来,可谓一巧;平蔡之役原是雪夜奇袭,正好至翌日晨鸡啼鸣而奏功,二巧;雄鸡一唱天下白,隐含官军克复蔡州城、人民重见天日之意,首句因而具备兴句的性质,三巧。细品诗意,其地、其时、其事无一不巧,可谓巧合无垠,深切乐府神理而又全不露痕迹。次句“城头鼓角”四字说到了平蔡州的战事。这次战役是奇袭,叛军猝不及防,在睡梦中就被解除了武装,敌我双方没有经过激烈的厮杀,而李愬又极富于指挥才能,城破以后号令严明,私毫无犯,所以连善悲的鼓角声听起来也觉得十分“和平”了。开头两句用常语写奇袭,而务于字外着力,看似平易,实则笔运千钧,而又能举重若轻,不同凡响。淮西藩愬帅叛乱达三十多年之久,唐王朝发动多次征讨,都以损兵折将告终。李愬出敌不意,攻其不备,一举平蔡。按照常情,“攻城以战,杀人盈城”,平蔡之战,却几乎是兵不见血,简直是个奇迹。刘禹锡不去正面描写奇袭的艰险,也不去正面描写李愬的智勇,而是极力渲染蔡州凌晨雄鸡报晓、鼓角不悲的和平气氛。这样写,把神奇包含在平凡之中,不着“奇”字而奇迹愈显,取径婉曲,全在借端托寓。《艺概·诗概》所谓“本面不写写对面、旁面,须如睹影知竿乃妙”,此话评比,甚当。

  接下来两句用速描手法,表现人民对于平叛事业的拥护。说“道旁”而不说“道中”,是暗示读者,“ 道中”正有大队官军在行进。“忆旧事”实际上是一种对比。蔡州老人看到路上一队队雄赳赳的官军,引起了往昔的回忆。他见过天宝盛世,享受过国家统一的太平,也经历过安史之乱后,蔡州沦为叛军巢穴的痛苦。“忆旧事”,到“皆涕零”,深刻揭示了人民对于国家统一的热烈向往,和平蔡之役的重大意义。

  诗的后四句叙老人语,“ 官军入城人不知”一句与开头两句相关合,盛赞李愬用兵如神。最后两句为喜极之语。从天宝末到元和十二载,已有六十多年之久,历史即将翻过这黑暗的一页,老人于迟暮之年而出乎意料地睹此快事,顿觉无比欣慰、满眼光明,对国家的中兴充满着希望。至此,全诗主旨顺势托出,一笔作颂,一笔作收,流吐毫不费力,而不尽之意,仍在篇外。诗中特别标明“元和十二载”,是出于诗人精心安排,他要用史笔将这一重大事件著之竹帛,流传千古。

  此诗写得通俗易懂、流走飞动,而又不失之浅近。既平易流畅而又精炼,显示出诗人高超的艺术功力。清人翁方纲说,刘禹锡此诗“以《竹枝》歌谣之调而造老杜诗史之地位”(《石洲诗话》卷二),一语道出了它的艺术价值。

  蜀先主庙

  刘禹锡

  天下英雄气,

  千秋尚凛然。

  势分三足鼎,

  业复五铢钱。

  得相能开国,

  生儿不象贤。

  凄凉蜀故妓,

  来舞魏宫前。

  刘禹锡诗鉴赏

  《蜀先主庙》是刘禹锡五律中传诵较广的一首。

  蜀先主就是刘备。先主庙在夔州(治所在今四川奉节东),本诗当是刘禹锡任夔州刺史时所作。

  首联“天下英雄气,千秋尚凛然”,高唱入云,突兀挺拔。细品诗意,其妙有三:一、境界雄阔奇绝。“天下”两字囊括宇宙,极言“英雄气”之充塞六合,至大无垠;“千秋”两字贯串古今,极写“英雄气”之万古长存,永垂不朽。遣词结言,又显示出诗人吞吐日月、俯仰古今之胸臆。二、使事无迹。

  “天下英雄”四字暗用曹操对刘备语:“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三国志·蜀志·先主传》)。刘禹锡仅添一“气”字,便有庙堂气象,所以纪昀说:“起二句确是先主庙,妙似不用事者。”三、意在言外。

  “尚凛然”三字虽然只是抒写一种感受,但诗人面对先主塑像,肃然起敬的神态隐然可见;其中“尚”字用得极妙,先主庙堂尚且威势逼人,则其生前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自不待言了。

  颔联紧承“英雄气”三字,引出刘备的英雄业绩:“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刘备起自微细,在汉末乱世之中,转战南北,几经颠扑,才形成了与曹操、孙权三分天下之势,实在是得之不易。建立蜀国以后,他又力图进取中原,统一中国,这更显示了英雄之志。“五铢钱”是汉武帝元狩五年(前118 )铸行的一种钱币,后来王莽代汉时将它罢废。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又恢复了五铢钱。此诗题下诗人自注:“汉末童谣:‘黄牛白腹,五铢当复’。”这是借钱币为说,暗喻刘备振兴汉室的勃勃雄心。这一联的对仗难度比较大。“势分三足鼎”,化用孙楚《为石仲容与孙皓书》中语:“自谓三分鼎足之势,可与泰山共相终始。”“业复五铢钱”纯用民谣中语。两句典出殊门,互不相关,可是对应自成巧思,浑然天成。

  如果说,颔联主要是颂扬刘备的功业,那么,颈联进一步指出刘备功业之不能卒成,为之叹惜。“得相能开国”,是说刘备三顾茅庐,得诸葛亮辅佐,建立了蜀国;“生儿不象贤”,则说后主刘禅不能效法先人贤德,狎近小人,愚昧昏馈,致使蜀国的基业被他葬送。创业难,守成更难,刘禹锡认为这是一个深刻的历史教训,所以特意加以指出。这一联用刘备的长于任贤择相,与他的短于教子、致使嗣子不肖相对比,正反相形,具有词意颉颃、声情顿挫之妙。五律的颈联最忌与颔联措意雷同。本诗颔联咏功业,颈联说人事,转接之间,富于变化;且颔联承上,颈联启下,脉络相当清晰。

  尾联感叹后主的不肖。刘禅降魏后,被迁到洛阳,封为安乐县公。一天,“司马文王(昭)与禅宴,为之作故蜀伎。旁人皆为之感怆,而禅喜笑自若。”(《三国志·蜀志·后主传》裴注引《汉晋春秋》)

  尾联两句当化用此意。刘禅不惜先业、麻木不仁至此,足见他落得国灭身俘的严重后果决非偶然。字里行间,渗透着对于刘备身后事业消亡的无限嗟叹之情。

  从全诗的构思来看,前四句写盛德,后四句写业衰,在鲜明的盛衰对比中,道出了古今兴亡的一个深刻教训。诗人咏史怀古,其着眼点当然还在于今。唐王朝有过开元盛世,但到了刘禹锡所处的时代,已经日薄西山,国势日益衰颓。然而执政者仍然那样昏庸荒唐,甚至一再打击迫害象刘禹锡那样的革新者。这怎不使人感慨万千呢!全诗措词精警凝炼,沉着超迈,并以形象的感染力,垂戒无穷。

  金陵怀古

  刘禹锡

  潮满冶城渚,

  日斜征虏亭。

  蔡洲新草绿,

  幕府旧烟青。

  兴废由人事,

  山川空地形。

  《后庭花》一曲,

  幽怨不堪听。

  刘禹锡诗鉴赏

  宝历二年(826 )冬,刘禹锡由和州返回洛阳,途经金陵。从诗中的写景看来,这诗大概写于次年初春。

  “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首联写的是晨景和暮景。诗人为寻访东吴当年冶铸之地—— 冶城的遗迹来到江边,正逢早潮上涨,水天空阔,满川风涛。冶城这一以冶制吴刀、吴钩著名的古迹究竟在哪儿呢?诗人徘徊寻觅,却四顾茫然。只有那江涛的拍岸声和江边一片荒凉的景象。它仿佛告诉人们:冶城和吴国的雄图霸业一样,早已在时间的长河中消逝殆尽了。日暮时分,征虏亭寂寞地矗立在斜晖当中,伴随着它的不过是投在地上的长长的黑影而已,那东晋王谢贵族之家曾在这里饯行送别的热闹场面,也早已销声匿迹。尽管亭子与夕阳依旧,但人事却已全非。

  诗在开头两句巧妙地把盛衰对比从景语中道出,使诗歌一落笔便紧扣题意,自然而然流露出吊古伤今之情。

  “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颔联两句虽然仍是写景,但这里写的景,则不仅是对历史陈迹的凭吊,而且以雄伟美丽的山川为见证,借以形象地表达诗人对盛衰之变的认识。看哪,时序虽在春寒料峭之中,那位于江心的蔡洲却已长出一片嫩绿的新草;那向称金陵门户的幕府山正雄视大江,山顶上升起袅袅青烟,光景依然如旧。面对着滔滔江流,诗人想起了东晋军阀苏峻曾一度袭破金陵,企图凭借险阻,建立霸业。不久陶侃、温峤起兵在此伐叛,舟师四万驻扎在蔡洲。一时舳舻相望,旌旗蔽空,激战累日,终于击败苏峻,使晋室转危为安。他还想起幕府山正是由于丞相王导曾在此建立幕府屯兵驻守而得名。但曾几何时,东晋仍然被刘宋所代替,衡阳王刘义季出任南兖州刺史,此山从此又成为刘宋新贵们祖饯之处。

  山川风物在变幻的历史长河中有没有变异呢?没有,诗人看到的仍是:春草年年绿,旧烟岁岁青。这一联熔古今事与眼前景为一体,“新草绿”、“旧烟青”六字下得醒目突出,情景交融,并为下文的感慨作铺垫。

  “ 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颈联承上两联转入议论。诗人以极其精炼的语言揭示了六朝兴亡的秘密,并警示当世。六朝的繁华哪里去了?当时的权贵而今安在?险要的山川形势并没有为他们的长治久安提供保障;国家兴亡,原当取决于人事!在这一联里,诗人思接千里,自铸伟词,提出了社稷之存“在德不在险”的卓越见解。后来王安石《金陵怀古》四首其二:“天兵南下此桥江,敌国当时指顾降。山水雄豪空复在,君王神武自无双。”即由此化出。足见议论之高,识见之卓。

  尾联“《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六朝帝王凭恃天险、纵情享乐而国亡,历史的教训有没有被后世垂鉴呢?诗人以《玉树后庭花》尚在流行暗示当今唐代的统治者依托关中百二山河之险,沉溺在声色享乐之中,正步着六朝的后尘,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玉树后庭花》是公认的亡国之音。诗含蓄地把鉴戒亡国之意寄寓于一种音乐现象之中,可谓意味深长。

  晚唐诗人杜牧的《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便是脱胎于此。

  《贞一斋诗说》说:“咏史诗不必凿凿指事实,看古人名作可见。”刘禹锡这首诗就是这样,首联从题前摇曳而来,尾联从题后迤逦而去。前两联只点出与六朝有关的金陵名胜古迹,以暗示千古兴亡之所由,而不是为了追怀一朝、一帝、一事、一物。至后两联则通过议论和感慨借古讽今,揭示出全诗主旨。

  这种手法,用于咏史诗、怀古诗中,颇为高明,足资借鉴。

  昼居池上亭独吟

  刘禹锡

  日午树阴正,

  独吟池上亭。

  静看蜂教诲,

  闲想鹤仪形。

  法酒调神气,

  清琴入性灵。

  浩然机已息,

  几杖复何铭?

  刘禹锡诗鉴赏

  刘禹锡是我国唐代一个很有政治抱负的诗人。长期遭贬,备受打击,却仍然坚毅不屈。这首诗正充分地表现了他的可贵品格。

  “ 日午树阴正,独吟池上亭。”首联两句写出了一个恬静安闲的环境,借以衬托诗人孤独闲适的情怀。

  “静看蜂教诲,闲想鹤仪形。”颔联写诗人的两个动作:看和想。并从所看所想的内容展露出诗人美好的心灵。池边花草丛生,蜜蜂飞舞。他静静看去,感到很受教益。蜜蜂“繁布金房,垒构玉室。咀嚼华滋酿以为蜜”(郭璞《蜜蜂赋》),一生何尝偷闲?

  对于敌害,它们群起而攻,万死不辞,临战何尝退却?这就引起诗人深沉的思考。诗人积极参与政治革新,并写了大量讽刺权贵的诗篇,这一切都是问心无愧的。但历遭打击,也曾产生过消极退隐的念头。这里“蜂教诲”三字,表明诗人从蜂的勤奋勇敢受到启示。我国古代有“圣人师蜂”的说法。师蜂自励,体现出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这一联出句从“看”字引出,是实写;对句“闲想鹤仪形”则从“想”字着笔,是虚写。相传鹤是君子所化(见《抱朴子》),所以“鹤仪形”也就是君子的仪形。在他另一首《鹤叹》诗里有:“徐引竹间步,远含云外情”两句,就可以想象出“鹤仪形”的神态,及诗人曲折表达的高尚人格。这里以“鹤仪形”为尚,修德至勤,表现了“身闲志不闲”的高尚情操。总之,这两句诗抓住蜂的勤劳勇敢和鹤的志趣高尚的属性,构成了鲜明独特的感性形象,寄寓诗人的情怀,显得生动形象。

  “法酒调神气,清琴入性灵”。颈联进一步刻画诗人的自我形象。“法酒”是按照法定规格酿造的酒。

  古人饮酒,有的纯系纵情享乐,有的是为了消忧解愁,诗人饮酒则是为了“调神气”,即调节精神。这与他在《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诗中说的“暂凭杯酒长精神”是一致的。下句借清琴以陶冶性灵,寄托自己高洁的情怀。紧承上联仍从“静”、“闲”两字着笔。表面上写得恬淡闲雅,而感情的潜流并不平静。接受“蜂教诲”,应该勤奋工作,勇于为人;取法“鹤仪形”,应该进德修身,心存社稷。但诗人当时已被排挤出朝,无政可从。这种主观与客观的矛盾,使诗人深感痛苦。饮酒、抚琴,既表现了诗人不甘沉沦、在寂寞中力求振奋的精神,又是诗人娱情悦志、排遣愁绪的一种方式。显然,渴望用世与琴酒自娱,从写形的角度来看,是相反的,矛盾的;而从写神的角度来看,又是相成的,统一的。颔联和颈联正是运用相反相成的艺术手法,形神兼备地写出了诗人的品格情操。

  “ 浩然机已息,几杖复何铭?”尾联作达观之语,正好与“鹤仪形”相契合,不失为君子风度。但又以反问句作结,隐隐透出内心的不平。“浩然”是形容心胸的开阔和坦荡。“机”是机心。世人为了争权夺利,机心百出,刘禹锡无意于此,所以说“机已息”。给几、杖作铭文,往往有自警或劝诫之意。“几杖”在这里是偏义词,主要是说“杖”。刘向《杖铭》:“历危乘险,匪杖不行;年耆力竭,匪仗不强;有杖不任,颠跌谁怨?有士不用,害何足言?”本诗末句暗用刘向《杖铭》之意,讽刺朝廷“有士不用”,而又不直接点破,只是说当今为几杖作铭,毫无意义。内心的不平,仅以反语微露而不使泻出,因而诗意就显得更为含蓄不尽了。

  始闻秋风

  刘禹锡

  昔看黄菊与君别,

  今听玄蝉我却回。

  五夜飕飗枕前觉,

  一年颜状镜中来。

  马思边草拳毛动,

  雕眄青云睡眼开。

  天地肃清堪四望,

  为君扶病上高台。

  刘禹锡诗鉴赏

  这首《始闻秋风》不同于一般封建文人的“悲秋”之作,它是一首激昂慷慨的秋歌,表现了独特的美学观点和艺术创新的精神。

  开头两句“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就别出心裁地塑造了一个有知有情的形象—— “我”, 即诗题中的“秋风”,亦即“秋”的象征。当她重返人间,就去寻找久别的“君”—— 也就是诗人。她深情地回忆起去年观赏黄菊的时刻与诗人分别,而今一听到秋蝉的鸣叫,便又回到诗人的身边共话别情。在这里诗人采取拟人手法,从对方着笔,营造了一个奇妙无比而又情韵浓郁的意境。据《礼记·月令》,菊黄当在季秋,即秋去冬来之际;蝉鸣当在孟秋,即暑尽秋来之时。“看黄菊”、“听玄蝉”,形象而准确地点明了秋风去而复还的时令。

  颔联“五夜飕飗枕前觉,一年颜状镜中来”,是诗人从自己的角度落笔。诗人说:五更时分,凉风飕飕,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一年不见,“你”还是那么劲疾肃爽,而我那衰老的容颜却在镜中显现出来。这前一句是正面点出“始闻秋风”,后一句是写由此而生发的感慨;和以上两句连读,仿佛是一段闲话别情的对白。

  读到这里,颇有点儿秋风依旧人非旧的味道,然而颈联“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陡然一转,精神顿作。骏马思念边塞秋草,昂起头,抖动拳曲的毛;鸷雕睁开睡眼,顾盼着万里青云,这一“动”一“开”,极为传神地刻画出骏马、鸷雕那种“聆朔风而心动、眄天籁而神惊”的伟岸形象。它不仅反映了它们内心的“思”和“盼”,还显示出一种潜藏的力量,似乎让人们感到,只要时机一到,它们就可以一展骥足,奔驰疆场;或展翅蓝天,搏击长空。“朔风悲老骥,秋霜动鸷禽,..不因感时节,安能激壮心”,正是秋风使它们心动、神惊,是秋风给它们带来了虎虎生气。秋是美妙的,秋是神奇的,它赋予万物以活跃的、饱满的神韵。所以五六两句并没有离题,而正是透过这两个形象,有力地从侧面渲染了秋风秋色的魅力。同时,也是为下文造势。“草树含远思,襟怀有余情”(刘禹锡《秋江早发》),“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刘禹锡《秋词二首》),秋天的一景一物无不触动着诗人的情怀;“马思边草”、“雕眄青云”的形象,也同样唤起了诗人的豪情。所以下两句便直抒胸臆:“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啊!寥廓江天,山明水净,真是“秋容一洗,不受凡尘涴。许大乾坤这回大”(陈亮《洞仙歌》)。我就是抱着这衰病之躯,也要登上高台,放眼四望,为“你”—— 胜过春色的秋光引吭高歌!由于上联有“马思边草”、“雕眄青云”为比兴,此处的迎秋风上高台,翘首四望的形象的寓意也就不言自明了。“为君”二字照应开头,脉络清晰,结构完整。

  “ 扶病”二字暗扣第四句,写出一年容颜衰变的原因。但是,尽管如此,豪情不减,犹上高台,这就更表现出他对秋的爱,更反映了诗人顽强不息的意志。

  可见前言“一年颜状镜中来”,是欲扬先抑,是为了衬托出颜状虽衰,心如磐石的精神。所以沈德潜说:

  “下半首英气勃发,少陵操管不过如是”。

  刘禹锡作为中唐时期政治革新派的一员,作为一位朴素的唯物主义的思想家,性格是比较爽朗和倔强的。他并不因失败和不幸而消沉颓唐,相反他却以为这倒可以更清楚地了解自己的不足,从中得到教益。

  这就是他所说的:“百胜难虑敌,三折乃良医。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学阮公体三首》)。所以他在遭贬之后,仍然能保持着对用世的渴望和对理想的执着,至老不衰。晚年写的这首《始闻秋风》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跌宕雄健的风格和积极健康的美学追求,正是其人品与精神的形象体现。

  再授连州至衡阳

  酬柳柳州赠别

  刘禹锡

  去国十年同赴召,

  渡湘千里又分歧。

  重临事异黄丞相,

  三黜名惭柳士师。

  归目并随回雁尽,

  愁肠正遇断猿时。

  桂江东过连山下,

  相望长吟有所思。

  刘禹锡诗鉴赏

  刘禹锡这首诗作于元和十年(815 )夏初,是对他的挚友柳宗元的《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一诗所作的深情回答。

  十年前,他和柳宗元因参加王叔文革新活动,被贬放湖湘远郡。是年正月刚得召还长安,时仅一月,因游玄都观,写了《戏赠看花诸君子》一诗,触怒权贵,又被排挤到更加僻远的岭南州郡去。而柳宗元这时也再次被贬为柳州刺史。两人同出长安南行,到衡阳分手,诗即为此而作。一、二两句,寥寥数语,就把他们屡遭挫折的经历描画出来。对起述事,句稳而意深,为下文的展开作好了铺垫。

  三、四句承上抒感,而用典入妙。刘禹锡初次遭贬,即谪为连州刺史,途中追贬为朗州司马。现在再贬连州,所以叫做“重临”。可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重临”州政呢?诗人巧妙地以典明志。西汉时有个贤相黄霸,受汉宣帝信任,曾两度出任地近长安的颍川太守,结果清名满天下,而刘的“重临”,则是背着不忠不孝的罪名,带着八旬老母流徙南荒。这完全是置人死地的迫害呵。诗人通过“事异”两字把互相矛盾的情况扭合到一起,带有自嘲的口气,暗含对当政者的不满和牢骚。下一句,诗人又用了春秋时柳下惠的故事:柳下惠为“士师”(狱官),因“直道事人”三次遭贬黜,这里用以比作同样“三黜”过的柳宗元。同时也暗示他们都是因坚持正确的政见而遭打击的。用典人切、事切,可谓天衣无缝。“名惭”,是对刘柳齐名自愧不如的谦词,表示了对柳的敬重之意。

  第三联五、六两句,将笔锋从往事的追索折入眼前的别况。“归目并随回雁尽”句,把两位志同道合的友人分手时的情景描绘得多么有情有致:两位迁客并肩荒郊,翘首仰望,他们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北回的大雁,一直到雁影在天际消失。一个“并”字,一个“尽”字,写得相当传神,把他们共同的望乡之情极为凄惋地传递出来了。“愁肠”句,从张说“津亭拔心草,江路断肠猿”诗中化出。心已伤楚,怎能堪那断断续续催人泪下的哀猿悲啼呢?诗人以“回雁”、“哀猿”衬托别绪,诗境也变得凄厉悲切,读来催人泪下。

  “ 桂江”两句,设想别后,以虚间实,笔姿灵活。“桂江”,即漓江,指柳宗元溯湘下桂而去柳州。

  “ 连山”,指刘禹锡的目的地—— 连州。“桂江”和“连山”并无相连之处,因此这里并不是实说桂水东过连山。那么如何把这东西远隔的两地联系起来呢?

  这就是下一句所要回答的问题了。原来连接双方的,正是山水相望、长吟远牵的无限相思呵。“有所思”,也是古乐府篇名,在此出现,语意双关。最后两句,一纵一收,转折于空际,挽合相当有力。其技法与杜甫的“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秋兴八首》之六)相似。不过杜诗抒发的是个人对云山万里的故国的怀念,这里则用“相望”二字,把这一对志同道合又遭阻隔的友人的生死不渝情谊,从彼此两方写出,与杜诗不尽相同,而有袭故弥新之妙。寄离情于山水,同怅望以写哀,词尽篇中,而意余言外,既深稳又绵渺,不愧大家手笔。

  望夫山

  刘禹锡

  终日望夫夫不归,

  化为孤石苦相思。

  望来已是几千载,

  只似当时初望时。

  刘禹锡诗鉴赏

  传说古时候有一位妇女思念远出的丈夫,立在山头守望不回,天长日久竟化为石头。这个古老而动人的传说在民间流行相当普遍。这首诗所指的望夫山,在今安徽当涂县西北,唐时属和州。此诗题下原注“正对和州郡楼”,可见作于刘禹锡和州刺史任上。

  全诗紧扣题目,通篇只在“望”字上做文章。“望”字三见,诗意也推进了三层。一、二句从“望夫石”的传说入题,是第一层,“终日”即从早到晚,又含有日复一日时间久远之意。可见“望”者一往情深;“望夫”而“夫不归”,是女子化石的原因。“夫”字叠用形成句中顶针格,意转声连,便觉节奏舒缓,音韵悠扬。次句重在“苦相思”三字,正是“化为石,不回头”(王建《望夫石》),表现出女子对爱情的坚贞。三句“望来已是几千载”比“终日望夫”意思更进一层。望夫石守候山头,风雨不动,几千年如一日。—— 这大大突出了那痴恋的执着。“望夫”的题意至此似已淋漓尽致。殊不知在写“几千载”久望之后,末句突然出现“初望”二字。这出乎意外,又尽情入理。因为“初望”的心情最迫切,写久望只如初望,就有力地表现了相思之情的真挚和深切。这里“望”字第三次出现,把诗情引向新的高度。三、四句层次上有递进关系,但通过“已是”与“只似”虚词的呼应,又给人一气呵成之感。

  这首诗是深含寓意的。刘禹锡在永贞革新运动失败后,政治上备遭打击和迫害,长流边州,思念京国的心情一直很迫切。此诗即借咏望夫石寄托这种情怀,诗意并不在题中。同期诗作有《历阳书事七十韵》,其中“望夫人化石,梦帝日环营”两句,就是此诗最好的注脚。纯用比体,深于寄意,是此诗写作上第一个特点。

  此诗用意虽深,语言却朴质无华。“望”字一篇之中凡三致意,诗意在用字重复的过程中步步深化。

  这种反复咏叹突出主题的手法,形象地再现了诗人思归之情,含蓄地表达了他坚贞不渝的志行,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作峰头望故乡”,与此诗有相同的寄意。但柳诗“望故乡”用意显而诗境刻意造奇;此诗不直接写“ 望故乡”之意,却通过写石人“望夫”,巧妙地传达出来,用意深而具有单纯明快之美。陈师道因而称赞它“语虽拙而意工”。这是此诗写作上又一特点。

  淮阴行五首(其四)

  刘禹锡

  何物令侬羡?

  羡郎船尾燕。

  衔泥趁樯竿,

  宿食长相见。

  刘禹锡诗鉴赏

  早春时节,淮水轻荡,紫燕双飞。一位少妇在船埠给自己的丈夫送行。诗中省去了一切送别场面的描写,一开篇就抓住了女主人的心理活动,集中笔墨描写她的内心独白。

  “何物令侬羡?羡郎船尾燕。”与丈夫分别之际,深情难舍,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究竟从何说起呢?

  首句忽然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什么东西令我羡慕?

  次句的回答更出人意外:羡慕丈夫船尾的燕子。这一问一答,痴人痴语,既不关情,也无涉送别,似乎很不切题,但三、四两句一转,便使前面的疑团涣然冰释,整首诗的感情画面顿时活跃起来。

  “衔泥趁樯竿,宿食长相见。”她想燕子能随船飞行,在樯竿上停留,自己丈夫无论是宿夜还是进餐,它天天都能见到;而人不如燕,自己反不能相随左右。这就把女主人公的一片深情和盘托出。诗不说女主人想以身相随,而说羡慕随船远行的燕子,委婉传意,以曲取胜,显得含蓄蕴藉。羡慕燕子,意在希望能象燕子那样天天见到自己丈夫的食宿情况,出语温柔体贴,细腻地表达了少妇对丈夫的款款深情。北宋诗人黄庭坚说:“《淮阴行》情调殊丽,语气尤稳切。”(《苕溪渔隐丛话》引)是说得不错的。这首诗用比兴体托物抒怀,此乃乐府本色。南朝乐府民歌《三洲歌》云:“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两相比较,二诗机杼相同,神理暗合。刘禹锡在诗前小序称:“作《淮阴行》以裨乐府。”可见诗人学习南朝乐府民歌的用心。

  秋风引

  刘禹锡

  何处秋风至?

  萧萧送雁群。

  朝来入庭树,

  孤客最先闻。

  刘禹锡诗鉴赏

  刘禹锡曾在偏远的南方度过了长时期的贬谪生活;这首诗大概作于贬所,因秋风起、雁南飞而触动了孤客之心。诗的内容,其实就是江淹《休上人怨别》诗开头两句所说的“西北秋风至,楚客心悠哉”;但诗人没有在客心上多费笔墨,而在秋风上驰骋诗思。

  诗以“秋风”为题;首句“何处秋风至”,就题发问,摇曳生姿,而通过这一起势突兀、下笔飘忽的问句,也显示了秋风的不知其来、忽然而至的特征。

  如果进一步寻索它的弦外之音,这一问,可能还暗含怨秋的意思,与李白《春思》诗“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句有异曲同工之处。当然,秋风之来,既无影无迹,又无所不在,它从何处来、来到何处,本是难以诘问的。这里虽以问语出之,而诗人的真意原不在追根究底,接下来就宕开诗笔,以“萧萧送雁群”

  一句写耳所闻的风来萧萧之声和目所见的随风飞过的雁群。这样,就化无形之风为可闻可见的景象,从而把不知何处至的秋风绘形绘色地写入诗篇。

  这前两句诗,合起来看,可能脱胎于屈原《九歌》“ 风飒飒兮木萧萧”和汉武帝《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而可以与这两句诗参看的有韦应物的《闻雁》诗:“ 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但韦诗是以我感物,以情会景,先写“归思”,后写“闻雁”。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指出,这样写,“其情自深”,如果“倒转说”,就成了一般人都写得出的普通作品了。

  但是,诗无定法,不能执一而论。这首《秋风引》前两句所写的秋风始至、鸿雁南来,正是韦诗后两句的内容,恰恰是把韦诗倒转过来说的。它是远处落想,空际运笔,从闻雁思归之人的对面写起,就秋风送雁构思造境。至于韦诗前两句的内容,是留到篇末再写的。

  诗的后两句“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把笔触从秋空中的“雁群”移向地面上的“庭树”,再聚焦到独在异乡、“归思方悠哉”的“楚客”,由远而近,步步换景。“朝来”句既承接首句的“秋风至”,又承接次句的“萧萧”声,不是回答又似回答了篇首的发问。它说明秋风的来去虽然无处可寻,却又附着它物而随处存在,现在风动庭树,木叶萧萧,则无形的秋风分明已经近在庭院、袭来耳边了。诗写到此,攒足了作为诗题的“秋风”,而篇幅已经用去了四分之三,可是,诗中之人还没有露面,景中之情还没有点出。直到最后一句才画龙点睛,说秋风已为“孤客”所“闻”。这里,如果联系作者的另一首《始闻秋风》诗,其中“五夜飕飗枕前觉,一年颜状镜中来”两句,倒可以作“闻”的补充说明。当然,作为“ 孤客”,他不仅会因颜状改变而为岁月流逝兴悲,其羁旅之情和思归之心更是可想而知的。

  此诗主要想表达的,其实正是这羁旅之情和思归之心,但妙在不从正面落笔,始终只就秋风做文章,在篇末虽然推出了“孤客”,也只写到他“闻”秋风而止。至于他的旅情归思是以“最先”两字来暗示的。如李鍈在《诗法易简录》中所说,“为孤客传神”的正在这两个字,使“无限情怀,溢于言表”。

  照说,秋风吹到庭树,每个人都可以同时听到,不应当有先后之分。为什么惟独孤客“最先”听到呢?可以想见,他对时序、物候有特殊的敏感。而他又为什么如此敏感呢?唐汝询在《唐诗解》中说:“孤客之心,未摇落而先秋,所以闻之最早。”这就是对“最先闻”的解释。钟惺在《唐诗归》中还指出:“不曰‘ 不堪闻’,而曰‘最先闻’,语意便深厚。”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也说:“若说‘不堪闻’,便浅。”

  这些评语都称赞这一结句曲折见意,含蓄不尽,为读者留有可寻味的深度广度。不过,前面说过,诗无定法,这一结句固然以曲说而妙,但也有直说而妙的。

  苏颋有首《汾上惊秋》诗:“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这里,从全诗看来,却必须说“不可闻”,才与它的苍凉慷慨的意境、高亢劲健的风格相契合。两个结句,内容相似,一用曲笔,一用直笔,却各尽其妙。比照观之,可得诗法。

  堤上行三首

  (其一、其二)

  刘禹锡

  酒旗相望大堤头,

  堤下连樯堤上楼。

  日暮行人争渡急,

  桨声幽轧满中流。

  江南江北望烟波,

  入夜行人相应歌。

  《桃叶》传情《竹枝》怨,

  水流无限月明多。

  刘禹锡诗鉴赏

  《堤上行》三首大约写于任夔州刺史到和州刺史时,即长庆二年(822)到长庆四年。

  第一首活象一幅江边码头的素描画:堤头酒旗相望,堤下船只密集,樯橹相连。可以想见这个江边码头是个人烟稠密、估客云集的热闹所在。前两句诗为我们展示了江南水乡风俗画的完整背景。三、四两句,描摹近景,增强了画面感,画出了一幅生动逼真的江边晚渡图。“日暮行人争渡急”中的“争”字和“急”字,不仅点出了晚渡的特点,而且把江边居民忙于渡江的神情和急切的心理以简练的语言传达出来。诗人写黄昏渡口场面时,还兼用了音响效果,他不写人声的嘈杂,只用象声词“幽轧”两字,来突出桨声,写出了船只往来穿梭和船工的紧张劳作,使人如有身临其境之感。

  这首诗将诗情与画意揉在一起,把诗当作有声画来描绘。诗人很善于捕捉生活形象:酒旗、楼台、樯橹、争渡的人群、幽轧的桨声,动静相映,画面灵动,通过优美的艺术语言把生活诗化了。

  《堤上行》的第二首重在描写长江两岸的风俗人情,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诗写入夜时堤上见闻。夜色中隔江相望,烟波渺茫。“烟波”二字,把迷蒙的夜色和入夜时的江景写得非常美。在静态的景色描绘之后,继而写出江边堤上歌声四起,相和相应,打破了静夜的沉寂。他们唱的是什么歌呢?诗人用一句诗作了概括:“《桃叶》传情《竹枝》怨”,都是巴山楚水人民爱唱的民歌。句中的“情”和“怨”,很值得品味,可以想见,这歌声对遭贬谪、受打击的诗人来说,自然会惹动自身的“情”与“怨”的,这也是“ 含思宛转”之处。诗的结句高妙,极有意境。“水流无限月明多”是写眼前所见之景,契合江边和夜色。同时也是比喻,以流水和月光的无限来比喻歌中“ 情”与“怨”的无限。这句诗是以视觉来写听觉的,流水与月光,既含流动之势,又具明丽之色,这是用眼可以看到的,是视觉的感受;但是优美、动人的歌曲也能给人灵动、流丽的艺术感受,两者(指视觉与听觉)能引起“通感”。这种描写创造了优美的艺术境界,产生了良好的美学效果。

  总而言之,这两首诗,形象鲜明,音调和谐,清新隽永,写景如画;有浓厚的乡土味和浓郁的生活气息,是刘禹锡学习民歌所取得的成果。

  阿娇怨

  刘禹锡

  望见葳蕤举翠华,

  试开金屋扫庭花。

  须臾宫女传来信,

  言幸平阳公主家。

  刘禹锡诗鉴赏

  刘禹锡的诗歌向以精炼含蓄著称。《阿娇怨》比较典型地体现了这一艺术特色。据《汉武故事》记载,武帝幼年为胶东王时,就喜欢阿娇,曾对阿娇之母长公主说:“若得阿娇作,当作金屋贮之。”阿娇当了武帝的皇后(称陈皇后)以后,擅宠骄贵,但十余年无子。平阳公主进歌伎卫子夫得幸生子,阿娇见疏,忧愤欲死。刘禹锡这首诗,追寻前事,摹写阿娇当日望幸不至的哀怨情态,并寄予深切的同情。

  全诗很短。开端便以“望”字领起:“望见葳蕤举翠华”。阿娇望幸心切,遣宫女时刻伺察武帝动静。

  宫女不能接近武帝近卫,只能机灵地守候遥望。她深知皇后心情,所以一见皇帝的仪仗—— 装着羽饰(即葳蕤)的翠华之旗举动,便赶紧回来报信。

  “ 试开金屋扫庭花”,集中写阿娇听到消息后的反应。她吩咐宫女打开金屋,扫除庭前落花。“开”、“扫”两字用得精妙,可以使人想象到当年贮藏阿娇的金屋之门虽设而常关以及满庭落花堆积的情景,展露出一个失宠皇后的典型环境。“试”字尤妙。清代诗论家徐增细加品味后指出:“是言不开殿扫花,恐其即来;开殿扫花,又恐其不来。且试开一开,试扫一扫看。此一字摹写骤然景况如见,当呕血十年,勿轻读去也。”(《而庵说唐诗》卷十一)“ 须臾宫女传来信”为全诗最紧迫语。“须臾”两字应理解为从阿娇心中道出方觉味浓。阿娇正在暗自思忖,宫女忽又第二次来报。“须臾”之间,会有什么变化呢?阿娇此时思想上急于想听,却又十分怕听;十分怕听,却又不能不听。这种复杂的心理变化,都包含在“须臾”两字当中。

  末句“言幸平阳公主家”,以宫女的妙对作结,不正面写阿娇之怨,而怨字已深入骨髓。徐增认为“言”字中“有无限意思烦难在”(引同上)。细寻诗意,确实如此。对于宫女来说,帝来幸,好说;帝不来幸,不好说。帝幸别处,犹好说;帝幸卫子夫家,便不好说。不好说而又不能不说,甚是难对。聪明的宫女经过思考以后,决定说帝幸平阳公主家,而不说幸卫子夫处。这是因为平阳公主虽为阿娇不喜之人,但她与武帝毕竟是姊弟关系,说出来不致过份刺痛阿娇怨妒之心;且卫子夫因平阳公主而得幸,故借平阳公主为说,阿娇心中也已有数,即使明知是谎,也不致追究。一个“言”字,充分突出了宫女的随机应变和善于圆转。而宫女这样做,正说明了阿娇的怨怅和忧愤,已经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至于阿娇怨怅的具体情状,前人描写已多,如相传为司马相如所作的《长门赋》云:“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与本诗参读,愈能见出本诗“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韵致。

  杨柳枝词(其一)

  刘禹锡

  塞北梅花羌笛吹,

  淮南桂树小山词。

  请君莫奏前朝曲,

  听唱新翻《杨柳枝》。

  刘禹锡诗鉴赏

  刘禹锡的乐府小章《杨柳枝词》,一共有九首,这是其中的第一首,可以说是这组诗的序曲,鲜明地表现了诗人在诗歌创作上的革新精神。

  首句“梅花”,指汉乐府横吹曲中的《梅花落》曲, 用笛子吹奏(羌笛是笛的一种),其曲调流传后世,南朝以至唐代文人鲍照、吴均、徐陵、卢照邻、沈佺期等都有《梅花落》歌词,内容都与梅花有关。

  (见《乐府诗集》卷二四)这句意思说,起源于塞北的《梅花落》是用笛子吹奏的乐曲。

  次句讲的是《楚辞》中的《招隐士》篇。相传西汉淮南王刘安门客小山之徒作《招隐士》篇来表现对屈原的哀悼。《招隐士》首句云,“桂树丛生兮山之幽”,下文又两处有“攀援桂枝兮聊淹留”之句,所以刘禹锡诗中以桂树指代《招隐士》篇。《招隐士》虽然篇章短小,但情辞凄婉动人,为后代所传诵。篇中“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两句尤为后世文人所赏爱,乐府杂曲歌辞有《王孙游》曲,南齐谢朓与王融、唐崔国辅均有歌词,即从此两句衍化出来。

  (见《乐府诗集》卷七四)次句意思是说,《招隐士》是淮南小山的歌词。《梅花落》曲原出塞北,歌咏梅花;《招隐士》出自淮南王门下,屡屡咏及桂树。它们与《杨柳枝词》(咏柳)都以树木为歌咏对象,在内容上有相通的地方,所以刘禹锡拿它们来与《杨柳枝词》相比。

  《梅花落》、《招隐士》虽是产生于西汉的作品,但长久传于后世,到唐朝仍为人们所吟唱传诵。唐代文士不但写《梅花落》、《王孙游》乐府古题诗,而且在其他篇什中也常咏及这两个作品。如李白诗云:

  “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落梅花”即指奏《梅花落》曲。王维诗云:“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送别》)即化用《招隐士》句意。这都可以说明这两个作品在唐代的影响。

  锡固然也重视这两个作品的传统地位和深远

  影响,但他本着诗歌必须创新的原则,向时人提出:

  “ 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指出《梅花落》、《招隐士》这两个作品毕竟是前朝之曲,不要再奏了,现在还是听我改旧翻新的《杨柳枝词》吧。

  《折杨柳》原来也是乐府旧曲。乐府横吹曲中有《折杨柳》曲,鼓角横吹曲中有《折杨柳歌辞》、《折杨柳枝词》,相和歌辞中有《折杨柳行》,清商曲辞中有《月节折杨柳歌》,其歌辞大概是汉魏六朝的作品,都用五言古体来抒写。唐代不少文人所作《杨柳枝词》,从白居易、刘禹锡以至晚唐的李商隐、温庭筠、薛能等的许多作品,却都用七言近体的七绝形式来写作,虽然内容仍咏杨柳或与杨柳有关的事物,在形式上的确是翻新了。唐人常用绝句配乐演唱,七绝尤多。《乐府诗集》都编入近代曲辞,表明它们是隋唐时代的新曲调。

  刘禹锡晚年与白居易唱和酬答,白居易有《杨柳枝》组诗八首,其第一首云:“《六么》《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刘禹锡的《杨柳枝》组诗九首,就是与白居易唱和之作,因此首篇“塞北梅花”一章,在构思、造语上都非常接近。比较起来,刘的“请君莫奏”二句比白的“古歌旧曲”二句,语言更为精警凝炼,因而赢得更多读者的喜爱。这两句诗,不仅概括了诗人的创作精神,而且那些致力于推陈出新的人们,也都可以借用它们来抒发自己的怀抱,故而可说含蕴丰富,富有启发意义。

  本篇上下两联都接近对偶,每联意思都对称,词语则是大部分对称,于大体整齐匀称中显出流动自然之美。

  与歌者米嘉荣

  刘禹锡

  唱得《凉州》意外声,

  旧人唯数米嘉荣。

  近来时世轻先辈,

  好染髭须事后生。

  刘禹锡诗鉴赏

  米嘉荣是中唐著名的歌唱家。现存刘禹锡诗中有两首提到他,另一首的题目写作《米嘉荣》,大约是本诗的初稿。《与歌者米嘉荣》,从反面落笔,于温柔敦厚中透愤懑不平,工巧新颖,深得风人之旨。

  “唱得《凉州》意外声,旧人唯数米嘉荣。”《凉州》是曲调名,原是凉州(今甘肃武威一带)民歌,由玄宗时的西凉府都督郭知远进献朝廷。据记载,《凉州》在唐代宫廷中演出时,有人反对,说能引起“悖动之事”、“播迁之祸”,但也有人大声欢呼。

  可见,《凉州》是具有意外之声、奇特之调的曲子。

  《凉州》曲调的不寻常,衬托着米嘉荣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技艺。“旧人唯数”,又从正面突出米嘉荣。

  因为,米嘉荣的技艺越高超,就越能赢得人们对他被冷落的同情。

  “近来时世轻先辈,好染髭须事后生。”后二句,笔锋一转,突出题旨。米嘉荣一身绝技,理当受人敬重,可社会上流行的风气是轻先辈重后生。时世如此,您还是将就点,将白了的胡子染染黑,去伺候那些年轻人吧。劝慰之中,暗含着无限辛酸和诗人自己的愤世之情。被时人视作“宰相之器”的刘禹锡,由于政见不同而遭贬逐或投闲置散。如果要争取进用,就得放弃自己正确的政见,这不就象身怀绝技的老艺人“染髭须”去“事后生”吗?刘禹锡反对“时世轻先辈”,却奉劝人们“染髭须事后生”,这是忍着愤怒的温存,含着泪水的笑意,而自隐藏着讽刺的锋芒。

  这种手法,即所谓“正言若反”,于正中见反,于平和中见激荡,能使人体会到诗人的委屈,能激起人们更多的同情。老子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正说,有急切直率之嫌;反说,有尖锐泼辣之忌。只有这种正反结合的“正言若反”,可以化尖锐泼辣为含蓄蕴藉,化急切直率为委婉淳厚,使诗意更为隽永深长。

  听旧宫人穆氏唱歌

  刘禹锡

  曾随织女渡天河,

  记得云间第一歌。

  休唱贞元供奉曲,

  当时朝士已无多。

  刘禹锡诗鉴赏

  德宗于贞元二十一年( 805)去世,顺宗即位,改元永贞,但这位新皇帝却已因中风不能理事。这时,在宰相韦执谊主持下,发动了一个政治革新运动。韦执谊重用王叔文、王伾等人,对政治进行改革,深得人心。柳宗元、刘禹锡等都参加了这场政治改革。但顺宗只做了八个月的皇帝,便因病传位给宪宗。接着这场革新运动就被扼杀了。柳、刘等八人,都被贬谪到南方的僻远州郡,降为司马,因此被称为八司马。十年以后,他们才被提升。刘禹锡因在召还长安后作了一篇玄都观看桃花的诗,讽刺当局,再度被贬。又过了十四年,他才被再度召还,先后在长安及洛阳任职。这首诗即作于飘零宦海、久经风波之后,反映了他追念往日的政治活动,伤叹自己老而无成的感慨。这不只是个人的遭遇,而更主要的是国家的治乱问题。因此,渗透于这首诗中的感情,主要是政治性的。

  头两句写昔写盛。天河、云间,喻帝王宫禁。织女相传是天帝的孙女,诗中以喻郡主(唐时,太子的女儿称郡主)。这位旧宫人,可能原系某郡主的侍女,在郡主出嫁之后,还曾跟着她多次出入宫禁,所以记得宫中一些最动人心弦的歌曲。而这些歌曲,则是当时唱来供奉德宗的。诗句并不直接赞赏穆氏唱得如何美妙动听,而只说所唱之歌,来之不易,只有多次随郡主入宫,才有机会学到,而所学到的,又是“第一歌”,不是一般的,则其动听悦耳自然可知。这和杜诗说李龟年的歌,只有在崔九堂前、岐王宅里才能听到,则其人之身价,其歌之名贵,无须再加形容,在艺术处理上,并无二致。

  后两句写今写衰。从德宗以后,已经换了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或者还要加上武宗)等好几位皇帝,朝廷政局,变化很大。当时参加那一场短命的政治革新运动的贞元朝士,仍然还活着的,已经“无多”了。现在,听到这位旧宫人唱着当时用来供奉德宗皇帝的美妙的歌,回想起在贞元二十一年那一场充满着美妙的希望但旋即幻灭的政治斗争,加上故交零落,自己衰老,真是感慨万千,所以,无论她唱得多么好,也只有祈求她不要唱了。一般人听到美妙的歌声,总希望歌手继续唱下去,而诗人却要她“休唱”。由此可见,此刻诗人的心潮是如何起伏难平。

  望洞庭

  刘禹锡

  湖光秋月两相和,

  潭面无风镜未磨。

  遥望洞庭山水色,

  白银盘里一青螺。

  刘禹锡诗鉴赏

  刘禹锡在《历阳书事七十韵》序中称:“长庆四年八月,予自夔州刺史转历阳(和州),浮岷江,观洞庭,历夏口,涉浔阳而东。”刘禹锡贬逐南荒,二十年间去来洞庭,据文献可考的约有六次。其中只有转任和州这一次,是在秋天。而本诗则是这次行旅的生动纪录。

  宋代文学家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不无感慨地说:“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可见历来描写洞庭景色的诗文很多,要写得别开生面,独树一帜是相当不易的。禹锡这首《望洞庭》选择了月夜遥望的角度,把千里洞庭尽收眼底,抓住最具代表性的湖光和山色,轻轻点染,通过丰富的想象,巧妙的比喻,独出心裁地把洞庭美景再现出来,表现出惊人的艺术功力。

  秋夜皎皎明月下的洞庭湖水是澄澈空明的。与素月的清光交相辉映,俨如琼田玉鉴,是一派空灵、缥缈、宁静、和谐的境界。这就是“湖光秋月两相和”一句所包涵的诗意。“和”字下得精炼,表现出了水天一色、玉宇无尘的融融境界。而且,似乎还把一种水国之夜的节奏—— 流荡的月光与湖水吞吐的韵律,传达给了读者。接下来描绘湖上无风,迷迷蒙蒙的湖面宛如未经磨拭的铜镜。“镜未磨”三字非常形象贴切地表现了千里洞庭风平浪静的安宁温柔的景象,在月光下别具一种朦胧美。“潭面无风镜未磨”以生动形象的比喻补足了“湖光秋月两相和”的诗意。因为只有“潭面无风”,波澜不惊,湖光和秋月才能两相协调。否则,湖面狂风怒号,浊浪排空,湖光和秋月便无法相映成趣,也就没有“两相和”可言了。

  诗人的视线又从广阔的平湖聚焦到君山一点。在皓月银辉之下,洞庭山愈显青翠,洞庭水愈显清澈,山水浑然一体,望去如同一只雕镂剔透的银盘里,放了一颗小巧玲珑的青螺,十分惹人喜爱。三四两句诗想象丰富,比喻新颖,色调淡雅,银盘与青螺互相映衬,相得益彰。诗人笔下的秋月之中的洞庭山水变成了一件精美绝伦的工艺美术珍品,置山水于方寸之中。“白银盘里一青螺”,真是匪夷所思的妙句。然而,它的擅胜之处,不止表现在设譬的别致上,尤其可贵的是它所表现的卓然不凡的气度和它所寄托的高远清奇的情致。在诗人眼里,千里洞庭不过是妆楼奁镜、案上杯盘而已。把人与自然的关系表现得这样亲切,把湖山的景物描写得这样高旷清超,这正是诗人性格、情操和美学趣味的反映。若无荡思八极、纳须弥于芥子的气魄,是难以如此措笔的。一首山水小诗,见出诗人富有浪漫色彩的奇思壮采,足见大家手笔。

  柳枝词

  刘禹锡

  清江一曲柳千条,

  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

  恨无消息到今朝。

  刘禹锡诗鉴赏

  这首《柳枝词》,明代杨慎、胡应麟誉之为神品。

  它有三妙。

  一、故地重游,怀念故人之意欲说还休,尽于言外传出,是该诗的含蓄之妙。首句描绘一曲清江、千条碧柳的清丽景象。“清”一作“春”,两字音韵相近,而杨柳依依之景自含“春”意,“清”字更能写出水色澄碧,故作“清”字较好。“一曲”犹一湾。

  江流曲折,两岸杨柳沿江逶迤展开,下一“曲”字则画面生动有致。旧诗写杨柳多暗涉别离,而清江又是水路,因而首句已展现一个典型的离别环境。次句撇景入事,点明过去的某个时间(二十年前)和地点(旧板桥),暗示出曾经发生过的一桩旧事。“旧”字不但见年深目久,而且兼有“故”字意味,略寓风景依旧人事已非的感慨。头两句从眼前景进入回忆,引导读者在遥远的时间上展开联想。第三句只浅浅道出事实,但由于读者事先已有所猜测,有所期待,因而能用积极的想象丰富诗句的内涵,似乎看到这样一幅生动画面:杨柳岸边兰舟催发,送者与行者相随步过板桥,执手无语,充满依依惜别之情。末句“恨”字略见用意,“到今朝”三字倒装句末,意味深长。与“ 二十年前”照应,可见断绝消息之久,当然抱恨了。只说“恨”对方杳无音信,却流露出望穿秋水的无限情思。此诗首句写景,二句点时间地点,三四道事实,而怀思故人之情欲说还休,“悲莫悲兮生别离”的深沉幽怨,尽于言外传出,真挚感人。可谓“用意十分,下语三分”,极尽含蓄之妙。

  二、运用倒叙手法,首尾相接,开阖尽变,是此诗的章法之妙。它与《题都城南庄》(崔护)主题相近,都用倒叙手法。崔诗从“今日此门中”忆“去年”情事,此诗则由清江碧柳忆“二十年前”之事,这样开篇就能引人入胜。不过,崔诗以上下联划分自然段落,安排“昔—— 今”两个场面,好比两幕剧。

  而此诗首尾写今,中二句写昔,章法为“今—— 昔—— 今”,婉曲回环,与崔诗异趣。此诗章法圆密,可谓曲尽其妙。

  三、白居易有《板桥路》云:“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曾共玉颜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唐代歌曲常有节取长篇古诗入乐的情况,此《杨柳曲》可能系刘禹锡改友人之作付乐妓演唱。然此诗就《板桥路》删削二句,便觉精采动人,颇见剪裁之妙。诗歌对精炼有特殊要求,往往“长篇约为短章,涵蓄有味;短章化为大篇,敷衍露骨”(明谢榛《四溟诗话》)。《板桥路》前四句写故地重游,语多累赘。“梁苑”句指实地名,然而诗不同于游记,其中的指称、地名不必坐实。篇中既有“旧板桥”,又有“曾共玉颜桥上别”,则“此路今重过”的意思已显见,所以“若为”句就嫌重复。删此两句构成入手即倒叙的章法,改以写景起句,不但构思精巧而且用语精炼。《柳枝词》词约义丰,结构严谨,比起《板桥路》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刘禹锡的绝句素有“小诗之圣证”( 王夫之)之誉,《柳枝词》虽据白居易原作改编,也表现出他的艺术匠心。

  台 城

  刘禹锡

  台城六代竞豪华,

  结绮临春事最奢。

  万户千门成野草,

  只缘一曲后庭花。

  刘禹锡诗鉴赏

  六朝皇帝,以奢侈荒淫著称,最末的那位陈后主更甚。他在豪华的台城里,营建了结绮、临春、望仙三座高达数十丈的楼阁,整天倚红偎翠,不理朝政,还自谱新曲《玉树后庭花》,填上淫词,让数以千计的美女边歌边舞。可不料笙歌未彻,隋兵已临都门,楼上红灯,楼下战火,连成一片。金粉南朝就在这靡靡之音中结束了。这首怀古诗,以古都金陵的核心—— 台城这一六朝帝王起居临政的地方为题,寄托了吊古伤今的无尽感慨。

  首句总写台城,综括六代,是一幅鸟瞰图。“六代竞豪华”,乍看只是叙事,但前面冠以“台城”,便立刻使人联想到当年金陵王气,今日断瓦颓垣,这就有了形象。“豪华”之前,着一“竞”字,直贯六朝三百多年历史及先后登基的近四十位帝王。“竞”虽然不是直观形象,但用它来点化“豪华”,使之化成了无数幅争奇斗巧、富丽堂皇的六代皇宫图,它比单幅图画提供的形象更为丰满。

  次句在画面上突出了结绮、临春两座凌空高楼(还应包括另一座“望仙阁”在内)。“事最奢”是承上“豪华”而发的议论,“最”字接“竞”字,其奢为六朝之“最”,可谓登峰造极,那么陈后主的下场如何,便不难想象了。这一句看似写两座高楼,实则议论已融化在形象中了。这两座高楼,尽管只是静止的形象,但诗句却能引起读者对楼台中人和事的联翩浮想。似见帘幕重重之内,香雾缥缈之中,舞影翩跹,轻歌缭绕,陈后主与妖姬艳女们正在纵情作乐。诗的容量就因“结绮临春”引起的联想而更加扩展了。

  第三句记楼台今昔。眼前野草丛生,满目疮痍,这与当年“万户千门”的繁华景象形成多么强烈的对比。一个“成”字,给人以转瞬即逝之感。数百年前的盛景,似乎顷刻间就变成了野草,其中富含深意。

  结句论述陈后主失国缘由,诗人改用听觉形象来表达,在“千门万户成野草”的凄凉情景中,仿佛隐约可闻《玉树后庭花》的乐曲在空际回荡。这歌声使人联想到当年翠袖红毡,缓歌轻舞的场面,不禁使人对这一幕幕历史悲剧发出深沉的慨叹。

  怀古诗往往需抒发议论的,但这首诗不作抽象的议论,而是把议论和具体形象结合在一起,通过形象的创造,唤起人们丰富的联想;让严肃的历史教训化为具体形象,从而使诗句具有无限情韵,发人深思,引人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