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诗鉴赏





  生平简介

  李商隐(813- 858),字义山,号玉谿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县)人。出身于没落的小官僚家庭。十七岁时就受到牛僧孺党令孤楚的赏识,被任为幕府巡官。二十五岁时,受到令孤楚的儿子令孤绹的赞誉,中进士。次年受到李德裕党人河阳节度使王茂元的宠爱,任为书记,并娶他女儿为妻。唐朝中叶后期,朝政腐败,宦官弄权,朋党斗争十分激烈。李商隐和牛李两派的人都有交往,但不因某一方得势而趋附。所以他常常遭到攻击,一生不得志,没有任过重要官职,只是在四川、广西、广东和徐州等地做些幕僚的工作。

  四十五岁时死于郑州。

  夜雨寄北

  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诗所寄何许人,有友人和妻子两说。前者认为李商隐居留巴蜀期间,正是在他三十九岁至四十三岁做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僚时,而在此之前,其妻王氏已亡。持者认为在此之前李商隐已有过巴蜀之游。

  也有人认为它是寄给“眷属或友人”的。从诗中所表现出热烈的思念和缠绵的情感来看,似乎寄给妻子更为贴切。

  开首点题,“君问归期未有期”,让人感到这是一首以诗代信的诗。诗前省去一大段内容,可以猜测,·3928·《唐诗鉴赏大典》

  此前诗人已收到妻子的来信,信中盼望丈夫早日回归故里。诗人自然也希望能早日回家团聚。但因各种原因,愿望一时还不能实现。首句流露出道出离别之苦,思念之切。

  次句“巴山夜雨涨秋池”是诗人告诉妻子自己身居的环境和心情。秋山夜雨,总是唤起离人的愁思,诗人用这个寄人离思的景物来表了他对妻子的无限思念。仿佛使人想象在一个秋天的某个秋雨缠绵的夜晚,池塘涨满了水,诗人独自在屋内倚床凝思。想着此时此刻妻子在家中的生活和心境;回忆他们从前在一起的共同生活;咀嚼着自己的孤独。

  三、四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对未来团聚时的幸福想象。心中满腹的寂寞思念,只有寄托在将来。那时诗人返回故乡,同妻子在西屋的窗下窃窃私语,情深意长,彻夜不眠,以致蜡烛结出了蕊花。他们剪去蕊花,仍有叙不完的离情,言不尽重逢后的喜悦。这首诗既描写了今日身处巴山倾听秋雨时的寂寥之苦,又想象了来日聚首之时的幸福欢乐。此时的痛苦,与将来的喜悦交织一起,时空变换,尤如一组组蒙太奇画面。

  此诗语言朴素流畅,情真意切。“巴山夜雨”首末重复出现,令人回肠荡气。“何当”紧扣“未有期”,有力地表现了作者思归的急切心情。

  燕台诗四首

  李商隐

  风光冉冉东西陌,

  几日娇魂寻不得。

  蜜房羽客类芳心,

  冶叶倡条遍相识。

  暖蔼辉迟桃树西,

  高鬟立共桃鬟齐。

  雄龙雌凤杳何许?

  絮乱丝繁天亦迷。

  醉起微阳若初曙,

  映帘梦断闻残语。

  愁将铁网罥珊瑚,

  海阔天宽迷处所。

  衣带无情有宽窄,

  春烟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

  愿得天牢锁冤魄。

  夹罗委箧单绡起,

  香肌冷衬琤琤珮。

  今日东风自不胜,

  化作幽光入西海。

  —— 《春》

  前阁雨帘愁不卷,

  后堂芳树阴阴见。

  石城景物类黄泉,

  夜半行郎空柘弹。

  绫扇唤风阊阖天,

  轻帏翠幕波洄旋。

  蜀魂寂寞有伴未?

  几夜瘴花开木棉。

  桂宫流影光难取,

  嫣薰兰破轻轻语。

  直教银汉堕怀中,

  未遣星妃镇来去。

  浊水清波何异源,

  济河水清黄河浑。

  安得薄雾起缃裙,

  手接云輧呼太君。

  —— 《夏》

  月浪衡天天宇湿,

  凉蟾落尽疏星入。

  云屏不动掩孤嚬,

  西楼一夜风筝急。

  欲织相思花寄远,

  终日相思却相怨。

  但闻北斗声回环,

  不见长河水清浅。

  金鱼锁断红桂春,

  古时尘满鸳鸯茵。

  堪悲小苑作长道,

  玉树未怜亡国人。

  瑶琴愔愔藏楚弄,

  越罗冷薄金泥重。

  帘钩鹦鹉夜惊霜,

  唤起南云绕云梦。

  双璫璫丁丁联尺素,

  内记湘川相识处。

  歌唇一世衔雨看,

  可惜馨香手中故。

  —— 《秋》

  天东日出天西下,

  雌凤孤飞女龙寡。

  青溪白石不相望,

  堂上远甚苍梧野。

  冻壁霜华交隐起,

  芳根中断香心死。

  浪乘画舸忆蟾蜍,

  月娥未必婵娟子。

  楚管蛮弦愁一概,

  空城罢舞腰支在。

  当时欢向掌中销,

  桃叶桃根双姊妹。

  破鬟倭堕凌朝寒,

  白玉燕钗黄金蝉。

  风车雨马不持去,

  蜡烛啼红怨天曙。

  —— 《冬》

  李商隐诗鉴赏

  这组名为“春、夏、秋、冬”爱情诗是李商隐仿“长吉体”艳诗中最出色的篇章。作者在《柳枝五首序》中提到,他的从兄让山曾在洛阳民间少女柳枝面前吟诵他的《燕台诗》,得到柳枝的赞叹,并对作者产生爱慕之情。从序中让山称作者为“少年叔”来看,·3934·《唐诗鉴赏大典》

  其时商隐还相当年轻,可能尚未登第。《燕台诗》的创作年代,应比《柳枝五首》更早,大约写于大和中后期。

  诗的本事,已难评考。从诗中来猜测,诗人怀念的大约是一位能歌善舞的贵家歌妓或姬妾,有姊妹二人。这从“歌唇”、“罢舞”、“桃叶桃根”等语可以看出。诗人与她初次相识,可能是在“湘川”(今湖南长沙一带 )某地,大约是春天。后来这位女子流落到金陵,诗人也曾去寻访过她,但佳人已远去。在写这组诗时,女子大约已流转到岭南一带,原先据有她的贵官已故去,只剩下她孤身一人。这可从“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唤起南云绕云梦”,“楚管蛮弦愁一概”,以及“玉树未怜亡国人,古时尘满鸳鸯茵”,“雌凤孤飞女龙寡”等诗句约略推知。诗题为“燕台”,大约因这位女子为使府后房的缘故。

  这组诗吟咏了一段浓厚悲剧色彩的爱情,诗立春、夏、秋、冬四题,系取《子夜四时歌》之义,抒发对所思慕的女子一年四季相思之情。《春》诗从春光烂漫中寻觅娇魂而不得开始,折入追忆初见对方时美好情景。立即又描绘雄龙雌凤杳远相隔的浩叹和魂牵梦系的情景。以下即极力渲染寻觅之渺茫,思念之深挚最后想象对方在春天将逝的季节身着单绡、肌衬玉珮的情景。《夏》诗先写初夏雨景和石城(金陵)凄清的环境,暗示女子已去。然后想象对方身处南方瘴花木棉之地,独守闺帏,孤寂无伴之状。接着又转而回忆往昔两人曾经的短暂欢会和随之而来的分离。最后以祈望对方的到来作结。《秋》诗全篇都是对女子现时情境的想象。先想象她秋夜含愁独坐,相思念远;再想其夫亡室空,孤寂凄冷;最后又想象她秋夜弹琴,衣衫冷薄,怀思旧情,独对爱情旧物,潸然泪下。

  《冬》诗首点时令及对方失侣孤居,次言双方如青溪小姑与白石郎之相隔遥远;复想其身处孤冷之境,芳心已死,爱情幻灭;然后又转忆佳人之美,远胜嫦娥,而今唯独处空城,歌舞早歇,唯余纤腰,当年姊妹二人联袂而舞之欢早已烟消云散。最后想象女子在风雨冬夜独对残烛,空流红泪,直到天明;而破鬟松散,倚坐朝寒,容颜亦非往昔。

  四首诗都交织着现在与过去、回忆与想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四季景物的变换,抒情主人公的感情也由寻觅怀思、企盼重会,到悲慨馨香已故,情缘已逝,最后则根断心死,悲剧色彩逐渐浓重。女主人公的形象,从《春》之“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到《夏》之“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帷翠幕波洄旋”,再到《秋》之“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最后到《冬》之“破鬟倭堕凌朝寒”“蜡烛啼红怨天曙”,从外在到内心也都经历了从春到冬的循环过程。徐德泓借《柳枝诗序》“幽、忆、怨、断”四字概括四首大意,认为“春之困近乎幽,夏之泄近乎忆,秋之悲邻于怨,冬之闭邻于断”(冯浩笺引),比较真实地概括了四首所表现的情感特点。

  这首组诗以炽烈的情感,秾艳的语言,纯粹抒情的笔法和极富跳跃性的结构章法,歌咏带有浓厚悲剧色彩的爱情,抒发爱情幻的感受,主要是通过情绪气氛和幽艳意境的渲染,而不是叙述悲剧性的爱情故事。

  即通过回忆、想象来抒写刻骨铭心的思念,其中经常出现出人意料的转换,诗歌语言的秾艳和象征色彩造成一种华艳而朦胧的风格。如《春》诗的“暖蔼”六句。先是写回忆中初见对方的情景:“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在春日和煦阳光的掩映下,对方梳着高高的发鬟,伫立在盛开的桃枝下。下两句却从过去之遇跳过生活中应有的阶段(如会面、结合、离别 ),闪回现境,发出“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的叹息。接下来“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写午醉初醒,迷幻历乱。误以为残阳映帘是初阳照窗,好梦中断,然乍醒迷惑之际,耳畔似犹闻对方之言萦回,似幻似真,如痴如迷。四首诗中,随处可见。这种昔境与现境的迭现,实境与幻境的蒙太奇镜头的变换切入。这种时空不断变化交错的写法,构成了意境的朦胧与多彩。

  长吉诗奇而怪,艳中显冷,有时甚至追求强烈的刺激。李商隐这首仿长吉体的组诗,却以奇幻的想象来构筑迷离朦胧的意境,用秾艳的词采表达炽热痴迷的情感,哀感缠绵,一唱三叹,令人低吟不尽。

  行次西郊作一百韵

  李商隐

  蛇年建午月,

  我自梁还秦。

  南下大散岭,

  北济渭之滨。

  草木半舒坼,

  不类冰雪晨。

  又若夏苦热,

  燋卷无芳津。

  高田长檞枥,

  下田长荆榛。

  农具弃道旁,

  饥牛死空墩。

  依依过村落,

  十室无一存。

  存者皆面啼,

  无衣可迎宾。

  始若畏人问,

  及门还具陈。

  右辅田畴薄,

  斯民常苦贫。

  伊昔称乐土,

  所赖牧伯仁。

  官清若冰玉,

  吏善如六亲。

  生儿不远征,

  生女事四邻。

  浊酒盈瓦缶,

  烂谷堆荆囷。

  健儿庇旁妇,

  衰翁舐童孙。

  况自贞观后,

  命官多儒臣。

  例以贤牧伯,

  征入司陶钧。

  降及开元中,

  奸邪挠经纶。

  晋公忌此事,

  多录边将勋。

  因令猛毅辈,

  杂牧升平民。

  中原遂多故,

  除授非至尊。

  或出倖臣辈,

  或由帝戚恩。

  中原困屠解,

  奴隶厌肥豚。

  皇子弃不乳,

  椒房抱羌浑。

  重赐竭中国,

  强兵临北边。

  控弦二十万,

  长臂皆如猿。

  皇都三千里,

  来往同雕鸢。

  五里一换马,

  十里一开筵。

  指顾动白日,

  暖热回苍旻。

  公卿辱嘲叱,

  唾弃如粪丸。

  大朝会万方,

  天子正临轩。

  彩旂转初旭,

  玉座当祥烟。

  金障既特设,

  珠帘亦高褰。

  捋须蹇不顾,

  坐在御榻前。

  忤者死艰屦,

  附之升顶颠。

  华侈矜递衒,

  豪俊相并吞。

  因失生惠养,

  渐见征求频。

  奚寇东北来,

  挥霍如天翻。

  是时正忘战,

  重兵多在边。

  列城绕长河,

  平明插旗幡。

  但闻虏骑入,

  不见汉兵屯。

  大妇抱儿哭,

  小妇攀车轓。

  生小太平年,

  不识夜闭门。

  少壮尽点行,

  疲老守空村。

  生分作死誓,

  挥泪连秋云。

  廷臣例獐怯,

  诸将如羸奔。

  为贼扫上阳,

  捉人送潼关。

  玉辇望南斗,

  未知何日旋。

  诚知开辟久,

  遘此云雷屯。

  逆者问鼎大,

  存者要高官。

  抢攘互间谍,

  孰辨枭与鸾?

  千马无返辔,

  万车无还辕。

  城空鸟雀死,

  人去豺狼喧。

  南资竭吴越,

  西费失河源。

  因令右藏库,

  摧毁惟空垣。

  如人当一身,

  有左无右边。

  筋体半痿痹,

  肘腋生臊膻。

  列圣蒙此耻,

  含怀不能宣。

  谋臣拱手立,

  相戒无敢先。

  万国困杼轴,

  内库无金钱。

  健儿立霜雪,

  腹歉衣裳单。

  馈饷多过时,

  高估铜与铅。

  山东望河北,

  爨烟犹相联。

  朝廷不暇给,

  辛苦无半年。

  行人榷行资,

  居者税屋椽。

  中间遂作梗,

  狼藉用戈钅延。

  临门送节制,

  以锡通天班。

  破者以族灭,

  存者尚迁延。

  礼数异君父,

  羁縻如羌零。

  直求输赤诚,

  所望大体全。

  巍巍政事堂,

  宰相厌八珍。

  敢问下执事,

  今谁掌其权?

  疮疽几十载,

  不敢抉其根。

  国蹙赋更重,

  人稀役弥繁。

  近年牛医儿,

  城社更攀缘。

  盲目把大旆,

  处此京西藩。

  乐祸忘怨敌,

  树党多狂狷。

  生为人所惮,

  死非人所怜。

  快刀断其头,

  列若猪牛悬。

  凤翔三百里,

  兵马如黄巾。

  夜半军牒来,

  屯兵万五千。

  乡里骇供亿,

  老少相扳牵。

  儿孙生未孩,

  弃之无惨颜。

  不复议所适,

  但欲死山间。

  尔来又三岁,

  甘泽不及春。

  盗贼亭午起,

  问谁多穷民。

  节使杀亭吏,

  捕之恐无因。

  咫尺不相见,

  旱久多黄尘。

  官健腰佩弓,

  自言为官巡。

  常恐值荒迥,

  此辈还射人。

  愧客问本末,

  愿客无因循。

  郿坞抵陈仓,

  此地忌黄昏。

  我听此言罢,

  冤愤如相焚。

  昔闻举一会,

  群盗为之奔。

  又闻理与乱,

  系人不系天。

  我愿为此事,

  君前剖心肝。

  叩头出鲜血,

  滂沱污紫宸。

  九重黯已隔,

  涕泗空沾唇。

  使典作尚书,

  厮养为将军。

  慎勿道此言,

  此言未忍闻!

  李商隐诗鉴赏

  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十二月,诗人从兴元(今陕西汉中市 )返回长安。途经京西郊畿地区,目睹耳闻国事衰败乱离,忧心仲仲,写下这首长篇政治诗,提出了自己的政治观点。全诗分三大段。第一段从开篇到“及门还具陈”,描述途经西郊所见乡村荒凉残破情景,并借用乡民的话对唐王朝的衰乱颓败叙述与议论。第二段从“右辅田畴薄”到“此地忌黄昏”,借村民之口叙述从唐初到开成年间治乱兴衰,并揭示其根源。其中又可分为四节。第一节追叙唐前期社会安定繁荣情景,转而叙述开元末年以来,李林甫阴谋乱政,安禄山飞扬跋扈,中央集权削弱,藩镇势力膨胀,民不聊生。第二节叙述爆发安史之乱,叛军长驱直入,百姓流离失所,皇帝官吏望风而逃,藩镇乘机叛乱要挟,国家陷于空前混乱。第三节叙述安史乱后唐王朝财源枯竭、赋税苛重、藩镇跋扈,诗人抨击当权者腐败无能,丧权辱国。第四节叙述甘露事变以来长安西郊遭受的天灾人祸,百姓被迫为“盗”。第三大段从“我听此言罢”到篇末,抒发对国事的忧愤,提出治乱“系人不系天”的治理国家的观点。

  作者追溯了唐王朝治乱兴衰的历史,今昔对比,诗人认为显示出中央与地方官吏的贤否,是国家治乱的根本;中枢是否得人,尤为关键。“例以贤牧伯,征入司陶钧”是唐前期社会安定繁荣的原因,而“奸邪挠经纶”则是国家由盛转衰的根源。诗人抨击拱手而立,胆怯如獐的“谋臣”、“廷臣”,指责“疮疽几十载,不敢抉其根”的宰相,揭露“使典作尚书,厮为将军”的腐败,最高封建统治者的无能批评。

  涉及到社会危机的各个方面:藩镇的割据叛乱,宦官的专制凶残,统治者的骄奢淫佚,人民日趋穷困,财政危机,军事削弱。作者由具体局部的事件和问题,延伸到对唐王朝开国以来盛衰历史,以及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问题的全方位考察与思考,视野开阔,气势宏大。

  全篇弥漫着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体现了诗人的政治敏感和忧国忧民。在离唐王朝的覆亡还有近七十年的时候,诗人就能如此鲜明而尖锐地将唐王朝的深重危机表现出来,可见他的敏锐和大胆。

  全篇具史诗与政论兼论。叙事既有细致的描写,也有宏观的概括;议论卓识时见,感情强烈。语言质朴,生动自然,一气呵成,气势磅礴。

  韩 碑

  李商隐

  元和天子神武姿,

  彼何人哉轩与羲。

  誓将上雪列圣耻,

  坐法宫中朝四夷。

  淮西有贼五十载,

  封狼生貙貙生罴。

  不据山河据平地,

  长戈利矛日可麾。

  帝得圣相相曰度,

  贼斫不死神扶持。

  腰悬相印作都统,

  阴风惨澹天王旗。

  愬武古通作牙爪,

  仪曹外郎载笔随。

  行军司马智且勇,

  十四万众犹虎貔。

  入蔡缚贼献太庙,

  功无与让恩不訾。

  帝曰汝度功第一,

  汝从事愈宜为辞。

  愈拜稽首蹈且舞,

  金石刻画臣能为。

  古者世称大手笔,

  此事不系于职司。

  当仁自古有不让,

  言讫屡颔天子颐。

  公退斋戒坐小阁,

  濡染大笔何淋漓。

  点窜尧典舜典字,

  涂改生民清庙诗。

  文成破体书在纸,

  清晨再拜铺丹墀。

  表曰臣愈昧死上,

  咏神圣功书之碑。

  碑高三丈字如斗,

  负以灵鳌蟠以螭。

  句奇语重喻者少,

  谗之天子言其私。

  长绳百尺拽碑倒,

  粗砂大石相磨治。

  公之斯文若元气,

  先时已入人肝脾。

  汤盘孔鼎有述作,

  今无其器存其辞。

  呜呼圣皇及圣相,

  相与烜赫流淳熙。

  公之斯文不示后,

  曷与三五相攀追?

  愿书万本诵万过,

  口角流沫右手胝。

  传之七十有二代,

  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

  李商隐诗鉴赏

  韩愈的《平淮西碑》,歌颂了平叛战争,突出宰相裴度的战略决策之功,着眼于宣扬唐朝廷削平藩镇割据的战略方针,表现出独特的政治卓见。段文昌重撰的碑文,对李愬的功绩叙述充分,但在大处方面逊于韩碑。李商隐在这首诗中极力推崇韩碑,一再强调裴度的决策、统帅首功,功不可灭,体现出他将国家治乱归于中枢是否得人的一贯主张,强烈的向往对宪宗和裴度在伐叛战争中的明断果决和相互信任,而对宪宗后来信谗推碑之举不无微词。

  本诗叙议相兼,而以叙事为主。描写了裴度奉命任统帅讨平淮西叛镇,韩愈奉命撰碑及推碑的过程。

  诗的开头以平叛战争的缘起;最后一段,是对韩碑的热烈赞颂。

  这首诗气势磅礴。诗一开始,就渲染宪宗的“神武”和平叛的决心,显示出一种雄健的气势。“誓将上雪列圣耻”一句,将眼前的平叛战争和安史之乱以来国家多灾多难的历史联系起来,表明此役关系到国家的中兴。接下来写淮西藩镇长期反抗朝廷,突出其嚣张跋扈的气焰,以反衬下面裴度平淮西之功的不同寻常。

  第二段开头四句,承接开篇四句,先点出宰相裴度,暗示“上雪列圣耻”的关键在于“得圣相”。随即直入本题,叙述裴度统兵出征,简明直率,毫不拖泥带水。接下“愬武”四句,从麾下武将文僚一直叙述到勇猛的士兵,表现裴度的最高统帅形象和猛将精兵如云的宏大声势。

  第三段开头两句,承上启下,从平蔡过渡到撰碑,是全篇的枢纽。奉命撰碑的过程,不但写了宪宗的明确指示,韩愈的当仁不让,而且写出宪宗的颔首称许,韩愈的稽首拜舞,韩愈受命之后,作者再用详笔铺写撰碑、献碑、树碑的过程。“点窜”二句,用奇警的语言写出韩碑高古典重的风格,“ 句奇语重”四字,言简意赅,揭出韩碑用意之深刻。紧接着又写推碑和诗人对这件事的感慨。写推碑,直言“谗之天子”;抒感慨,盛赞“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认为韩碑自有公正评价,推碑磨字也不能消除它在人们心中留下的深刻影响。

  最后一段,描绘韩碑关系到国家中兴统一事业,赞美它的不朽。开头四句将“圣皇及圣相”的功业与“公之斯文”紧密联系起来,强调韩碑具有记述歌颂统一大业功勋。最后以“传之七十有三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收束全篇,说明韩碑流传千古的不朽价值。

  这首诗既表现了不入律的七古笔力雄健的特点,又吸收了韩诗以文为诗,多用“赋”的经验,形成一种既具健举气势,又有条不理地叙事、议论的体制。

  显得既雄健高古而又清新明快。

  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

  李商隐

  沛国东风吹大泽,

  蒲青柳碧春一色。

  我来不见隆准人,

  沥酒空余庙中客。

  征东同舍鸳与鸾,

  酒酣劝我悬征鞍。

  蓝山宝肆不可入,

  玉中仍是青琅玕。

  武威将军使中侠,

  少年箭道惊杨叶。

  战功高后数文章,

  怜我秋斋梦蝴蝶。

  诘旦九门传奏章,

  高车大马来煌煌。

  路逢邹枚不暇揖,

  腊月大雪过大梁。

  忆昔公为会昌宰,

  我时入谒虚怀待。

  众中赏我赋高唐,

  回看屈宋由年辈。

  公事武皇为铁冠,

  历厅请我相所难。

  我时憔悴在书阁,

  卧枕芸香春夜阑。

  明年赴辟下昭桂,

  东郊恸哭辞兄弟。

  韩公堆上跋马时,

  回望秦川树如荠。

  依稀南指阳台云,

  鲤鱼食钩猿失群。

  湘妃庙下已春尽,

  虞帝城前初日曛。

  谢游桥上澄江馆,

  下望山城如一弹。

  鹧鸪声苦晓惊眠,

  朱槿花娇晚相伴。

  顷之失职辞南风,

  破帆坏桨荆江中。

  斩蛟破璧不无意,

  平生自许非匆匆。

  归来寂寞灵台下,

  著破蓝衫出无马。

  天官补吏府中趋,

  玉骨瘦来无一把。

  手封狴牢屯制囚,

  直厅印锁黄昏愁。

  平时赤帖使修表,

  上贺嫖姚收贼州。

  旧山万仞青霞外,

  望见扶桑出东海。

  爱君忧国去未能,

  白道青松了然在。

  此时闻有燕昭台,

  挺身东望心眼开。

  且吟王粲从军乐,

  不赋渊明归去来。

  彭门十万皆雄勇,

  首戴公恩若山重。

  廷评日下握灵蛇,

  书记眠时吞彩凤。

  之子夫君郑与裴,

  何甥谢舅当世才。

  青袍白简风流极,

  碧沼红莲倾倒开。

  我生粗疏不足数,

  梁父哀吟鸲鹆舞。

  横行阔视倚公怜,

  狂来笔力如牛弩。

  借酒祝公千万年,

  吾徒礼分常周旋。

  收旗卧鼓相天子,

  相门出相光青史。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带有自叙性质的七言歌行作于大中四年春,叙写了诗人从会昌末到入卢幕前这段期间的生活经历和思想感情。诗分三段,第一段从时、地引出徐幕同舍和幕主卢弘止奏辟自己入幕的经过。第二段着重回忆自己从会昌末到入徐幕前的经历遭遇,包括任职秘省、赴桂林幕、桂幕生活、离幕北归、任京兆掾等,并交叉叙述与卢弘止的交谊始末。第三段赞美同僚、祝颂府主,并表达了自己的怀抱。

  这首诗成功地塑造了诗人自我形象。诗一开始就慨叹“我来不见隆准人”,流露出对现实中封建统治者的失望,叙写这段时期困窘失意的境遇,从“憔悴在书阁”到“赴辟下昭桂”,从“失职辞南风”到“补吏府中趋”,可以看到一个有才能有抱负的文人遭到种种不公平的待遇以及他对现实政治的不满与怨恨。尽管境遇极为坎坷,但仍然豪迈胸襟抱负乐观向上。“爱君忧国”之志、“斩蛟破璧”之慨不因此而减退。“此时闻有燕昭台”四句,报国从戎之情溢于言表;“我生粗疏不足数”四句,豪纵不羁之慨如在眼前。诗中所塑造的诗人自我形象,平时多愁善感的诗人形象有别。接下来“归来寂寞灵台下”一节,先叙述回到长安后仕途的坎坷,生活的困顿,心情的寂寞,正在遥想旧山,萌发出世之想的时候,忽又转入“爱君忧国去未能”的表白和“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的高唱,表现了诗人虽处困境却直面现实、乐观热情地面对未来。末段描写幕中生活,也生动描写了自己的形象:“ 我生粗疏不足数,梁父哀吟鸲鹆舞。横行阔视倚公怜,狂来笔力如牛弩。”

  本篇以自叙副生平经历、性格抱负为主线,以叙述与幕主卢弘止及同舍的交谊为副线,二者交错分合,相互映衬,错综复杂,而线索清晰,于叙述流畅中时见波澜起伏。

  日 高

  李商隐

  镀鐶故锦縻轻拖,

  王不动便门锁。

  水精眠梦是何人?

  栏药日高红。

  飞香上云春诉天,

  云梯十二门九关。

  轻身灭影何可望,

  粉蛾帖死屏风上。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一篇仿“长吉体”短篇七古,抒发诗人对一位水精帘中眠梦的女子强烈的渴求与无望的相思。题目“日高”取自诗中二字暗示这段春情的时间背景。

  开头两句写女子所居深锁幽闭的环境:镀金的门环上系着旧锦,轻轻下垂摇曳;华美的锁钥悄然不动,便门深深闭锁。这华美而冷寂的景象暗示所居者是一位金屋藏娇闭锁于高门深院中的贵家女子。“ 轻拖”

  与“不动”,相映成趣,烘托出环境之寂静清冷。

  三四句由环境转到人身上。水精,指水精帘。第三句转向那位在水精帘内沉眠酣梦未醒之人;第四句却突然展现盛开的芍药在晴日高照下,一片红光荡漾的情状。两句似断似连,似赋似兴,似虚似实。

  五六句转写抒情主人公的追求与阻隔。“飞香”承上“栏药”;“春”指自己的春心。诗人幻想流光溢彩的红芍药似乎飘散缕缕芳香,冉冉升天;自己的一腔春思也追随着“飞香”上天,想要一诉衷曲。但云梯十二,天门九重,高不可攀。

  接下去两句描写诗人即使想轻身灭影,无形无迹地飞到佳人身旁,又有什么希望!于是只能象粉蛾那样,撞死在屏风之上罢了。“屏风”、“粉蛾”,是闺室中实有景物,但在这里带有明显的象征色彩, “粉蛾”象征满怀春心的抒情主人公的追求,那么“屏风”则象征正是阻隔。“粉蛾帖死屏风上”象征着一种执着而无望的追求。

  全篇所写是艳情诗中常见的内容,很容易流于庸俗靡艳。但诗人写得华而不靡,艳而不亵。诗人不取写实之法具体铺叙情节场景,而是用象征暗示手法表现抒情主人公热烈的渴望、执着的追求和无望的相思。

  开头两句写女子所居的封锁幽闭环境,令人透不过气来。三四于“水精眠梦是何人”的设问之后宕开写景,使“栏药日高红髲”的景象成为水精眠梦之人的绝妙象征。“飞香”二句,想象奇特;热烈的渴望发展为执着的追求。结尾“粉蛾帖死屏风上”象征着相思之幻灭,显示出一种炽热痴顽的感情的力度。

  牡 丹

  李商隐

  锦帏初卷卫夫人,

  绣被犹堆越鄂君。

  垂手乱翻雕玉佩,

  折腰争舞郁金裙。

  石家蜡烛何曾剪,

  荀令香炉可待熏?

  我是梦中传彩笔,

  欲书花叶寄朝云。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题名《牡丹》的七律诗是咏怀诗,借咏牡丹抒发诗人对意中人的爱慕、相思之情。借绝色艳姝来比拟,以花写人,并暗示意念中的情人如花似玉。

  首联是单株牡丹的特写图。卫夫人指春秋时卫灵公的夫人南子,以美艳著称。据《典略》载:孔子回到卫国,受到南子接见。南子在锦帷中,孔子北面稽首,南子在帷中回拜,环珮之声璆然。这里借用故典,以锦帷乍卷、容颜初露的卫夫人形容牡丹初放时的艳丽夺目含羞娇艳。据《说苑·善说篇》记载,鄂君子皙泛舟河中,划桨的越人唱歌表示对鄂君的爱戴,鄂君为歌所动,扬起长袖,举绣被覆之。诗人将牡丹的绿叶想象成鄂君的绣被,将牡丹花想象成绣被覆盖的越人,传神地描绘初开的牡丹花在绿叶的簇拥中鲜艳的风采。“犹堆”二字刻画花苞初盛时绿叶紧包的形状,与“初卷”相呼应。

  颔联展示牡丹随风摇曳时的绰约丰姿。垂手、折腰都是舞名,亦指舞姿。王佩指舞女身上佩戴的玉制饰物;郁金裙指郁金草染色的裙。这两句以舞者翩翩起舞时垂手折腰,佩饰翻动,长裙飘扬的轻盈姿态来作比喻,牡丹花叶在迎风起舞时起伏翻卷,摇曳多姿的形象。

  前两联重在描绘牡丹静中的形态,颈联具体地描写了牡丹的色香。“石家蜡烛何曾剪”形容牡丹的颜色像燃烧着的大片烛火,却无须修剪烛芯。“何曾剪”

  西晋石崇豪奢至极,用蜡烛当柴,烛芯自不必剪。“荀令香炉可待熏”是说牡丹的芳香本自天生,岂待香炉熏烘。荀令即荀,曾守尚书令。曹操所有军政之事均与他协商,呼之荀令君。据说他到人家,坐处三日香。旧时衣香皆由香炉熏成,荀令自然身香,所以说“可待熏”。

  诗人陶醉于国色天香。他恍惚梦见了巫山神女,盼望她传授一支生花彩笔,将思慕之情题写在这花叶上,寄给巫山神女。梦中传彩笔,见《南史·江淹传》:“(俺)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

  ‘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

  这里反其意而用之,表明诗人心摇神荡的兴奋激动之情。

  这首诗构思巧妙,借物比人,又以人拟物,借卫夫人、越人、贵家舞伎、石家燃烛、荀令香炉等故事描写牡丹花叶的风姿绰约、艳丽色彩和馥郁香味,使牡丹的情态毕现。最后诗人突发奇想,欲寄牡丹花叶于巫山神女。明写牡丹,暗颂佳人,一实一虚,别具一格,令人回味无穷。

  锦 瑟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诗鉴赏

  诗的首联由幽怨悲凉的锦瑟起兴,点明“思华年”的主旨。无端,无缘无故,没有来由。五十弦,《史记·封禅书》载古瑟五十弦,后虽一般为二十五弦,但仍有其制。诗的一、二两句是说:绘有花纹的美丽如锦的瑟有五十根弦,我也快到五十岁了,一弦一柱都唤起了我对逝水流年的追忆。

  诗的颔联与颈联是全诗的核心。在颔联中,庄周梦蝶的故事见《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 ”诗句中的“晓梦”,指天将亮时做的梦。“迷蝴蝶”,指对自己与蝴蝶之间的关系迷茫。面对群雄逐鹿,变化剧烈的战国社会,庄周产生了人生虚幻无常的思想,而李商隐则是有感于晚唐国势衰微,政局动乱,命运如浮萍而用此典故的。用此典故,还包含着他对爱情与生命消逝的伤感。他似乎已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要把深深的痛苦与怨愤倾泄出来。望帝的传说见《寰宇记》说:“ 蜀王杜宇,号望帝,后因禅位,自亡去,化为子规。”子规即杜鹃。诗人笔下美丽而凄凉的杜鹃已升华为诗人悲苦的心灵。深沉的悲伤,只能托之于暮春时节杜鹃的悲啼,这是何等的凄凉。

  颈联紧接颔联,《新唐书·狄仁杰传》载:“(狄仁杰 )举明经,调汴州参军,为吏诬诉黜陟。使阎立本召讯,异其才,谢曰:‘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三国志·吴志·诸葛恪传》:“恪少有才名,孙权谓其父瑾曰:‘蓝田生玉,真不虚也。’”“珠”、“玉”乃诗人自喻,不仅喻才能,更喻德行和理想。

  诗人借这两个形象,体现自己禀具卓越的才德,却不为世用的悲哀。

  诗的尾联,采用反问递进句式加强语气,结束全诗。“此情”总揽所抒之情,“ 成追忆”则与“思华年”呼应。可待即岂待,说明这令人惆怅伤感的“此情”,早已迷惘难遣,此时当更令人难以承受。

  这首诗在艺术上极富个性,运用了典故、比兴、象征手法,诗中蝴蝶、杜鹃是象征,珠、玉属比兴,它们创造出明朗清丽、幽婉哀怆的艺术意境。

  安定城楼

  李商隐

  迢递高城百尺楼,

  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

  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

  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

  猜意鹓雏竟未休。

  李商隐诗鉴赏

  此诗为义山客中抒怀之作,开成三年(838年)作者应试落选,在泾原幕府中作客时写下。

  起首二句登楼望远,引起感慨。登上高城,倚靠危楼,窥视绿杨,望见汀洲,心胸开阔。三四句以贾谊王粲喻己。贾谊在青年时期被汉文帝召为博士,曾上书《陈政事疏》言“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垂涕”表达忧国忧时之情,但因未得重视,故曰“虚”。王粲在三国的战乱中流浪荆州,依靠刘表,曾作《登楼赋》以抒怀,诗人以王粲之远游喻自己之远游,抒发客居他乡之情。

  诗人用“虚”“更”字抒发志不得展的悲慨之情,转而要忆江湖,乘一叶扁舟,归隐不仕,以示不同流合污。“永忆江湖”言归隐江湖之情长在怀抱。“白发”二字形象描述了诗人劳瘁一生。“欲回天地”进一步写隐居之情,宏志不展,退而退入扁舟之中,安度一生。“不知”二句意谓诗人归隐之志无人理解,而俗情竟相猜忌。“腐鼠”、“雏”见《庄子秋水篇》,篇中云:“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名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梁国而吓我耶!”

  “腐鼠”、“滋味”喻功名利禄。诗人志趣高洁,视功名富贵为“腐鼠”,但这种心情无人理解,小人反而来猜测自己,诗人用典故讽刺了市俗的观点,并表明自己不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含蓄曲折,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哭刘蕡

  李商隐

  上帝深宫闭九阍,

  巫咸不下问衔冤。

  黄陵别后春涛隔,

  湓浦书来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诔,

  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风义兼师友,

  不敢同君哭寝门。

  李商隐诗鉴赏

  刘蕡字去华,幽州( 河北 )昌平人,宝应二年(826)进士。太和二年(828),策试贤良方正。他议论宦官专权,将危国本,词意真切,轰动一时。李商隐与他在令狐楚幕中相识,友谊深厚。刘蕡死后,李商隐哀悼他的诗有四首,这是其一。

  此诗起句以“深宫”、“闭九阍”愤慨于君门九重之不得见,“不下”是说其居于九重深宫,“衔冤”指正直之士负屈而死,君门九重,洁士湮没,这怎不令人痛心疾首。接着三四句转入好友之亡。黄陵别后,又是一春,彼此江湖阻隔,难以会面;正值秋雨飘洒,突然传来好友噩讯,令人痛心。“春涛隔”指友情之浓,而又被迫分离,“ 秋雨翻”喻讣音到来,天地亦为之痛哭流泪。悼友亡逝。“安仁作诔”据《晋书》载,潘岳(安仁)词藻艳丽,尤善为哀诔之文。为诗人自喻安仁。“只有”、“能”是说诗人只能写一篇祭文为亡友伸张正义。“宋玉招魂”见《楚辞招魂序》:

  “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

  只能倍极哀痛以哭其惨死,而不能招魂让他再生。七八句,表明自己与亡友刘之志向相同。“兼师友”,情虽朋友,义从师弟。“哭寝门”句见《礼记檀弓》载孔子曰:“师,吾哭诸寝;朋友,吾哭诸寝门之外。”

  “不敢同君”是说诗人不敢以朋友之礼礼之,而以师礼礼之。怀念爱戴之情,深厚无比令人感动不已。

  无题二首

  李商隐

  一

  昨夜星辰昨夜风,

  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

  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

  走马兰台类转蓬。

  李商隐诗鉴赏

  首句以“昨夜”明点追忆旧事。先说明宴会时间,再说宴会地点,三四句以他物作比,“身无彩凤”

  写昨夜之情,在宴会上恨无彩凤之翼飞到所爱的人的身旁,“ 心有灵犀”指犀角中央白色,两头相通,故曰一点通。两心相印,虽身无飞翼,并不能阻挡两人情感的默默交流。“彩凤”、“灵犀”成爱情暗喻,形象婉蓄,色彩明丽,富音乐性。五六句从两人的默契转到对整个宴会的描绘,“送钩”是行酒时所作的一种藏钩的游戏,“ 射覆”是行酒时的一种酒令,在覆器下放杂物,令猜射之。这二句描写隔座行藏钩之戏,分拨猜测谜底,极写宴会的热闹欢快气氛,为相恋的欢悦涂上了更加丽艳的色彩,与恋人欢快之情和拍。

  七八句从恋情的欢悦转入“听鼓应官”,欢情一落千丈。诗人“嗟”叹自己为“听鼓应官”,而官身却“类转蓬”, 象蓬草那样飘泊不定,因而两人后会难期,欢情难再,怎不令人感伤。这是一种反结法。前面极言欢情,结尾时欢情化为乌有,反衬诗人对这段恋情的难以磨灭,刻骨铭心。

  婉转轻快与沉郁顿挫两种风格融为一体,一气呵成,美不胜收。

  二

  想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去鬓改,

  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

  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商隐诗鉴赏

  李商隐的爱情诗以《无题》最著名。

  首句以“见难”、“别难”为启,说相见的机会是难得的;但既相见了,又忘情不了就更难舍难离。

  二句写景“东风”即春风。一度春光易逝,转入暮春时节,百花衰残,凄凉无比,睹物思情。三四句对思情作进一步的描绘。以“春蚕到死”、“蜡炬成灰”作喻。蚕丝象征爱情,下句烛泪象征相思之泪。相思难尽,泪悲何极。但爱情仍坚贞不屈,至死不悔。感人至深。王六句以对方作设想之词,“ 云鬓改”指容颜憔悴,“月光寒”指心境悲切。“晓镜”“夜吟”即从早至晚,想思不已,写出对方孤寂清冷的处境。全文从对方虚拟设想,见其思念之深。七八句进一层到急切的托情探看,“蓬山”指对方住地之远,故以神话传说的海外仙山名之,蓬山虽远,但在情深者看来,却是“此去无多路”。下句接以“殷勤探看”。“青鸟”

  是传说中西王母的传信使者,曾在西王母与汉武帝之间传递消息,诗人借西王母故事,与“蓬山”相应,文情奇丽。

  结句以“无多路”、“殷勤探看”,余韵无穷。

  杜工部蜀中离席

  李商隐

  人生何处不离群,

  世路干戈惜暂分。

  雪岭未归天外使,

  松州犹驻殿前军。

  座中醉客延醒客,

  江上晴云杂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

  当垆仍是卓文君。

  李商隐诗鉴赏

  宣宗大中五年( 851),东川节度使柳仲郢辟李商隐为节度使府书记、检校工部郎中。不久,他又奉差赴西川推狱。这诗是留别僚友杜之作。题意本是“蜀中离席”,因为诗的风格模仿杜甫,所以加“杜工部”三字。

  诗开首以“人生何处不离群”振起,把别离悲伤抛开,以宽慰语作基点,突兀意外。“何处”是说离别本人生常事,而自身更受别离之苦,但乱离之世,惜别为难。二句顶上说“离群”乃因“世路干戈”,指仕途险恶,国家战乱。但“暂分”终究是不好的,故曰“惜”,喜爱欢聚憎恶别离之情从中透出。一句宽慰,二句惜别,一扬一抑,诗人痛苦复杂之情表达出来。“雪岭”即雪山。为唐之西南国境,与吐蕃相接壤。当时吐蕃酋长论恐热诱胁党项和回纥余众侵扰边疆。“松州”为今四川阿坝藏族自治州松潘县,当时是西南边区与吐蕃交界处。“殿前军”指鱼朝恩领神策军出征。“天外”言其僻远。“犹驻”言边防紧张。

  这两句是说雪山之使未回,松州之军犹驻,边防紧迫,外患严重,诗人忧国之情自然流出。五六句从时事转入眼前离席。“醉客”“ 醒客”乃相互饯别之情浓,“晴云”“ 雨云”指景物之变幻多端。三四句言干戈满路,五六句言情浓景丽,境界变换一新。诗人以“醉客”指无心国事者,而以“醒客”喻自己,说自己心事重重,无心酒宴。而“晴云杂雨云”喻人生之变幻无常。七八句以“美酒”、“送老”“当垆”、“卓文君”陈述成都有许多令人留恋之处,结尾似扬而实抑,宽慰或向往美好生活正反衬诗人心情之痛苦,生活之流离漂泊。

  初 起

  李商隐

  想像咸池日欲光,

  五更钟后更回肠。

  三年苦雾巴江水,

  不为离人照屋梁。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一首咏物诗,但不同于他从前那些,充满了低沉忧伤的情调诗,这首却充满了对光明的追求与呼唤。

  起句,诗以“想像”开头,想像太阳初起之前在传说中的咸池沐浴,闪耀发亮的动人情景。意境奇特。

  二句转入自身,五更钟响,回肠百转,急盼日出。“更回肠”,唯恐太阳不出,盼望之切。“苦雾巴江”,写作者处境艰难,瘴雾蔽日,潮湿阴暗,不见太阳;“三年”,写诗人留滞巴江时间之长,生活艰苦。实为政治处境的曲折表达。“不为离人照屋梁”,阳光的偏照引发诗人的愤慨,也表达他内心对光明渴望,对幸福的追求。

  诗人虽在现实中遭受种种压抑、伤害,但并没有泯灭对于光明的渴望,并希望终有一天,明媚的阳光能够闪烁在他的头上。

  隋 宫

  李商隐

  乘兴南游不戒严,

  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

  半作障泥半作帆。

  李商隐诗鉴赏

  首句直点“乘兴”,写隋炀帝好大喜功,极端奢侈。“不戒严”为不戒备,意谓太平。隋炀帝所以“乘兴南游”,正因天下“不戒严”之故,而“不戒严”又为促使其“南游”之“兴”的原因,故次句接言“省谏书”以写他一意孤行。因“乘兴”故“省谏书”,用“谁省”二字以反诘之。三句说“春风举国”,“从乘兴”、“谏书”上推开一步,直转到“举国”上来,境界为之一变,感情转为更深沉更激烈。“春风”一指南游时间季节,“举国”,是写隋炀帝“南游”一举牵动了全国的人力;“裁宫锦”是写“南游”一举动员了全国的物力。结句承三句,“半作”的重复给人以深刻印象与激促的节奏之感,把“宫锦”与“障泥”、船“帆”相对照,直写皇者的腐朽荒淫,极端挥霍。诗抑扬顿挫的节奏中结束。

  此诗以“乘兴”为基点,把“南游”、“不戒严”、“谏书”、“举国裁锦”、“障泥”、帆”等不同事物联结起来,贯通一气,一曲一直,一扬一抑,在尖锐对比映衬和多种多样的变换中表达出诗人对挥霍亡国的皇帝的悲愤。

  马 嵬

  李商隐

  海外徒闻更九州,

  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

  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

  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

  不及卢家有莫愁!

  李商隐诗鉴赏

  《马嵬》为咏史诗,以李隆基(唐玄宗)、杨玉环(贵妃 )故事为抒情对象。诗开首即说“海外”,指杨玉环死后,唐玄宗曾令方士去海外寻其魂魄,在海外仙山会见了她,杨授以钿合金钗,并坚订他生之约的传说故事而言。诗人以玄宗心情设想,直说九州更变,四海翻腾,海外徒然悲叹,而“他生”之约,难以实现。三四句承上铺写。“空闻”、“宵柝”,即未闻“宵柝”;“无复”、“报晓”,即不用“报晓”。此皆承上两句“徒闻”、“未卜”之意,暗指杨玉环被缢于马嵬事。五六句转入实事。“此日”指贵妃赐死之日,“当时”指七夕相约之时。“六军同驻马”指禁军哗变,李、杨两人的爱情也一同“驻马”了,幻灭成空。“七夕笑牵牛”,意为七夕之夜,长生殿上两人曾欢笑密约,并笑牵牛织女一年一度相见之短暂;“ 当时”曾“笑”他人,而今却不如牵牛织女之长久相恋;相比之下,令人可悯而又可笑。诗人把六军愤慨之情与长生殿秘密之誓,相映成趣,议论深刻,笔锋犀利。七八句以反诘语气反衬作结。“纪”,岁星十二年一周天为一纪,玄宗在位四十五年,约为四纪。“莫愁”古洛阳女子,嫁为卢家妇,婚后生活幸福。此言贵为天子,但反不如百姓的爱情甜蜜,生活幸福。诗人借“莫愁”以寄托感慨。以“如何”来反问,暗含指责。

  蝉

  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

  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

  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

  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

  我亦举家清。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诗是咏物诗。诗人借物喻情。“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首句闻蝉鸣而起兴。“高”指蝉栖高树,暗喻自己品格高尚;蝉在高树吸风饮露,所以“难饱”,这又暗合作者身世。由“难饱”而引出“声”来,故哀中含“恨”。但这样的鸣声是徒劳的,因为不能使它摆脱难饱的困境。也就是说,作者不肯同流合污,所以生活清贫,虽然向有力者陈情,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最终却是白费功夫。作者借蝉来表达自己的身世和处境。

  接着“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两句,把诗人不得志的感情推进一步。蝉的鸣声到五更天亮时,已经稀疏得快要断绝了,碧绿的树叶,并不为它的嘶叫而悲伤憔悴,显得那样冷酷无情。蝉声的疏欲断,与树叶的绿碧本无联系,可是作者却怪树无动于衷,冷酷无情。这看似毫无道理,但无理处正见出作者的真实感情。“疏欲断”既是写蝉,也是寄托自己的身世遭遇。蝉,责怪树的无情是无理;但从寄托身世遭遇说,责怪蝉本可以依托荫庇而绿叶却无情,又是有理的。

  接下去出现了一个转折。“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作者在各地当幕僚,是个小官,所以自称薄宦。他经常在各地流转漂泊,好象大水中的根茎到处漂流。这种动荡不安的生活,使他怀念故乡。“田园将芜胡不归,”想必家乡田园里的杂草遍地,作者思归心情更加迫切。

  末联“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用拟人法写蝉。“君”与“我”对举,把咏物和抒情结合起来,呼应开头,首尾圆合。蝉的难饱正与诗人自己举家清贫相应;蝉的鸣叫声,又提醒我这个与蝉命运相似的薄官,想到“故园芜已平”,不免勾起赋归之念。钱锺书先生评论这首诗说:“蝉饥而哀鸣,树则漠然无动,油然自绿也。树无情而人有情,遂起同感。蝉栖树上,却恝置之;蝉鸣非为‘我’发,‘我’却谓其‘相警’,是蝉于我亦‘无情’,而我与之为有情也。错综细腻。”

  朱彝尊把这首咏蝉诗誉为“咏物最上乘”。

  无 题

  李商隐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无题四首》的第一首,抒发一位男子对身处天涯海角的情人的思念之情。首句“来是空言去绝踪”凌空而起,次句“月斜楼上五更钟”宕开写景,两句若即若离。这要和“梦为远别啼难唤”联系起来,方能领略它的神情韵味。远别经年,会合无缘,夜来入梦,两人忽得相见,一觉醒来,却踪迹杳然。但见朦胧斜月空照楼阁,远处传来悠长而凄清的晓钟声。

  梦醒后的空寂更证实了梦境的虚幻。如果说第二句是梦醒后一片空寂孤清的氛围,那么第一句便是主人公的叹息感慨。

  颔联出句追忆梦中情景。“梦为远别啼难唤”,远别的双方,梦中虽得以越过重重阻隔而相会;但即使是在梦中,也免不了离别之苦。梦中相会而来的梦中分别,带来的是难以抑止的梦啼。这样的梦,正反映了长期远别造成的深刻伤痛,强化了刻骨的相思。因此对句“书被催成墨未浓”写梦醒后立刻修书寄远。

  在强烈思念之情驱使下奋笔疾书的当时,是不会注意到墨的浓淡的,只有在“书被催成”之后,才意外地发现原来连墨也成磨浓。

  梦醒书成之际,残烛的余光半照着用金钱绣成翡翠鸟图案的帷帐,芙蓉褥上似乎还依稀浮动着麝熏的幽香。六、七句对室内环境气氛的描绘渲染,很富有象征暗示色彩。刚刚消逝的梦境和眼前所见的室内景象在朦胧光影中浑为一片,分不清究是梦境还是实境。

  烛光半笼,室内若明若暗,恍然犹在梦中;麝香微淡,使人疑心爱人真的来过这里,还留下依稀的余香,上句是以实境为梦境,下句是疑梦境为实境,写恍惚迷离中一时的错觉与幻觉极为生动传神。

  幻觉一经消失,随之而来的便是室空人杳的空虚怅惘,和对方远隔天涯、无缘会合的感慨。尾联借刘晨重寻仙侣不遇的故事,点醒爱情阻隔,“已恨”“更隔”,层递而进,突出了阻隔之无从度越。

  全篇围绕“梦”来写离别之恨。但它并没有按远别—— 思念—— 入梦—— 梦醒的顺序来写。而是先从梦醒时情景写起,然后将梦中与梦后、实境与幻觉来柔合在一起,创造出疑梦疑真、亦梦亦真的艺术境界,最后才点明蓬山万重的阻隔之恨,与首句遥相呼应。

  这样的艺术构思,曲折宕荡,有力地突出爱情阻隔的主题和梦幻式的心理氛围,使全诗充满迷离恍惚的情怀。

  重过圣女祠

  李商隐

  白石岩扉碧藓滋,

  上清沦谪得归迟。

  一春梦雨常飘瓦,

  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

  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郎会此通仙籍,

  忆向天阶问紫芝。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题目中的“圣女祠”,有人认为实指陈仓(今陕西宝鸡市东)的圣女神祠,也有人以为托喻女道士居住的道观。后一种说法可能比较接近实际。

  不过,诗中直接歌咏的还是一位“上清沦谪”的“圣女”以及她所居住的环境“圣女祠”。古代有不少关于天上神女谪降人间的传说,故诗人很自然地由眼前这座幽寂的圣女祠产生系列联想。“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意为圣女祠前用白石建造的门扉旁已经长满了碧绿的苔藓,看来这位从上清洞府谪降到下界的圣女沦落在尘世已经很久了。首句写祠前即目所见,从“白石”、“碧藓”

  相映的景色描绘出圣女所居的清幽寂寥,暗透她“上清沦谪”的身份和高洁清丽的气质;门前碧藓滋生,暗示她幽居独处,久无人迹,微逗“梦雨”一联,同时也暗寓“归迟”之意。次句是即目所见而引起的联想,正面揭出全篇主意。“沦谪得归迟”,是说沦谪下界,迟迟未能回归天上。

  颔联从门前进而扩展到对整个圣女祠环境气氛的描绘:“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如丝春雨,悄然飘洒在屋顶上,迷蒙飘忽,如梦似幻;阵阵灵风,轻轻吹拂着檐角的神旗,却始终未能使它高高飘扬。但由于细雨轻风连绵不断的态势所造成的印象,竟仿佛感到它们“一春”常飘、“尽日”轻扬。眼前的实景中融入了想象的成分,意境的朦胧渺远,能给人以丰富的联想与暗示。这梦一般的细雨,本来就已经给人一种虚无缥缈、朦胧迷幻之,再加上高唐神女朝云暮雨的故实,又赋予“梦雨”以爱情的暗示,因此,这“一春梦雨常飘瓦”的景象不单纯只是一种气氛渲染,而是多少具有了某种象征的意味。它令人联想到,这位幽居独处、沦谪未归的圣女仿佛在爱情上有某种朦胧的期待和希望,而这种期待和希望又总是象梦一样的飘忽、渺茫。

  “尽日灵风不满旗”暗示出一种好风不满的遗憾和无所依托的幽怨。这种由缥缈之景、朦胧之情所融合成的幽渺迷蒙之境,极富镜中之象,象外之致,却又带有不确定的性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给人一种以雾里看花之感,非常吻合本身就带有虚无缥缈气息的“圣女”她梦一般的身姿面影、身世遭遇,梦一般的爱情期待和心灵叹息,似乎正需要这梦一样的氛围来表现。

  颈联“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由“沦谪”不归、幽寂无托的“圣女”,联想到处境与之不同的另外两位仙女。道书上说,萼绿华年约二十,上下青衣,颜色整一,于晋穆帝升平三年夜降羊权家,从此经常往来,后授权尸解药引其升仙。杜兰香本是渔父在湘江岸边收养的弃婴,长大后有青童自天而降,携其升天而去。临上天时兰香对渔父说:“我仙女也,有过谪人间,今去矣。”来无定所,飘忽不定,说明并非“沦谪”尘世,困守一地;去未移时,说明终归仙境,而不同于圣女之迟归。颔、颈两联,一用烘托,一用反衬,将“圣女”沦谪不归、长守幽寂之境的身世遭遇从不同的方面成功地表现出来了。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玉郎,是天上掌管神仙名册的仙官。通仙籍,指取得登仙界的资格(古称登第入仕为通籍)。尾联又从圣女眼前沦谪不归的处境转想她昔日的情况,“忆”字贯通上下两句。意思是说,遥想从前,职掌仙籍的玉郎仙官曾经与圣女相会,帮助她登上仙界,那时的圣女曾在天宫的台阶上采取紫芝,过着悠闲自在的仙界生活,但如今却沦谪尘世,凄寂无托,能不令人慨然吗?一结以“忆”字唤起今昔对比之感,不禁黯然神伤。

  这首诗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沦谪不归、幽居无托的圣女形象。有的研究者认为诗人是托圣女以自寓,有的则认为是托圣女以写女冠。实际上圣女、女冠、作者或许是三位一体:明赋圣女,实咏女冠,而诗人自己的“沦谪归迟”的处境也就借圣女形象隐约传出。

  所谓“圣女祠”,大约就是女道观的异名,这从七律《圣女祠》中看得相当清楚。所不同的,只是《圣女祠》借咏圣女而寄作者爱情方面的幽渺之思,而《重过圣女祠》则借咏圣女而寄自身世沉沦之慨。

  霜 月

  李商隐

  初闻征雁已无蝉,

  百尺楼高水接天。

  青女素娥俱耐冷,

  月中霜里斗婵娟。

  李商隐诗鉴赏

  这诗写的是深秋季节,在一座临水高楼上观赏霜月交辉的夜景。“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月白霜清,给人们带来了寒冷的秋意。

  秋天,草木摇落,黯然无色:可是清宵的月影霜痕,却显得分外光明皎洁。“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尽管“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写霜月,不从霜月本身着笔,而写月中霜里的素娥和青女;青女、素娥在诗里是作为霜和月的象征的。

  这样,诗人所描绘的就不仅仅是秋夜的自然景象,而是勾摄了清秋的魂魄,霜月的精神。可是冰肌玉骨的绝代佳人,愈是在宵寒露冷之中,愈是见出雾鬓风鬟之美。她们的绰约仙姿之所以不同于庸脂俗粉,正因为她们具有耐寒的特性,经得起寒冷的考验。这精神是诗人从霜月交辉的夜景里内烁的自然之美,同时也反映了诗人在混浊的现实环境里高标绝俗、耿介不随追求美好、向往光明的深切愿望。

  这诗的艺术手法别具一格:诗人的笔触完全在空际点染盘旋,诗境如海市蜃楼,弹指即逝;诗的形象是幻想和现实交织在一起而构成的完美统一。秋深了,树枝上已听不到聒耳的蝉鸣,辽阔的长空里,时时传来雁阵惊寒之声。在月白霜清的宵夜,高楼独倚,水光接天,望去一片澄澈空明。“初闻征雁已无蝉”二句,是实写环境背景。这环境是美妙想象的摇篮,它会唤起人们绝俗离尘的意念。正是在这个摇篮里,诗人的灵府飞进月地云阶的神话世界中去了。后两句想象中的意境,是从前两句生发出来的。

  范元实云:“义山诗,世人但称其巧丽,至与温庭筠齐名。盖俗学只见其皮肤,其高情远意,皆不识也。”他引了《筹笔驿》、《马嵬》等篇来说明。(见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五引《诗眼》)其实,不仅咏史诗以及叙志述怀之作是如此,在更多的即景寄兴的小诗里,同样可以见出李商隐的“高情远意”。叶燮是看到了这点的,所以他特别指出李商隐七言绝句,“寄托深而措辞婉”(《原诗》外编下)。此诗可见一斑。

  赠刘蕡

  李商隐

  江风扬浪动云根,

  重碇危樯白日昏。

  更惊骚客后归魂。

  楚路高歌自欲翻。

  凤巢西隔九重门。

  已断燕鸿初起势,

  汉廷急诏谁先入,

  万里相逢欢复泣,

  李商隐诗鉴赏

  刘蕡,敬宗宝历二年(826 )进士,博学能文,性情耿直,嫉恶如仇,有功成天下之志。李商隐非常推崇他。宣宗大中元年(847 ),诗人奉郑亚之命出使南郡和郑肃通好。次年正月南返时,与被贬去柳州的刘贲在长沙一带相遇,李商隐以此诗相赠。

  诗的开头江风扬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从相遇的地点黄陵庙写起。黄陵庙在黄陵山上,相传为舜妃葬处。山在湘江汇入洞庭的入口,山峰兀立,水势奔腾。时间正是初春,天气阴沉,江风浩浩,浊浪滔天欲坠。看来好似“云根”一般的岸边山石和系船石墩,受到浪花的猛烈冲击。船上高高的桅杆,在江风中摇摇欲坠,天昏日暗。既写了湘江惊涛骇浪的实景,也用此来象征晚唐王朝政局的动荡。颔联“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表现刘蕡的坎坷遭际,字里行间充满同情。“已断” 句把刘蕡比做展翅飞翔的北国鸿雁(刘是燕人),刚刚要施展的才略大志就很快夭折了。这里隐指刘蕡应试未第。唐文宗时代,刘蕡曾应召试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在对策中切论宦官专横误国,应予诛灭,一时惊动京师。到宦官忌恨,未予录取,初试锋芒,就遭挫折。旋被令狐楚、牛僧孺召为从事,后授秘书郎,不久又遭宦官诬陷,贬为柳州司户参军。“更惊”句即指此番遭贬。诗人把刘蕡比做受谗而被放的屈原,远贬南荒,难归故里。前一个“已”字,后一个“更”字,把刘蕡的生平遭际中两件大事联结起来,通过沉痛愤慨的笔调,表现了诗人对刘蕡的不幸遭遇深表扼腕。

  颈联“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借用历史人物进一步抒写对刘蕡的敬仰和同情。“汉廷急诏”用贾谊遭贬三年后又被汉文帝召回长安,拜为梁怀王太傅的故事。这句是说,如果皇上急召贤臣,以先生之才,应是首先被召回朝廷的,还有谁可以比你先回诗人呢?高度称赞刘具有贾谊的才华抱负,相信他一定会受到重用,敬慕和劝慰之情溢于言表。“楚路高歌”用楚国狂人接舆的故事。而刘蕡身贬楚地,恰与接舆仿佛,借友人的遭遇来抒发自己的满腔愤激。

  “自欲翻”,体现了诗人对挚友的深切同情和理解。

  结尾“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两位密友在远离家乡、远离帝京的地方不期而遇,可想而知兴奋和喜悦之情。这是“欢”的来由。然而为什么又“欢”而“复泣”呢?原来这意外相逢,却是在他们患难之时:一个是得罪被贬;一个是长期受排挤而万里投荒。大体相同的坎坷命运和对国运的忧切,又使他们相对而泣。欢而复泣,感情沉痛而复杂,包含着个人的失意,是为国运难扶而“泣”。凤巢,比喻贤臣在朝。《帝王世纪》说:“黄帝时,凤凰止帝东园,或巢于阿阁。”现在贤臣一时都已四散,远谪僻地,备受排斥,“君门九重”,他们又如何可能竭忠报国呢?诗人长期目击党争的翻云覆雨,又饱经天涯飘泊的生活,对唐王朝的黑暗现实的认识就更深切了。

  这首感情深挚的投赠之作,把同情知友和忧时愤世之情糅在一起。结尾的殷忧和愤懑落在凤巢西隔、急沼无从上,正与首联呼应。

  这首诗以感慨苍凉的雄浑声调和高昂挺拔的沉郁气势,表现自己哀时忧国的情感。诗在愤激之中,寓有讽语;景语之中,渗透情语;由眼前江风的险恶联想到国家的隐忧;从同是天涯沦落的遭遇引起了欢泣交加的复杂感情,寓哀怆愤愤于慨叹凝重之中,含蓄而深沉。

  悼伤后赴东蜀

  辟至散关遇雪

  李商隐

  剑外从军远,

  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

  回梦旧鸳机。

  李商隐诗鉴赏

  李商隐因娶李党王茂元之女而得罪牛党,长期遭到排斥,仕途潦倒。尽管如此,他与王氏始终情笃意深。宣宗大中五年( 851)夏秋之交,王氏突然病逝,李商隐悲痛欲绝。这年冬天,他应柳仲郢之辟,从军赴东川(治所梓州,今四川三台县)。痛苦未解,又要离家远行,凄戚的情怀是可想而知的。这首诗写于他赴蜀途中。

  起句“剑外从军远”,点明这次远行的原因是“从军”,即入节度使幕府。“剑外”,指剑阁之南蜀中地区。诗题“遇雪”而作,却从远写起,一个“远”字,不仅写行程之遥,更有意让人由“远”思“寒”。

  正值隆冬之际,诗人孑然一身,行囊单薄,使人产生苦寒之思,又自然地使人盼望家中妻子寄棉衣来。可是,诗人的妻子已经不在人世,有谁寄棉衣呢?第二句“无家与寄衣”,一路风霜,万般凄苦,都蕴含在这淡淡的一句诗中了。诗人善于用具体细节表达抽象的怀念,用寄寒衣这一生活中的小事,表达出自己心底悲痛的潜流和巨大的哀思。

  “散关三尺雪”句是全诗的承转之辞,上承“遇雪”诗题,给人无尽的凄凉飘泊之感,同时,大雪奇寒与无家寄衣联系起来,以雪夜引出温馨的梦境,转入下文。“回梦旧鸳机”,也许因为大雪封山,道路阻绝,作者只能留宿散关驿舍。睡梦中见妻子正坐在旧时的鸳机上为他赶制棉衣。纪盷云:“ 回梦旧鸳机,犹作有家想也。”用“有家想”反衬“无家”丧妻的悲痛,以充满温馨希望的梦境反衬冰冷严酷的处境,更见诗人内心痛苦之深!而梦中与妻子相见欢娱的情景和梦后倍觉哀伤的愁绪却略而不写。

  显得朴素洗炼,而深情绵邈。诗用层层推进、步步加深的手法,写出凄凉寂寞的情怀和难言的身世之痛。从军剑外,畏途恋家,这是第一层;妻亡家破,无人寄御寒之衣,伤别与伤逝之情交织一起,这是第二层;路途遇雪,行期阻隔,苦不堪言,这是第三层;用温馨欢乐的梦境反衬冰冷痛苦的现实,倍觉无处可诉其哀,这是第四层。诗在悼伤之情中,又包孕着行役的艰辛、路途的坎坷、伤别的愁绪、仕途艰险的感叹等复杂感情。聊聊几字包含了如此丰厚深沉的感情和思绪,足见诗人凝炼形象之艺术功底。

  乐游原

  李商隐

  向晚意不适,

  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诗鉴赏

  乐游原,创建于汉宣帝,原是一处庙苑,地处长安的东南方,文人骚客喜登乐游原,一登古原,全城可览。

  自古诗人词客,善感多思,每当登高望远,远目临风,更易引动无穷的思绪:家国之悲,身世之感,古今之情,人天之思,错综交织,纷然而至,例如陈子昂登上幽州古台,便发出了“念天地之悠悠”的感叹。可是,诗人“驱车登古原”,却不是为了去寻求感慨,而是排遣他此时的“向晚意不适”的情怀。他所见景色是“夕阳无限好”;这无边无际、灿烂辉煌、把大地照耀得如同黄金世界的斜阳,有着令人惊叹和陶醉的美丽!

  “只是”两字易引起人解为颓废之想法,但若将这种情怀意绪,只简单地理解感叹老伤穷、残光末路就无法窥见诗人真正的心意,他热爱生活,执着理想的深情厚志。实际上在感叹失意之时,仍可见诗人豁达向上的情怀。

  北齐二首

  李商隐

  一笑相倾国便亡,

  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

  已报周师入晋阳。

  巧笑知堪敌万机,

  倾城最在著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顾,

  更请君王猎一围。

  李商隐诗鉴赏

  这两首诗是通过讽刺北齐后主高纬宠幸冯淑妃这一荒淫亡国的史实,以借古鉴今的。

  第一首前两句是以议论发端。“一笑”句暗用周幽王宠褒姒而亡国的故事,讽刺高纬荒淫的生活。“荆棘”句引典暗示亡国。晋时索靖有先识远量,预见天下将乱,曾指着洛阳宫门的铜驼叹道:“ 会见汝在荆棘中耳!”荒淫即亡国的先兆。此两句虽每句各用一典故,却不见用事痕迹,“小怜玉体横陈夜”,意脉不断。描绘冯淑妃(“小怜”即其名)进御之夕“花容自献,玉体横陈”(司马相如),是一幅美艳的春宫图,与“一笑相倾”句映带;第四句“已报周师入晋阳。”写北齐亡国情景。公元五七七年,北周武帝攻破晋阳(今山西太原),向齐都邺城进军,高纬出逃被俘,北齐遂灭。此句又与“荆棘”映带。两句实际上具体形象地再现了前两句的内容。淑妃进御与周师攻陷晋阳,相隔尚有时日,“已报”两字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把荒淫失政与亡国失败联系在一起,令人遐想感叹。

  如果说第一首是议论与形象互用,那么第二首的议论则完全融于形象,或者说议论见之于形象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诗经》中形容美女妩媚表情。“巧笑”与“万机”,一女与天下,轻重关系本来一目了然。说“巧笑”堪敌“万机”,是用反语来讽刺高纬的昏昧。“知”实为哪知,尤见讽辣。如说“一笑相倾国便亡”是热讽,此句便是冷嘲,不议论的议论。高纬与淑妃寻欢作乐的方式之一是畋猎,在高纬眼中,换着出猎武装的淑妃风姿尤为迷人,所以说“倾城最在著戎衣”。这句仍是反语。淑妃身著戎衣,不是为天下,而是毁天下。高纬迷恋的不是英武之姿而是忸怩之态,却把强大的敌国忘记在九霄云外。据《北齐书》载:周师取平阳(晋阳),帝猎于三堆,晋州告急。帝将返,淑妃更请杀一围,从之。在自身即将成为敌军猎获物的情况下,仍不忘追欢逐乐,还要再猎一围。三、四句就这样以模拟口气,将帝、妃死不觉悟的淫昏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尽管不著议论,但通过具体形象的描绘及反语的运用,将议论融入形象之中。

  忆 梅

  李商隐

  定定住天涯,

  依依向物华。

  寒梅最堪恨,

  长作去年花。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李商隐作幕梓州后期之作。一开始诗人的思绪并不在梅花上面,而是为留滞异乡而苦。梓州(州治在今四川三台)离长安一千八百余里,以唐代疆域之辽阔而竟称“天涯”,与其说是地理上的,不如说是心理上的距离。李商隐是在仕途抑塞、妻子去世的悲伤心情下应柳仲郢之邀,来梓州。独居异乡,寄迹幕府,常常感到孤孑苦闷,想不到竟一住数年,心境之无聊郁闷更可想而知。“定定”,“死死地”、“牢牢地”之意,诗人感到自己竟象是永远地被钉死在这异乡的土地上了。屈复说:“‘定定’字俚语入诗却雅。”

  “雅”在它们富于艺术表现力。

  为思乡之情、留滞之悲所苦的诗人,精神上不能不寻找慰藉,引出第二句:“依依向物华。”物华,指眼前美好的春天景物。依依,形容面对美好春色时亲切留连的意境。古人有“杨柳依依”来表达依恋不舍之情。诗人在百花争艳的春色面前似乎暂时得到了安慰,从内心深处升起一种对美好事物的无限依恋。

  三、四两句,“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诗境又出现更大的转折。面对姹紫嫣红的“物华”,诗人不禁想到了梅花。它先春而开,到百花盛开时,却又花凋香尽。诗人遗憾之余,便不免对它怨恨起来了。

  由“向物华”而忆梅,由忆梅而恨梅,层层递进。

  “恨”正是“忆”的发展与深化,正如深切期待的失望会转化为怨恨一样。

  但这只是一般人的心理。对于诗人来说,却有更内在的原因。“寒梅”先春而开、望春而凋的特点,使诗人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少年早慧,文名早著,科第早登;然而紧接着便是一系列不幸遭遇,这早春先凋,不能与百花共享春天的“寒梅”,正是诗人自己的写照。诗人在《十一月中旬扶风界见梅花》诗中,也曾发出同样的感叹:“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非时而早秀,“ 不待作年芳”的早梅,和“长作去年花”的“寒梅”,都是诗人不幸身世的象征。正因为看到或想到它,就会触动早秀先凋的身世之悲,诗人不免要发出“寒梅最堪恨”的怨恨了。

  这首《忆梅》纪昀评曰“意极曲折”不给人以散漫破碎、雕琢伤真之感,关键在于层层转折都离不开诗人沉沦羁泊的身世。这样,在曲折中见浑成,在繁多中见统一,一意贯穿,天然浑成。

  赠 柳

  李商隐

  章台从掩映,

  郢路更参差。

  见说风流极,

  来当婀娜时。

  桥回行欲断,

  堤远意相随。

  忍放花如雪,

  青楼扑酒旗。

  李商隐诗鉴赏

  《赠柳》即咏柳。咏而赠之,故题曰“赠”。

  李商隐对杨柳情有独钟,他的诗以柳为题的多至十几首。这一首同其他咏柳诗不同,背景非常广阔,而非一地一处。首联“章台从掩映,郢路更参差。”

  写杨柳从京城长安到大江之滨的江陵,从北到南,无处不在,秀色千里。“掩映”、“参差”,是写柳色或明或暗,柔条垂拂的繁茂景象,点明时间是在春天。由“从”到“更”的变化,把柳的蓬勃生机,渲染得更加强烈。次联“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中的“风流”、“婀娜”是写柳的体态轻盈。柔长的柳枝,千枝万缕,春风吹拂,宛若妙龄女郎,翩跹起舞,姿态是非常动人的。“见说”是听见别人说,包括古今之人对柳的赞赏。“来当”句是说自己见到眼前之柳的时候,正当其婀娜多姿之时,表现出诗人的欣悦之情。

  上面四句对春柳作了生动具体的描绘,写出了她妩媚可爱的风姿。

  颔联“桥回行欲断,堤远意相随。”接写柳色绵延不断。一到春天,路旁堤畔之柳笼烟罩雾,葱茏翠绿。正是被这迷人的柳色所牵引,诗人向前行去,直到桥边,眼看柳色就要被隔断,可是跨过桥去,向旁一弯,却又顺着长堤,向前延伸,最后虽然眼中已望不见柳,但心中仿佛仍然见到青青的柳色向远方伸去。

  “行”作“行踪”、“踪迹”解。“意相随”既指春柳傍随长堤而去,也指诗人的心为柳所系,紧跟不舍,最后直至“忍放花如雪,青栈扑酒旗”。即青楼酒旗、柳花似雪之处。“青楼”、“酒旗”是人间繁华之地;飞花似雪是春柳盛极之时。“忍”即忍心之意,字里透露出诗人的痛惜之情。花飞似雪固然美极盛极,然而繁华已极,意味着行将凋谢。两句把春柳的繁华写到极致,也把人的爱惜之情写到极点。纪昀评此诗云:

  “五、六句空外传神,极为得髓。结亦情致可思。”(《李义山诗集辑评》)。

  此诗纯用白描,篇中不着一个“柳”字,却句句写柳。而且,又会发觉它们既是写柳,又象是在写人,字里行间,仿佛晃动着一位窈窕女郎的倩影,风流韵致,婀娜多情。她或许是诗人的友人,或许就是诗人的情人。咏柳即咏人,对柳之爱怜不舍,即对其所爱之人的依恋与思念。似彼似此,亦彼亦此,不即不离,不粘不脱,可见此诗艺术高妙之处。

  风 雨

  李商隐

  凄凉宝剑篇,

  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

  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

  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

  销愁斗几千?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诗大约作于诗人晚年羁泊异乡期间。是他在生命之火将要熄灭之前写下的一曲慷慨不平的悲歌。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一开头就在一片苍凉低沉的气氛中展示出诗人的理想抱负与实际境遇的矛盾。《宝剑篇》是唐代前期名将郭元振落拓未遇时所写的托物抒怀之作。诗借古剑埋土托寓才士不遇,磊落不平。后来郭元振上《宝剑篇》,深得武后赏爱,他终于实现匡国济世之志。这里暗用此典。意旨为自己尽管也怀有象郭元振那样的宏才大略和匡国济世的热情,却没有他那样的幸运,只能将满腔怀才不遇的悲愤,羁旅飘泊的凄凉托之于诗歌。首句中的“宝剑篇”,系借指自己抒发不遇之感的诗作,故用“凄凉”来形容。从字面看,两句中“凄凉”、“羁泊”连用,再加上用“欲穷年”更加突出凄凉漂泊生涯的永无止境。但“宝剑篇”这个典故本身在读者脑海中引起的联想,却是在羁旅飘泊的凄凉中蕴育着一股宝剑尘埋的郁勃不平之气。

  颔联“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进一步抒写羁泊异乡期间风雨凄凉的人生感受。上句触物兴感,实中寓虚,用风雨中飘落满地的黄叶象征自己不幸的身世遭遇,与下句实写青楼管弦正形成一寂一喧的鲜明强烈对比,形象地展现出沉沦寒士与青楼豪贵苦乐悬殊、冷热迥异的两幅对立的人生图景。两句中“仍”、“自”二字,开合相应,“ 仍”是更、兼之意。黄叶本已凋落,再加风雨摧残,其凄凉景象令人触目神伤。

  它不仅用写出风雨之无情和不幸之重沓,而且有力地加重渲染了内心难以忍受的痛苦。“自”字既有转折意味,又含“自顾”之意,勾勒出青楼豪贵得意纵恣、自顾享乐、无视人间忧苦的情景。它与“仍”字对应,正显示出苦者自苦、乐者自乐那样一种冷酷的社会现实和人情关系,而诗人对这种社会现实的愤激不平,却是通过这种含而不露的艺术手法表现出来。

  在羁泊异乡的凄凉孤孑境况中,友谊的温暖往往是对寂寞心灵的一种慰藉,颈联“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引出对“新知”、“旧好”的思念。但思忆反而给心灵带来更深的痛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新交的朋友遭到浇薄世俗的诋毁,旧日的知交也关系疏远,良缘阻隔。两句中一“遭”一“隔”,写出了诗人在现实中孑然孤独的困境,也蕴含了诗人对“薄俗”的强烈不满。凄冷的人间风雨,已经渗透到朋友知交中,茫茫人世,似乎只剩下冰凉的雨帘,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温暖的角落了。

  惟一能使凄凉的心得到暂时温暖的便只剩下酒:

  “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马周落拓未遇时,西游长安,宿新丰旅舍。店主人只顾接待商贩,对马周颇为冷遇。马周只好取酒独酌。后来马周得到皇帝赏识,身居高位。诗人想到自己只有马周当初怀才未遇时的落拓,却无马周后来的幸运,所以只有盼望着用新丰美酒一浇胸中块垒。可是羁泊异乡,远离京华,即使想象马周失意时一样取新丰美酒独酌也不可获得,所以说“心断”。通过层层回旋曲折,诗人内心的郁积苦闷终于发抒到极致。末句以问语作收,似结非结,正给人留下苦闷无法排遣、心绪茫然的印象。

  题称“风雨”,是一个象征性的题目,象征着包围、压抑、摧残才智之士的冷酷的社会现实和社会氛围。但它又不单纯表现了人间风雨的凄冷,而是在表现它的同时透露了诗人内在的济世热情与热爱生命的热情。首、尾两联,暗用郭元振、马周故事,不只是作为自己当前境遇的一种反衬,同时也表露出对唐初开明政治的向往和匡世济时的强烈要求。即使是正面抒写自己的孤孑、凄凉与苦闷,也都表现出一种愤郁不平和挣脱苦闷的企图,于是使得环境的冷与内心的热的相互映衬,获得矛盾统一。

  梦 泽

  李商隐

  梦泽悲风动白茅,

  楚王葬尽满城娇。

  未知歌舞能多少,

  虚减宫厨为细腰。

  李商隐诗鉴赏

  大中二年(848 )秋天,作者由桂林北返长安,途经梦泽一带时,因眼前景物的触发,引发对历史和人生的感慨,写下了这首诗。梦泽,这里约指今湖南北部长江以南、洞庭湖以北的一片湖泽地区。

  首句“梦泽悲风动白茅”写望中所见梦泽秋天荒凉景象。茫茫湖泽荒野,极目所见,惟有连天的白茅。

  旷野上的秋风,吹动白茅,发出萧萧悲声。这旷远迷茫、充满悲凉萧杀气氛的景象,本来就很容易引发怀古伤今的情感。加上这一带原是楚国旧地,眼前的茫茫白茅又和历史上楚国向周天子贡包茅的故事有某种意念上的关联。第二句“楚王葬尽满城娇”。在诗人脑海里想起一连串楚国旧事平常最熟悉的是楚宫细腰故事。

  相传楚灵王好细腰的故事,先秦两汉典籍中多所记载。例如有“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后汉书·马廖传》)的记载,但范围却由“宫中”扩展到“满城”,为害的程度也由“多饿死”变成“葬尽”。

  突出了“好细腰”的楚王这一癖好为祸之惨酷。但“葬尽满城娇”的想象却和眼前“悲风动白茅”的萧瑟荒凉景象难以分辨。如今这悲风阵阵、白茅萧萧的地下,也许正埋葬着当日为细腰而断送青春与生命的女子的累累白骨呢!眼前的景象使诗人因历史想象而引起的悲凄之感更加强烈了。楚王罪孽深重,成为这场千古悲剧的制造者。作者愤慨之情溢于言表。

  “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由于楚灵王好细腰,这条审美标准风靡一时,成了满城年轻女子的共同追求目标。她们心甘情愿地竞相节食减膳,以便在楚王面前轻歌曼舞,呈现自己绰约纤柔的风姿,博得楚王的垂青和宠爱。她们似乎丝毫没有想到,这样的细腰曼舞又能持续多久呢?今日细腰竞妍,明日又焉知不成为地下的累累白骨!这两句中,“未知”、“虚减”,前呼后应,正是对追逐细腰悲剧的点睛之笔。讽刺入骨,又悲凉彻骨。在讽刺之中寄寓同情,又含有一种悲天悯人式的冷峻。

  寄令狐郎中

  李商隐

  嵩云秦树久离居,

  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客,

  茂陵秋雨病相如。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会昌五年(845 )秋天,作者闲居洛阳时回寄给在长安的旧友令狐绹的一首诗。令狐绹当时任右司郎中,所以题称“寄令狐郎中”。

  首句“嵩云秦树久离居”中,嵩、秦指自己所在的洛阳和令狐所在的长安。“嵩云秦树”化用杜甫《春日忆李白》的名句:“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云、树是分居两地的朋友即目所见之景,也是彼此思念之情的寄托。“嵩云秦树”更能够同时唤起对他们相互思念情景的想象,呈现出一副两位朋友遥望云树、神驰天外的画面。

  次句“双鲤迢迢一纸书”是说令狐从远方寄书问候自己。双鲤,语出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这里用作书信的代称。久别远隔,两地思念,正当自己闲居多病、秋雨寂寥之际,忽得故交寄书殷勤问候自己,格外感到友谊的温暖。“迢迢”、“一纸”显出对方情意的深长和自己接读来书时油然而生的亲切感念之情。

  三、四两句“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加。”转写自己目前的境况,对来书作答。据《史记·司马相如传》,司马相如曾为梁孝王宾客。梁园是梁孝王的宫苑,此喻指楚幕。作者从大和三年到开成二年,曾三居绹父令狐楚幕,得到令狐楚的知遇;开成二年应进士试时又曾得到令狐绹的推荐而登第,此处以“梁园旧宾客”自比。司马相如晚年“尝称病闲居,.既病免,家居茂陵”,作者会昌二年因丁母忧而离秘书省正字之职,几年来一直闲居。这段期间,他用世心切,常感闲居生活的寂寞无聊,心情悒郁,身弱多病,此以闲居病免的司马相如自况。

  短短十四个字,这两句写得凝炼含蓄,将自己过去和令狐父子的关系、当前的处境心情、对方来书的内容以及自己对故交情谊的感念融汇在一起,内涵极为丰富。闲居多病,秋雨寂寥,故人致书问候,不但深感对方情意的殷勤,而且引起过去与令狐父子关系中一些美好事情的回忆。但想到自己落寞的身世、凄寂的处境,却又深感有愧故人的问候,增添了无穷的喟慨。第三句用“休问”领起,便含难以言尽、欲说还休的感怆情怀,末句又以貌似客观描述、实则寓情于景的诗句作结,不言感慨,而感慨愈深。

  杜司勋

  李商隐

  高楼风雨感斯文,

  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

  人间唯有杜司勋。

  李商隐诗鉴赏

  宣宗太中三年(849 )春天,李商隐曾为当时同住长安、任司勋员外郎的诗人杜牧写过两首诗,表达自己对他的倾慕之情。这首七绝就是其一,称赞杜牧诗歌高超的艺术水平。

  首句“高楼风雨感斯文”,写自己对杜牧诗歌独特的感受。斯文,即此文,指他当时正在吟诵的杜牧诗作。这是一个风雨凄凄的春日。诗人登上高楼,凭栏四顾,只见整个长安城都沉浸在迷茫的雨雾中。这风雨如晦的景象,正好触动胸中郁积的伤世忧时之感。

  正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诗人对杜牧的诗作也就有了更深切的感受,因为后者就是“高楼风雨”的时代环境的产物。杜牧的“斯文”,不能确指,也不必确指,应是感伤时世、忧愁风雨之作。

  次句“短翼差池不及群”,转说自己,也暗含杜牧。差池,指燕飞时尾羽参差不齐。语出《诗·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涕泣如雨。”这是一首送别诗。李商隐用“差池”暗寓“伤别”之情。这句是说,自己正如风雨中艰难行进的弱燕,翅短力微,赶不上同群。

  这是自伤身世孤孑,不能奋飞远飞,也是自谦才力浅短,不如杜牧。这后一层意思,正与末句“唯有”相呼应。上句因“高楼风雨”兴感而兼写双方,这句表面上似专写自己。其实,“ 短翼差池”之恨又岂独李商隐!他另一首《赠杜十三司勋员外》曾深情劝勉杜牧:“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正说明杜牧同样有壮心不遂之恨。这里只提自己,只是一种委婉含蓄的表达方式。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三、四两句极力推重杜牧的诗歌。伤春、伤别,即“高楼风雨”的忧时伤世之意与“短翼差池”的自慨身世之情,也就是这首诗的基本内容和主题。“伤春”、“伤别”,高度概括了杜牧诗歌的主要内容与基本主题,并揭示了带有那个衰颓时代所特有的感伤情调的艺术风格。“刻意”二字,既强调其创作态度之严肃,又突出其运思寓意之深厚,暗示他所说的“伤春伤别”,并非寻常的男女相思离别,伤心人别有怀抱。末句“唯有”二字极高评价了杜牧在当时诗坛上的崇高地位。

  这首诗之蕴含着丰富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诗人极力称扬杜牧,实际上含有引杜牧为同调之意。既评杜,又属自道。正如何焯所言:“ 高楼风雨,短翼差池,玉谿方自伤春伤别,乃弥有感于司勋之文也。”

  同心相应,同气相求,诗人在评杜、赞杜的同时,也就寄托了自己对时代和身世的深沉感慨,暗含着诗坛寂寞、知音稀少的弦外之音。

  隋宫(紫泉宫殿锁烟霞)

  李商隐

  紫泉宫殿锁烟霞,

  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

  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

  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

  岂宜重问《后庭花》!

  李商隐诗鉴赏

  题目“隋宫”,指的是杨广在江都营建的行宫江都宫、显福宫和临江宫等。

  首联“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点题。诗人把长安的宫殿和“烟霞”联系起来,形容它巍峨壮丽,高耸入云。用“紫泉”(长安的一条水)代替长安,也是为了选取有色彩的字面与“烟霞”相映衬,从而烘托长安宫殿的雄伟壮丽。可是,如此巍峨的宫殿,空锁于烟霞之中,贪图享乐、为所欲为的皇帝。

  三、四句“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更愿意住在芜城,即江都。诗人以虚拟的语气说:如果不是由于皇帝的玉印落到了李渊的手中,杨广不会以游幸江都为满足,他的锦帆,大概一直要飘到天边去吧!据史书记载:杨广不仅开凿了二千余里的通济渠,多次到江都去玩;还开凿了八百余里的江南河,“又拟通龙舟,置驿宫”,准备到杭州去玩,只是未成行罢了。

  颈联“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涉及有关杨广逸游的两个故实。一个是放萤:杨广曾在洛阳景华宫征求萤火虫数斛,“ 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在江都也放萤取乐,还修了个“放萤院”。另一个是栽柳:白居易在《隋堤柳》中写道:“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西至黄河东至淮,绿影一千三百里。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南幸江都恣佚游,应将此树映龙舟。”把“萤火”和“腐草”、“垂杨”和“暮鸦”联系起来,于一“有”一“无”的鲜明对比中感慨今昔,深寓荒淫亡国的历史教训。“于今腐草无萤火”,这不仅是说当年放萤的地方如今已成废墟,只有“腐草”而已;更深一层的含意是,杨广为了放萤夜游,穷搜极捕,弄得萤火虫绝种。“终古垂杨有暮鸦”,渲染了亡国后的凄凉景象。

  上句说于今“无”,自然暗示昔日“有”;下句说终古“有”,自然暗示当日“无”。从前杨广“乘兴南游,千帆万马,水陆并进,鼓乐喧天,旌旗蔽空;隋堤垂杨,暮鸦哪敢栖息!只有在杨广被杀,南游已成陈迹之后,日暮归鸦才敢飞到隋堤垂杨上过夜。这两句今昔对比,但在艺术表现上,却只表现对比的一个方面,让读者从这一方面去想象另一方面,既感慨淋漓,又含蓄蕴藉。清代方东树《昭昧詹言》说这两句诗“兴在象外,活极妙极,可谓绝作”,乃当之无愧。

  尾联“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用杨广与陈叔宝梦中相遇的故实,以假设、反诘的语气,把批判荒淫亡国的主题深刻地揭示出来,陈叔宝因荒淫亡国,投降隋朝,和当时隋朝的太子杨广很相熟。杨广当了天子,乘龙舟游江都的时候,梦中与死去的陈叔宝及其宠妃张丽华等相遇,请张丽华舞了一曲《玉树后庭花》。这首舞曲是陈叔宝所作。被后人斥为“亡国之音”。诗人在这里特意提到它,意为杨广目睹了陈叔宝荒淫亡国之事,却不吸取教训,既纵情龙舟之游,又迷恋亡国之音,终于重蹈陈叔宝的覆辙,身死国灭,为天下笑。他如果在地下遇见陈叔宝的话,难道还好意思再请张丽华舞一曲《后庭花》吗?

  问而不答,余味无穷。

  二月二日

  李商隐

  二月二日江上行,

  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

  紫蝶黄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

  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

  更作风檐夜雨声。

  李商隐诗鉴赏

  大中五年( 851)秋,李商隐的妻子王氏亡故。

  为了谋生,他不得不应东川节度使柳仲郢之辟,入幕任节度书记,于同年十月撇下幼女稚子,只身远赴梓州(州治在今四川三台),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后也是时间最长的一次幕府生涯。此诗应作于854年,即诗人在抑幕的第三年。

  蜀中风俗,二月二日为踏青节。诗的首句“二月二日江上行”,点明踏青节江上春游。次句“东风日暖闻吹笙”,写江行游春的最初感觉和印象。和煦的东风,温暖的旭日,都散发着融和的春意,就是那笙声,也似乎带着春回大地的暖意。笙簧畏潮湿,天寒吹久则声涩不扬,须以微火香料暖笙。东风日暖,笙自然也簧暖而声清了。“闻吹笙”和“东风日暖”分别从听觉和感觉写出了踏青江行的感受—— 到处是暖洋洋的春意。

  “颔联“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写江上春色。如果说首联还是描写刚接触外界事物时一种自然的感受,这一联则是有意寻春、赏春了。花、柳、蜂、蝶,都是春天最常见的事物,是春天生命与活力的标志,红(花)、绿(柳)、黄、紫,更写出了春天绚烂色彩。但这一联不仅抒写诗人对秾丽春色的流连陶醉,而且微婉透露出因美好春色而触动的伤感。

  “无赖”即“无心”,与“有情”相对。花、柳是没有人的感觉和感情的事物,它只按自然规律行事,春天来了,便吐蕊、长叶,在东风旭日中显示出生命的活力,散发着春天的气息,而不顾人的悲欢哀乐,故源“无赖”。蜂、蝶是有生命的动物,春到人间,穿花绕柳,翩翩飞舞,像是满怀喜悦宣告着春天的来临,故说“有情”。然而,不管是无心的花柳,还是有情的蜂蝶,它们作为春色的标志,生命活力的象征,又都和失去了生命春天的诗人形成鲜明对照。“无赖者自无赖,有情者自有情,于我总无与也”( 姚培谦《李义山诗笺注》),其实还不止是“无与”,而且是一种刺激。细味“各”字、“俱”字,不难发觉其中透露出的隐痛。诗人写江间春色,写物遂其情,正是为了要反衬出自己的沉沦身世与凄苦心境。何焯说:

  “前半逼出忆归,如此浓至,却使人不觉”。这“不觉”正是诗的蕴藉处。

  颈联“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转写长期寄幕思归。元亮井,用陶潜(字元亮)《归园田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亚夫营,用周亚夫屯兵细柳营事,暗寓幕主的柳姓。虽用典,却象随手拈来,信口道出。他曾说自己“无文通半顷之田,乏元亮数间之屋”,可见诗人连归隐躬耕的起码物质条件也没有。“万里”、“三年”,表面上是写空间的悬隔,时间的漫长,实际上正是抒写欲归不能的苦闷和无奈。对照着“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新年恐不禁”(《写意》)、“三年苦雾巴江水,不为离人照屋梁”(《初起》)等诗句,不难感到“三年从事亚夫营”之中所蕴含的羁泊天涯的痛苦。

  末联“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写新滩流水在羁愁者耳中引起的特殊感受。春江水涨,新滩流水在一般游春者听来,自然是欢畅悦耳的春之歌;但在思归不得的天涯羁旅者耳中,却像是午夜檐间风雨的凄凉之声,不断撩动着自己的羁愁,所以发出“新滩莫悟游人意”的嗟叹。本是听者主观感情作怪,却说“新滩莫悟”,曲折有致。冯浩说:“悟字入微。我方借此遣恨,乃新滩莫悟,而更作风雨凄其之态,以动我愁,真令人驱愁无地矣。”可谓深得其旨。

  李商隐许多抒写身世之悲的诗篇,往往以深沉凝重的笔调,绮丽精工的语言,着意渲染出一种迷蒙悲凄的环境气氛。这首诗却以乐境写哀思,以美丽的春色反衬自己凄苦的身世,以轻快流走的笔调抒发抑塞不舒的情怀,以清空如话的语言表现宛转曲折的情思,具有相反相成对立统一的艺术效果。

  筹笔驿

  李商隐

  猿鸟犹疑畏简书,

  风云长为护储胥。

  徒令上将挥神笔,

  终见降王走传车。

  管乐有才真不忝,

  关张无命欲何如?

  他年锦里经祠庙,

  梁父吟成恨有馀。

  李商隐诗鉴赏

  筹笔驿在今四川广元县北,相传三国时蜀汉诸葛亮出兵伐魏,曾驻此筹画军事。大中九年( 855)李商隐罢梓州幕随柳仲郢回长安,途经此驿,写下这首咏怀古迹的诗篇。此诗同多数凭吊诸葛亮的作品一样,颂其威名,钦其才智;同时借以寄托遗恨,抒发感慨。

  不过本篇艺术手法上,议论以抑扬交替之法,衬托以宾主拱让之法,用事以虚实结合之法,别具一格。

  诗写诸葛亮之威、之智、之才、之功,不是一般的赞颂,而是集中写“恨”字。为突出“恨”字,作者用了抑扬交替的手法。首联说猿鸟畏其军令,风云护其藩篱,极写其威严,一扬;颔联却言其徒有神智,终见刘禅投降,长途乘坐驿车,被送往洛阳,蜀汉归于败亡,一抑;颈联出句称其才真无愧于管仲、乐毅,又一扬;对句写关羽、张飞无命早亡,失却羽翼,又一抑。抑扬之间,似是“自相矛盾”,实则文意连属,一以贯之。以其威智,霸业理应可成,然而时无英主,结果社稷覆亡,一恨;以其才略,出师理应告捷,然而时无良将,结果未捷身死,又一恨。末联“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馀。”是说,昔日经过锦里(成都城南)诸葛武侯庙时,吟哦诸葛亮的《梁父吟》,犹觉遗恨无穷。而所谓“恨”,既是写诸葛亮之“ 遗恨”,又是作者“隐然自喻”。以一抑一扬的议论来表现“恨”的情怀,显得特别宛转有致。

  古典诗歌中,常有“众宾拱主”之法。李商隐这首诗的首联,用的就是这种手法。出句“猿鸟犹疑畏简书”。是说,猿(一本作“鱼”和鸟都畏惧诸葛亮的军令,说明军威尚存;对句“风云长为护储胥”是说,风云还在护卫诸葛亮的营垒,说明仍有神助。正如范仲温《诗眼》所说的:“惟义山‘鱼鸟’云云,‘简书’盖军中法令约束,言号令严明,虽千百年之后,‘鱼鸟’犹畏之;‘储胥’盖军中藩篱,言忠义贯于神明,‘风云’犹为护其壁垒也。诵此两句,使人凛然复见孔明风烈。”这里没有直接刻画诸葛亮,只是通过猿(鱼)鸟风云的状态来突出诸葛亮的善于治军。猿鸟风云的状态在作者想象中,是由诸葛亮引起的反应,这些都作为“宾”,用以突出诸葛亮军威这个“主”。这些作为宾的自然景物。是拟人化,有某种特别的象征意义。

  猿鸟风云,作为筹笔驿的实景,还起到渲染气氛的作用,使人有肃穆之感;但是并不是单纯的气氛描写,而是化实为虚,实景虚用,以宾拱主,直接突出“孔明风烈”这一主体。

  李商隐好用典故。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七云:

  “李商隐诗好积故实。”他爱把古人罗致笔下,自由驱使,不问时代先后,都可以在他的诗境中同时出现。

  “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本题所咏乃诸葛亮,则此联对句中的关羽、张飞为其同时人,是今;管仲是春秋时人,乐毅是战国时人,远在三国之前,是古。用事以古今成对,出句以古人比拟诸葛亮,对句实写诸葛亮同时人关、张,即以古对今,以虚对实,而且对得极为自然。其所以如此,是因为诸葛亮“每自比于管仲、乐毅”(《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故以管仲、乐毅直指诸葛亮便是很自然的事了,所以所谓“管乐”可以说虽“古”犹“今”,虽“虚”犹“实”,与关、张对举,可称为“奇”,然而却又不足为奇。

  无题四首(其二)

  李商隐

  飒飒东风细雨来,

  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

  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

  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

  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无题写一位深锁幽闺的女子追求爱情而幻灭的绝望之情。

  首联“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描绘环境气氛:飒飒东风,飘来蒙蒙细雨;芙蓉塘外,传来阵阵轻雷。既隐隐传达了生命萌动的春天气息,又带有一些凄迷黯淡的色调,烘托出女主人公春心萌动和难以名状的迷惘苦闷。东风细雨,容易令人联想起“梦雨”的典故;芙蓉塘即莲塘,在南朝乐府和唐人诗作中,常常代指男女相悦传情之地;“轻雷”则又暗用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这一系列与爱情密切相关的词语,所给予读者的暗示和联想是很丰富的。纪昀说:“起二句妙有远神,可以意会。”所谓“远神,是指这种富于暗示性的诗歌语言所构筑的渺远的艺术意境,一种难以言传的朦胧美。

  颔联“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写女子居处的幽寂。金蟾是一种蟾状香炉;“ 锁”指香炉的鼻钮,可以开启放入香料;玉虎,是用玉石装饰的虎状辘轳,“ 丝”指井索。室内户外,所见者惟闭锁的香炉,汲井的辘轳,它们衬托出女子幽处孤寂的情景和长日无聊、深锁春光的惆怅。香炉和辘轳,在诗词中也常和男女欢爱联系在一起,它们同时又是牵动女主人公相思之情的东西,这从两句分别用“香”、“丝”谐音“相”、“思”可以见出。总之,这一联兼用赋、比,既表现女主人公深闭幽闺的孤寞,又暗示她内心时时被牵动的情丝。

  颈联出句“贾氏窥帘韩掾少”使用贾充女与韩寿的爱情故事。见《世说新语》载:晋韩寿貌美,大臣贾充辟他为掾(僚属)。一次充女在帘后窥见韩寿,私相慕悦,遂私通。女以皇帝赐充之西域异香赠寿。

  被充所发觉,遂以女妻寿。对句“宓妃留枕魏王才”

  使用甄后与曹植的爱情故事。见《文选·洛神赋》李善注说:魏东阿王曹植曾求娶甄氏为妃,曹操却将她许给曹丕。甄后被谗死后,曹丕将她的遗物玉带金镂枕送给曹植。曹植离京归国途经洛水,梦见甄后对他说:“ 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曹丕),今与君王。”曹植感其事作《感甄赋》,后明帝改名《洛神赋》(句中“宓妃”即洛神,代指甄后)。由上联的“烧香”引出贾氏窥帘,赠香韩掾;由“牵丝(思)”引出甄后留枕,情思不断,藕断丝连。这两个爱情故事,尽管结局有幸有不幸,但在女主人公的意念中,无论是贾氏窥帘,爱韩寿之少俊,还是甄后情深,慕曹植之才华,都反映出青年女子追求爱情的愿望之强烈,奔放。

  末联“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突然转折,向往美好爱情的心愿切莫和春花争荣竞发,因为寸寸相思都化成了灰烬!这是深锁幽闺、渴望爱情的女主人公相思无望的痛苦呼喊。热情转化成幻灭的悲哀和强烈的激愤。以“春心”喻爱情的向往,是平常的比喻;但把“春心”与“花争发”联系起来,不仅赋予“春心”以美好的形象,而且显示了它的自然合理性。“相思”本是抽象的概念,诗人由香销成灰联想出“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奇句,化抽象为具象,用强烈对照的方式显示了美好事物之毁灭,使这首诗具有一种动人心弦的悲剧美。

  李商隐写得最好的爱情诗,几乎全是写失意的爱情。而这种失意的爱情中又常常融入自己的某些身世之感。在相思成灰的爱情感慨中也可窥见他仕途失意的不幸遭际。

  无题四首(其四)

  李商隐

  何处哀筝随急管,

  樱花永巷垂杨岸。

  东家老女嫁不售,

  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年十四,

  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展转到五更,

  梁间燕子闻长叹。

  李商隐诗鉴赏

  开头两句“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

  只是描写环境,人物并未出场,但景物描写中隐含着人物的感情活动。“哀筝随急管”,不只表现出急管繁弦竞逐的欢快、热烈和喧闹,也暗示出听者对音乐的那种撩拨心弦的力量的特殊感受。照一般的写法,这两句似乎应该写成“樱花永巷垂杨岸,哀筝急管相驰逐”,现在却以“何处”发问领起,先写闻乐,再写乐声从樱花盛开的深巷、垂杨飘拂的河边传出,传神地表现了听者闻乐神驰、寻声循踪的好奇心。

  三、四句“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

  写“东家老女”婚嫁失时,自伤迟暮。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说:“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指女儿)。”可见东家老女之所以不嫁,并非貌不美,只是家境贫寒。这两句先推出人物,再展开一幅丽日当天,春光将暮的图景。不用任何说明,读者自能想见容华绝世而婚嫁失时的东家老女面对春光将暮之哀伤。

  五、六句“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写另一女子。溧阳公主是梁简文帝的女儿,嫁侯景,为景所宠。这里借用此名代称贵家女子。同样是阳春三月,丽日当天,一边是年长难嫁,形单影只;一边却是少年得志,夫妇同游。用对比鲜明的图景,表现了两种不同社会地位的女子完全不同的境遇。

  结尾“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写东家老女归来后的情景。暮春三月、芳华将逝的景色,丝管竞逐、赏心乐事的场面,贵家女子得意美满的生活,触动了她身世孤孑之感,增添内心的苦闷与哀怨。

  在漫长难挨的深夜展转难眠。末句以不解人意的梁燕犹“闻长叹”,反衬东家老女的痛苦心情却无人理解与同情,侧面虚点,倍觉隽永而有余味。

  历代诗家都有以美女的无媒难嫁,朱颜的见薄于时,寓才士不遇的诗歌传统。这首无题从内容到写法,都很容易使我们联想起曹植的《美女篇》、《杂诗》(南国有佳人)以及其他一些比兴寓言体作品。清薛雪评说这首无题诗说:“此是一副不遇血泪,双手掬出,何尝是艳作。”(《一瓢诗话》)。

  李商隐的无题,以七律为主要形式。这类无题,以抒情的深细婉曲,意境的含蓄朦胧为主要特色,多取抒情主人公内心独白的表达方式,很少叙写事件、人物和客观生活场景。这首七古无题却不主抒情,不作心理刻画,以第三人称的表达方式,描写出一幕有人物、有事件的生活场景,诗的旨意通过生活场景表现出来。语言朴素无华,与七律无题那种华美而富于象征暗示色彩的语言有所区别,别具一格。

  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

  李商隐

  谢傅门庭旧末行,

  今朝歌管属檀郎。

  更无人处帘垂地,

  欲拂尘时簟竟床。

  嵇氏幼男犹可悯,

  左家娇女岂能忘?

  愁霖腹疾俱难遣,

  万里西风夜正长。

  李商隐诗鉴赏

  宣宗大中五年(851)春夏之交,李商隐的妻子王氏病故。诗人多年来官场失意,被人排斥,现在又失去了在忧患中相濡以沫的伴侣,精神上遭到极大打击。这年秋天,商隐的内兄王十二(十二是排行)和连襟韩瞻(字畏之,时任尚书省某部员外郎)往访商隐,邀他前往王家小饮。诗人因王氏亡故未久,心绪不好,没有应邀。过后写了这首诗寄给王、韩二人,抒写深切的悼亡之情,说明未能应约的原因。

  “谢傅门庭旧末行,今朝歌管属檀郎。”谢傅即谢安,死后追赠为太傅。这里借指岳丈王茂元。晋潘岳小字檀奴,后人或称之为檀郎,唐人多用以指女婿。

  这里借指韩瞻。两句是说,过去我在王家门庭之中,曾忝居诸子婿行列之末,参与过家庭的宴会,而今天的歌吹宴饮之乐,却只能属于韩瞻了。李商隐娶的是王茂元的幼女,故谦称“末行”。不过他最得茂元的喜爱。如果说,“ 旧末行”的身份所引起的是对往昔翁婿夫妇间家庭温馨气氛怅然若失的怀想,那么,“今朝歌管”所带给诗人的就只有无边的孤孑与凄凉了。

  “歌管属檀郎”,“属”字惨然。诗人感到,自己与家庭宴饮之乐已经永远断绝了。

  颔联“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顶上“歌管属檀郎”,掉笔正面抒写悼亡。对句化用潘岳《悼亡诗》“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句意。两句以重帘垂地、长簟竟床和清尘厚积来渲染室空人亡、睹物思人。这原是悼亡诗中常用的手法和常有的意境,但此处却不给人以蹈袭陈旧之感,写得别具新意,极富神韵。诗人在恍惚中,感到妻子还在室内,不觉寻寻觅觅,下意识地到处搜寻那熟悉的身影,却发现已是人迹消逝的空房,不禁发出“更无人处”的悲伤叹息。正在这时,眼光无意中落到悄然垂地的重帘上,若有所失。看到床上积满了灰尘,过去拂拭,但定睛一看,但却是一张除了铺满的长席之外别无所有的空床!这后一个举动,不但突出了诗人目击长簟竟床时的惊悸之感,而且表现了诗人面对空床委尘而不忍拂拭的心理,似乎那会拂去对亡妻的亲切回忆。句首的“欲”字,正传出这种欲拂而未能的意态。

  颈联“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写幼女稚子深堪悯念。嵇康之子嵇绍,十岁而丧母;左思曾为他的女儿作《娇女诗》,有“左家有娇女,皎皎颇白晰”之句。这里分别以“嵇氏幼男”、“左家娇女”借指自己的幼子袞师和女儿。失去母亲怜爱的孩子是可怜的,自己孑然一身,在寂寞凄凉中稍感慰藉的,也只有幼男娇女,身在幽冥的妻子,想必更加系念留在人间的幼男娇女,经受着幽显隔绝无缘重见的痛苦,两句又好象是对幽冥中的妻子所作的郑重表白和深情安慰。怜念子女、自伤孤孑、悼念亡妻,这几方面的感情内容都不露痕迹地表达出来了。袞末联“愁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在秋雨西风、漫漫长夜的背景下进一步抒写因悼念亡妻而触发的深长而复杂的内心痛苦。愁霖,指秋天连绵不断的苦雨。

  腹疾,语本《左传·昭公元年》“雨淫腹疾”,原指因淫雨而引起的腹泻,这里借指内心的隐痛。李商隐一生的悲剧遭遇和他的婚姻密切相关。由于他娶了王茂元的女儿,遭到朋党势力的忌恨,从此在仕途上坎坷曲折。这种遭遇使得诗人的婚姻笼罩着一层悲剧的阴影,造成他心灵上深刻的创伤和无法解脱的痛苦。如今王氏虽已去世,这种悲剧阴影仍在继续。绵绵秋雨,万里西风,茫茫长夜,包围着他的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凄冷和黑暗,内心的痛苦也和这绵延不绝的秋雨一样无法排遣,和这茫茫长夜一样未有穷期。“西风”而说“万里”,“夜”而说“正长”,都写出了在黑暗的夜晚,外界环境作用于诗人的听觉、感觉所引起的感受。钱良择评这首诗说:“平平写去,凄断欲绝。”说出了此诗平易而富感情含蕴的特色。

  落 花

  李商隐

  高阁客竟去,

  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

  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

  眼穿仍欲稀。

  芳心向春尽,

  所得是沾衣。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咏物诗作于会昌六年(846)闲居永乐期间。

  当时,李商隐因娶王茂元之女一事得罪了牛党的令狐绹,境况极糟。自然景物的变化极易引发他的忧思羁愁,于是便借园中落花隐约曲折地吐露自己的心境。

  诗一、二句“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写落花景象,“ 小园花乱飞”一句不过是人皆可道之景,并不新奇;妙就妙在首联两句之间的联系。落花是一种自然现象,和客去本无必然的联系,但诗人却说花是因客去才“乱飞”,落花成为有情物,这种因果关系的描写颇出人意表,却又在情理之中。落花虽然早有,客在时却浑然不觉,待到人去楼空,客散园寂,孤独惆怅之情袭上心头,诗人这才注意到满园缤纷的落花,而且生出同病相怜的情怀。

  三、四两句“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分别从不同角度进一步描写落花“乱飞”的具体情状。

  “参差”句从空间着眼,写落花四处纷飞,连接曲陌;“迢递”句从时间着笔,写落花连绵不断,无休无止。

  诗人是立于“高阁”向下俯视,所以园内景象尽收眼底。这两句对落花本身的描绘显得很客观,但对“斜晖”的点染却透露出作者内心的骚动不安。此时此刻,在他眼前出现的“落花”和“斜晖”已经不是常人眼里的自然现象,而是同人一样充满感情具有生命的事物,它们象是在同自己十分美好的青春和年华告别。

  于是整个画面笼罩在落花余晖这一副沉重黯淡的色调里,透出了诗人心灵的深重伤感和悲哀。

  五、六句“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稀。”在前面描写的基础上,直接抒发了诗人的情感。断肠人又逢落花,自然倍觉伤情。“眼穿仍欲稀”一句写出诗人的痴情和执着,他望眼欲穿,希望花莫再落,却事与愿违,枝上残留的花朵仍然四处纷飞不止,越来越稀疏。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两句,花朵用生命装点了春天,无私地奉献出自己的一片芳心,最终却落得个凋零残破、沾人衣裾的凄凉结局。这不又是诗人自身的写照吗?诗人素怀壮志,极欲见用于世,却屡遭挫折,报效无门,所得只有悲苦失望,泪落沾衣。

  落花诗在唐诗中并不少见,但大多或单纯表现怜花惜花的情绪,或抒发及时行乐的感慨,很少能象李商隐这样把咏物与身世之慨结合得天衣无缝,表现的情感又是如此哀怨动人。譬如同是咏落花,诗人还有一首《和张秀才落花诗》,其中“落花犹自舞,扫后更闻香”两句,用舞姿来形容飞动的落花,既形象鲜明又蓬勃富有生气,对经久不灭的花香的描写更表现了落花形象的美好和品格的高洁,创造了新鲜的意境。

  这是诗人借落花勉励别人不要因失败而沉沦,这首寄寓身世之哀的《落花》诗与它相比却是情趣迥异,另是一番意境了。

  柳

  李商隐

  曾逐东风拂舞筵,

  乐游春苑断肠天。

  如何肯到清秋日,

  已带斜阳又带蝉!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借咏柳自伤迟暮、倾诉隐衷的一首七绝。大约是大中五年( 851)诗人在长安初应东川节度使柳仲郢之聘时所作。

  诗写的是秋日之柳,但诗人不从眼前写起,而是先追想它春日的情景,然后再回到眼前的柳上来。一、二句“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意为春日细长低垂的柳枝,随风轻扬,最易使人联想起舞女的飘然舞姿。这个“舞”字,形象地表现春柳的婀娜多姿,同时,又把柳枝与热闹的舞筵结合起来,更加衬托了柳枝的欢乐。“拂舞筵”三字,仿佛使人看到柳枝同舞女一同翩翩起舞的场面,分不清谁是舞女,何为柳枝,两者互衬,优美动人!本来是东风吹得柳枝飘动,诗中却用一“逐”字,说柳枝在追逐东风,变被动为主动,写出柳枝的蓬勃生气。对句又紧接舞筵,从时、地两个方面加重描绘,说明这不是一般的舞筵,而是春日乐游苑上的舞筵。“断肠天”指繁花似锦的春日,“ 断肠”即销魂,言花之色香使人心醉神摇。春风荡漾,百花争艳,长安乐游苑上,士女如云,舞筵上觥筹交错,歌管迭奏,红裙飘转,绿袖翻飞,碧绿的柳枝,同舞女一道翩翩起舞,好一幅春光明媚,繁华似锦的场景。

  三、四句“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

  却陡然一转,描绘出杨柳完全相反的另一种景象。“清秋”,喻秋色已深;清秋又当斜阳,环境更加凄凉。临近生命终结的秋蝉,鸣声更加凄厉。本来是斜阳照着柳枝,秋蝉贴在柳枝之上哀鸣,诗中却用两个“带”

  字,反说柳枝“带着”它们,此与第一句中的“逐”字一样,又使柳枝由被动变为主动,化客观死景为活景,表现出秋日之柳的不幸。第三句既是反诘,又是感叹,同时又是转折。“肯”字或释为“会”(见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但如果解作肯不肯的“肯”,诗意似更深邈:既然秋天是如此萧条,那你(柳)为何又肯捱到秋天来啊!言外之意是说不如不到秋天来,大有悲不欲生之痛。此处的转折,用了“如何肯到”这样顿挫有力的明转,增强了对比感。春日之柳的繁盛,正反衬出秋日之柳的枯凋;春日愈是繁华得意,愈显出秋日的零落憔悴。诗正是通过这种强烈的对比描绘,来表现对秋柳稀疏衰落的悲叹之情。两句中,虚字运用亦很精妙。第三句“如何”、“肯到”连用,可反诘、感叹语气更加强烈。结句“已带”、“又带”,更是层层推进。

  此诗句句写柳,却不着一个“柳”字;句句是景,又句句是情;句句咏物,又句句写人。诗人写此诗时,妻子刚刚病故,自己不久又将只身赴蜀,去过那使人厌倦的幕府生涯,掉念妻子,悲叹前路,其心情之惨苦可知。诗中经历今昔荣枯悬殊变化的秋柳,也正是诗人自伤迟暮、自叹身世的生动写照。

  为 有

  李商隐

  为有云屏无限娇,

  凤城寒尽怕春宵。

  无端嫁得金龟婿,

  辜负香衾事早朝。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诗大约写作于会昌六年(846)至大中五年(851)之间,即李德裕罢相以后,诗人妻王氏去世之前。这段时间李商隐个人和家庭的处境都十分艰难。

  诗歌一、二句“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描述一对宦家夫妇的怨情。开头用“为有”二字把怨苦的缘由提示出来。“云屏”,云母屏风,指闺房陈设富丽,“ 无限娇”称代娇媚无比的少妇。金屋藏娇,两情缱绻,当春风送暖,京城寒尽之时,便双双地怕起春宵来了。丈夫既富且贵,妻子年轻貌美,两人处在云屏环列的闺房之中,更兼暖香暗送,气候宜人,理应有春宵苦短之感,怎么会产生“怕”的心情呢?首句的“因”和次句的“果”显然有抵牾之处,这就造成一种悬念引人追询答案。

  三、四句“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通过少妇的口说出“怕春宵”的原因。冬寒已尽,衾枕香暖,两口子情意款洽,本应日晏方起,可是偏偏嫁了你这个身佩金龟的作官夫婿,天不亮就要起身去早朝,害得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闺房里,实在不是滋味。这些似是枕畔之言,当丈夫正欲起身离去时,妻子对他说了这番话,又好象是埋怨自己,流露出类似“悔教夫婿觅封侯”那样一种痴情;或是责怪丈夫,向他倾诉“孤鹤从来不得眠”的苦衷。“无端”二字活画出这位少妇娇嗔的口吻,表达了她对丈夫、对春宵爱恋的深情。其实,妻子的苦恼也是丈夫的苦恼。

  前面的“为有”和“凤城”二句就正面描述了丈夫的怨情。应当说他“怕春宵”比妻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了留恋香衾,不愿过早地离去,撇下娇媚多情的妻子,让她忍受春宵独卧的痛苦;还怕听妻子嗔怪的话,她那充满柔情而又浸透泪水的怨言,听了叫人不禁为之心碎。不愿早起离去,又不得不早起离去。对于娇妻,有内疚之意;对于早朝,有怨恨之情;对于爱情生活的受到损害,则有惋惜之感。“辜负”云云,出自妻子之口,同时也表达了丈夫的心意,显得含蓄深婉,耐人寻味。

  这首诗的中心字眼是第二句里的“怕”,怕什么呢?三、四两句的解答是“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仅仅因为丈夫要早起上朝,就产生这么大的怨气?似乎有点不近情理。总之读完全诗,由“怕”字造成的悬念并未完全消除,显然,诗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屈复的《玉谿生诗意》分析说:“玉溪以绝世香艳之才,终老幕职,晨入暮出,簿书无暇,与嫁贵婿、负香衾何异?其怨也宜。”李商隐一生长期沉沦幕府,落魄江湖,不是他没有才能,或有才能得不到赏识,而是不幸卷入牛李党争的漩涡之中,成了朋党之争的受害者。当他认识到这一点时,已为时太晚,不可自拔。“无端嫁得金龟婿”所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悔恨莫及的痛苦心情。

  这首绝句含蓄深沉而又富于变幻。前两句一起一承,一因一果,好象比较平直。但着一“怕”字,风波顿起,情趣横生。后面两句围绕着“怕”字作进一步的解说,使意境更加开拓明朗。这样写,前后连贯,浑然一体。其中“为有”、“无端”等语委婉尽情,极富感染力。

  碧城三首(其一)

  李商隐

  碧城十二曲阑干,

  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

  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

  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

  一生长对水精盘。

  李商隐诗鉴赏

  《碧城三首》是李商隐诗最难懂的篇章之一,历来众说纷纭。清代姚培谦认为是“君门难进之词”(《李义山诗集笺》);朱彝尊谓,第三首末联的“武皇”,唐人常用来指玄宗,应是讽刺唐明皇和杨贵妃;纪昀认为三首都是寓言,然所寓之意则不甚可知;明代胡震亨则认为:“ 此似咏唐时贵主事。唐初公主多自请出家,与二教(指佛教、道教)人媟近。商隐同时如文安、浔阳、平恩、邵阳、永嘉、永安、义昌、安康诸主,皆先后丐为道士,筑观在外。史即不言他丑,于防闲复行召入,颇著微词。”(以上均见《李义山诗集辑评》)程梦星、冯浩、张采田等均赞同此说,认为朱氏之说未免迂曲。其实,第三首末联云:“《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两句讽刺意味非常明显;而“莫道”云云,又似非指明皇而言,因为他和杨贵妃的事,在唐代是人所共知的,李商隐之前,白居易的《长恨歌》、陈鸿的《长恨歌传》,早就明白写过;而且全诗三首的主人公都是女子,似以胡震亨说较为可信。

  诗以第一首开头二字为题,与“无题”诗同类。

  此首以仙女喻入道的公主,从居处、服饰、日常生活等方面,写她们身虽入道,而尘心不断,情欲未除。

  首句“碧城十二曲阑干”写仙人居地。“碧城”即仙人住地。《太平御览》:“元始天尊居紫云之阁,碧霞为城。”“十二”指碧城,形容城阙之多,非必实数,诗人《九成宫》诗亦有“十二层城阆苑西”之句。

  碧霞为城,重叠辉映,曲栏围护,云气缭绕,写出天上仙宫的奇丽景象。次句“犀辟尘埃玉辟寒”写仙女们服饰的珍贵华美。《述异记》:“却尘犀,海兽也,其角辟(避)尘,置之于座,尘埃不入。”《岭表录异》:“辟尘犀为妇人簪梳,尘不著发也。”古人认为玉德温润,故云“玉辟寒”。

  接着写仙女的日常生活,第二联把仙女比作鸾鸟,说她们以鹤传书。“阆苑”,传说中仙人所居之处。

  《集仙录》说西王母所居宫阙在“昆仑之圃,阆风之苑,有城千里,玉楼十二”。此处含蓄地点出传书者身份为女性。《山海经·西山经》:“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即野鸡),五彩文,名曰鸾鸟。”朱鹤龄《李义山诗笺注》引道源注云:“仙家以鹤传书,白云传信。”这里的“书”,实指情书。鸾凤在古代诗文中常用来指男女情事,“ 阆苑”、“女床”亦与入道女冠关合,故程梦星称此联是写“处其中者,意在定情,传书附鹤,居然畅遂,是树栖鸾,是则名为仙家,未离尘垢。”(《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此联与首二句所写居处服饰及身份均极其高贵,应为贵家之女。

  第三联“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表面上是写仙女所见之景,实则紧接“传书”,暗写其由暮至朝的幽会。“星沉海底”,谓长夜将晓之际;雨脚能见,则必当晨曦已上之时。“河源”即黄河之源,此处指天河(银河)。据宋代周密《癸辛杂识》引《荆楚岁时记》载,汉代张骞为寻河(黄河)源,曾乘槎(木筏)直至天河,遇到织女和牵牛。又宋玉《高唐赋序》写巫山神女与楚怀王梦中相会,有“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之句。可见,诗中“雨过河源”

  是兼用了上述两个典故,写仙女的佳期幽会事。因为仙女住在天上,所以星沉雨过,当窗可见,隔座能看,如在目前。

  末联“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晓珠”指太阳。《太平御览》引《易参同契》:“日为流珠”。《唐诗鼓吹注》也说:“晓珠,谓日也。”“水精盘”即水晶盘。王昌龄《甘泉歌》云:“昨夜云生拜初月,万年甘露水晶盘。”这里是指月亮。上联隔座看雨,天色已明,情人将去,所以结联以“晓珠”紧接上文,意思是说,如果太阳明亮而且不动,永不降落,那将终无昏黑之时,仙女们只好一生清冷独居,无复幽会之乐了。反过来,如果昏夜不晓,即可长夜欢娱而无尽头。诗用否定前者,肯定后者的方法,表现仙女对幽会的留恋不舍,难舍情缘。

  此诗通篇都用隐喻,写得幽晦深曲。本来是写人间的入道公主,却假托为天上的仙女;本来是写幽期密约,表面却只是居处、服饰和周围的景物。诗人没有直截了当地把所要表达的意思说出,而是采用象征、暗示、双关、用典等表现方法,乍一读去,似觉恍惚迷离,难明所指。然而只要反复体味,仍能曲径通幽,捕捉到诗的旨趣。此诗想象极其丰富,把场景安排在天上,将道教传说和古代优美神话引入诗中,不但很好地表现了诗的主题,而且使诗显得极其瑰伟奇丽。

  尤其是第三联,设想之新奇,景象之壮美,用典之巧妙,词意之幽深,达到了很高的造诣。

  端 居

  李商隐

  远书归梦两悠悠,

  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

  雨中寥落月中愁。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作者滞留异乡,思念妻子之作。题目“端居”,即闲居之意。

  首句“远书归梦两悠悠”诗人远离家乡和亲人,已经很久了。妻子从远方的来信,是客居异乡寂寞生活的慰藉,但已很久没有收到。在这寂寞的清秋之夜,得不到家人音讯的伤感变得如此强烈,为寂寞所吞啮的灵魂便自然想从“归梦”中寻求慰藉。即使是短暂的梦中相聚,也可稍慰难挨的相思。但一觉醒来,竟是悠悠相别经年,魂魄未曾入梦。“远书归梦两悠悠”,正是诗人在盼远书而不至、觅归梦而不成的情境下,无奈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悠悠”二字形象地显出远书、归梦的邈远难期,也传神地表现出希望两皆落空时怅然若失的情态。而双方山川阻隔、别后经年的时空远隔,也隐见于言外。

  次句“只有空床敌素秋”写中宵醒后寂寥凄寒的感受。素秋指秋天。使人联想起洁白清冷的秋霜,皎洁凄寒的秋月,清澈寒冷的秋水,联想起一切散发着萧瑟凄寒气息的秋天景物。对于一个身处异乡的客子来说,这凄寒的“素秋”便不仅引动了满腹的愁绪,而且是一种不堪忍受的重压。然而,诗人可以用来和它对“敌”的却“只有空床”而已。清代冯浩《玉谿生诗笺注》引杨守智评说:“‘敌’字险而稳。”这里本可用一个比较平稳而浑成的“对”字。但“对”只表现“空床”与“素秋”默默相对的寂寥清冷之状,偏于客观描绘。而“敌”则除了含有“对”的意思外,还传出空床独寝的人无法承受“素秋”的清寥凄寒,又不得不承受的心灵深处的凄怆,那种凄神彻骨的感受,偏于主观刻画。

  三、四两句“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从室内的“空床”移向室外的“青苔”、“红树”。但并非客观描绘,而是移情入景,使客观景物对象化。

  寂居异乡,平日少有人来往,阶前长满了青苔,更显出寓所的冷寂。红树,则正是暮秋特有的景象。青苔、红树,色调本来是比较明丽的,但由于是在迷蒙雨色、朦胧夜月的笼罩下,色调便显得黯淡模糊。在满怀愁绪的诗人眼里,这“阶下青苔与红树”似乎也在默默相对中呈现出一种无言的愁绪和清冷的意绪。这两句中“青苔”与“红树”,“雨中”与“月中”,“寥落”与“愁”,都是互文错举。“雨中”与“月中”,似乎不大可能是同一夜间出现的景象。但当诗人面对其中的一幅月夕图景时,自不妨同时在心中浮现起先前经历过的另一幅雨夕图景。这样把眼前的实景和记忆中的景色交织在一起,无形中将时间扩展延伸了,暗示出如此般地辗转不寐,思念远人,已非一夕。同时,这三组词两两互文错举,后两组又句中自对,又使诗句具有一种回环流动的美。如果联系一开头的“远书”、“归梦”来体味,那么这“雨中寥落月中愁”的青苔、红树,似乎还可以让我们联想起相互远隔的双方“各在天一涯”默默相思的情景。风雨之夕,月明之夜,胸怀愁绪而寥落之情难以排遣,不禁令人满腹怅然,亦生怜惜之心。

  咏 史

  李商隐

  北湖南埭水漫漫,

  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间同晓梦,

  钟山何处有龙盘?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咏史诗,借三国孙权立国以至陈亡这一历史时期中建都金陵的几个朝代新陈代谢的史实来抒发感慨,首句“北湖南埭水漫漫”突出了六朝故都的典型景色。北湖即玄武湖,南埭即鸡鸣埭,是六朝帝王寻欢作乐的地方。可是经过了改朝换代,同一个“北湖”,同一个“南埭”,过去曾经看过綵舟容与,听过笙歌迭唱,而今天只剩下了汪洋一片。诗人怀着抚今感昔的情绪,把“北湖”“南埭”这两处名胜和漫漫湖水扣合起来写,表现出空虚渺茫之感。

  第一句“北湖南埭水漫漫”,诗人是把六朝兴废之感融汇到茫茫湖水的形象之中,而第二句“一片降旗百尺竿”,是通过具体事物的特写,形象地表现了六朝王运之终。在此“一片降旗”成为六朝历代王朝末叶的总的象征。“降旗”的典故原来和石头城有关,但诗人写了“降旗”不算,还用“百尺竿”作为进一步的衬托。“降旗”“一片”,分外可嗤;竿高“百尺”,愈见其辱。无论是从“一片”的广度或者是从“百尺”的高度来看历史,六朝中的一些末代封建统治者,荒淫之深,昏庸之甚,无耻之极,都可想而知了。

  第三、四句“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是一个转折,诗人囊括六朝三百年耻辱的历史。

  从孙吴到陈亡的三百年时间不算太短,但六朝诸代,纷纷更迭,恰好似凌晨残梦,说什么钟山龙蟠,形势险要,又有什么根据呢?钟山即紫金山。传说诸葛亮看到金陵形势之雄,曾说:“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帝王之宅也。”然而在李商隐看来,三百年间,孙吴、东晋、宋、齐、梁、陈,曾先后定都于此,全都亡国,可见“国之存亡,在人杰不在地灵”( 屈复《玉谿生诗意》卷七)。前二句的“北湖”、“南埭”已经为下文的“龙盘”之地伏根,而“一片降旗”偏偏就高高竖起在石头城上,则更证明地险之不足凭了。“钟山何处有龙盘?”诗人用反问的形式,加强了否定的语气,真是一针见血的快语。这一快语之所以妙,妙在作者是带着形象来判断的。诗人对“龙盘”王气的思考,不但扣合着六朝的山,扣合着历史上的“一片降旗”,还扣合着眼前的漫漫北湖;不但扣合着某一朝代的覆亡,还扣合着三百年沧桑。他的“王气无凭论”,实际上是“三百年间”一场“晓梦”的绝妙的艺术概括。诗作熔写景、议论于一炉,兼有含蓄与明快之胜。

  巧妙地使典型景象的层层揭示与深切意蕴的层层吐露相结合。他描写了一幅饱经六朝兴废的湖光山色,而隐藏在背后的意蕴,则是“龙盘”之险并不可凭。

  “水漫漫”是诗人从当今废景来揭示意蕴;“一片降旗”是从历史兴亡来揭示意蕴。“三百年来”则是把“一片降旗”所显示的改朝换代,糅合为“晓梦”一场,浑然无迹,而又作为导势,引出了早已盘旋在诗人心头的感慨“钟山何处有龙盘”的沉着明快之语,形成了诗的高潮。看来“龙盘”无处寻觅,六朝如此,正在走向衰亡的晚唐政权亦是如此。

  日 射

  李商隐

  日射纱窗风撼扉,

  香罗拭手春事违。

  回廊四合掩寂寞,

  碧鹦鹉对红蔷薇。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抒情诗写的是空闺少妇的怨情。同类题材在唐人诗中并不少见,如王昌龄《闺怨》就是著名的一首:“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末句点明离愁,是直抒其情的写法。可是本篇却不一样,它避开正面抒情,没有一个字涉及怨情,只是在那位闺中少妇无意识地搓弄手中罗帕的动作中,微微逗露那么一点儿百无聊赖的幽怨气息。整首诗致力于用环境景物的描绘来渲染气氛。一、二句“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描写春景。映射于纱窗上的明媚阳光、撼响门扉的风及院子里盛开的红蔷薇花,都表明季节已进入春光逝去的初夏。三、四句“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描写女主人公仍置身于空寂的庭园中,重门掩闭,回廊四合,除了笼架上栖息的绿毛鹦鹉,别无伴侣。人事的孤寂寥落与自然风光的生趣盎然,构成奇异而鲜明的对比。作品尽管没有直接抒述情感,但将足以引起情绪活动的种种景物和整个环境再现了出来,也就不难窥测主人公面对韶华流逝伤感索寞的心理,通篇色彩鲜丽而情味凄冷,以丽笔写哀思,有冷暖相形之妙。这种“尽在不言中”的表现手法,正体现了诗人婉曲达意的独特作风。

  齐宫词

  李商隐

  永寿兵来夜不扃,

  金莲无复印中庭。

  梁台歌管三更罢,

  犹自风摇九子铃。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诗题为“齐宫词”,却兼咏齐、梁两代。

  前两句“永寿兵来夜不扃,金莲无复印中庭。”

  写南齐亡国。齐废帝宠潘妃,专为她修建永寿、玉寿、神仙等豪华宫殿;又凿金为莲花,贴放于地,令潘妃行走其上,说是“步步生莲花”。永元三年(501),雍州刺史萧衍(即后来的梁武帝)率兵入建康,齐将为内应,夜开门,勒兵入殿。当晚废帝在含德殿笙歌作乐方罢,还未睡着,却被斩。在实际中,这个事件时间跨度大是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过程,而诗人单刀直入,截取横断面,从兵来国亡之夜着笔,将“永寿”、“金莲”等情事不露痕迹地融化在里面,不仅简炼紧凑地交代了南齐的覆亡,刻画出了废帝死前茫然不觉、纵情享乐的荒淫昏聩,而且透露出亡国前的种种奢淫情况。由此却可窥见南齐亡国的原因、过程和历史教训。

  这种集中概括的写法颇象戏剧作品把场景限制在一定时间、空间范围,构成具有尖锐戏剧冲突的场面,通过幕前交代幕后一样。将“含德殿”改为“永寿殿”,将夜开宫门改为“夜不扃”,这种细节上的改动,同样出于集中、强烈地反映生活的需要。废帝国亡身死,是以“金莲无复印中庭”这种富于暗示性的咏叹之笔轻轻带出。“无复”一语,似讽似慨,寓讽于慨。

  后两句“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转写梁台(宫)歌管。梁台实即不久前齐废与潘妃荒淫享乐的齐宫,不过宫殿易主而已。“歌管三更”与“夜不扃”、“犹自”与“无复”呼应。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不同的角色上演相同的故事。诗人既没有对梁台歌管作正面描写,更不诉诸平板的叙述议论,而是抓住“九子铃”这一细小事物加以巧妙的暗示。

  九子铃是宫殿寺观的饰物。史载齐废帝曾剥取庄严寺的玉九子铃来装饰潘妃宫殿。这在废帝的荒淫生活中虽只是小插曲,却颇具典型意义。诗人特意让九子铃出现在“梁台歌管三更罢”之时,不仅串贯了齐、梁两代,而且让它发挥丰富的暗示作用。

  以静托喧,暗示梁台歌管的喧闹。诗人虚点“梁台歌管”,实写歌管声歇(“罢”)后寂静中传来的“风摇九子铃”的声响,巧妙地暗示出不久前的喧闹。因为在喧天的歌管声中是听不到铃声的。“九子铃”是齐废帝奢淫、荒唐行为的突出表现,这个亡齐遗物出现在梁宫歌管声中,暗示了梁宫新主继承的是亡齐旧衣钵,“犹自”一语,点明此意。

  十一月中旬

  至扶风界见梅花

  李商隐

  匝路亭亭艳,

  非时裛裛香。

  素娥惟与月,

  青女不饶霜。

  赠远虚盈手,

  伤离适断肠。

  为谁成早秀?

  不待作年芳。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咏物诗写于何年,诸说不一,可能是诗人于大中五年(851)应东川节度使柳仲郢聘请为书记,入蜀时所作。扶风,在今陕西宝鸡市东。他的《韩冬郎即席二首》,有“剑栈风樯各苦辛,别时冬雪到时春”句。作者赴蜀,在这年冬天,有《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一诗。这首诗或者是在这年所作。

  “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首联奇峰突起,异彩光芒。裛裛(yì意),香气盛貌。虽然梅树亭亭直立,花容清丽,无奈傍路而开,长得不是地方。虽然梅花香气沁人,可是过早地在十一月中旬开放,很不适时宜。作者的品格才华,不正象梅花的亭亭艳、裛裛香吗?作者牵涉到牛李党争中去,从而受到排挤,不正是生非其时吗?长期在过漂泊的游幕生活,不正是处境艰难吗?

  “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颔联清怨凄楚,别开意境。同是月下赏梅,作者没有发出“月明林下美人来”的赞叹,把梅花比作风姿姣好的美人;也没有抒写“月中霜里斗婵娟”一类的颂词,赞美梅花傲霜的品格;而是手眼独出,先是埋怨素娥(指月里嫦娥)的“惟与月”,继而又指责主管霜的青女“不饶霜”。

  在作者眼里,嫦娥让月亮放出清光,并不是真的要给梅花增添姿色,就是没有梅花,她也会让月色皎洁的。

  嫦娥只是赞助月亮,并不袒护梅花。青女不是要使梅花显出傲霜品格才下霜的,而是想用霜冻摧残梅花,这种难言的怨恨,正与作者身世感受相映照。

  写到这里,作者的感情已达到饱和。颈联突然笔锋一转,对着梅花,怀念起朋友来了:“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想折一把梅花来赠给远方的朋友,可是仕途坎坷,故友日疏,即使折得满把的梅花又有什么用呢?连寄一枝梅花都办不到,更觉得和朋友离别令人哀伤欲绝,愁肠寸断。“伤离”句一语双关,既含和朋友离别而断肠,又含跟梅花离别而断肠,这就更加蕴蓄隽永。尾联“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作者发问:梅花为了谁过早开花,而不等到报春才开花,成为旧历新年时的香花呢?在此诗人表达了对梅花的悲痛,这种悲痛也正是对自身遭遇的悲痛。诗人自己不正象梅花未能等到春的到来而过早开放吗?这一结,就把自伤身世的感情同开头呼应。

  作为咏物诗,最好的是“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文心雕龙·物色篇》)。此诗写梅花,同时又写作者身世。这两者结合得如此完美,正象天衣无缝,看不出点拼凑的痕迹,这就显出作者深厚的艺术功底。

  汉宫词

  李商隐

  青雀西飞竟未回,

  君王长在集灵台。

  侍臣最有相如渴,

  不赐金茎露一杯。

  李商隐诗鉴赏

  在这首咏史诗中,诗人展开想象的翅膀,巧妙地将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编织在一起,虚构出一种充满浪漫色彩的艺术形象。

  一、二句“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

  青雀,即《山海经》中为西王母“所使”的青鸟,诗中借喻为替西王母与汉武帝之间传递音讯的使者。青鸟,这任重致远的使者,向西方极乐世界飞去,却竟然一去未回,杳无踪迹。然而,异想升天的汉武帝依然长久地守候在集灵台,等待佳音。

  起句中的“竟”字精警地表达出汉武帝迷信神仙的痴呆心理:一心以为青雀西飞定会带来仙界好音,谁知一去“竟然”未回,这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诗人著一“竟”字,极其传神地透露了他这种执迷不悟的心理状态。接着于“长在集灵台”句中和盘托出他的求仙活动,开首两句诗,揭露了武帝迷恋神仙的痴心妄想,寓揶揄嘲弄于轻描淡写中,显得委婉有致,极富幽默感。

  三、四句“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

  诗人进一步刻画汉武一心求仙而无意求贤的思想行径,文学侍臣司马相如有消渴病(今称糖尿病),因此水对于这种病人之重要,简直可以说是“救命之水”。但是,汉武只祈求自己长生而全不顾惜人才的死活,就是一杯止渴救命的露水也不肯赐给相如。“金茎露”,是汉武帝在建章宫神明台所立的金铜仙人承露盘接贮的“云表之露”。结尾两句诗人拈出一个表示极大量的副词“最”与一个极小量的数词“一”作对比,前后呼应,便十分准确地揭露出这个君王好神仙甚于爱人才的偏执灵魂。讽刺辛辣而尖锐。诗里的数词已不仅表示量,而且还揭示质,蕴含深刻的思想意义。

  《汉宫词》虽然咏汉代事,但和唐代的现实生活密切相连。武宗于会昌五年,“筑望仙台于南郊”,还服食长生药,“饵方士金丹,性加躁急,喜怒不常”。

  如果说,这首诗在讽刺汉武帝的迷信与昏庸这方面,写得比较明显而尖锐,那么,在讽喻唐武宗的问题上,便显得含蓄深隐,曲折而婉转。李商隐常以司马相如自况,如:“嗟余久抱临邛渴,便欲因君问钓矶”、“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相如未是真消渴,犹放沱江过锦城”等等。这首诗也是有感于自己的身世,不满唐武宗贬视人才。诗人用典精巧贴切,灵活自然,委婉地表达不便明言又不得不言的内容来,让辛辣的讽嘲披上一幅神话、历史与现实巧妙织成的面纱,显得情味隽永而富有迷人的艺术感染力。

  富平少侯

  李商隐

  七国三边未到忧,

  十三身袭富平侯。

  不收金弹抛林外,

  却惜银床在井头。

  彩树转灯珠错落,

  绣檀回枕玉雕锼。

  当关不报侵晨客,

  新得佳人字莫愁。

  李商隐诗鉴赏

  汉张安世封富平侯,他的孙子张放幼年继承爵位。

  但这首诗所咏内容却不切张放行事,可见诗中的“富平少侯”不过是个假托性的人物。

  首联“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七国”喻藩镇割据叛乱,“三边”指边患,“未到忧”即未知忧。指出其不知国家忧患为何物,次句再点醒“十三”袭位,这就有力地显示出童昏无知与身居尊位的尖锐矛盾。如果先说少年袭位,再说不恤国事,内容虽完全相同,却平直无奇,突现不出上述矛盾。

  这种着意作势的写法与作者所要突出强调的意旨密切相关。

  颔联“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写少侯的豪侈游乐。“不收金弹”用韩嫣事。《西京杂记》载:韩嫣好弹,以金作弹丸,所失者日有十余。儿童闻嫣出弹,常随之拾取弹丸。上句说他只求玩得尽兴,贵重的金弹可以任其抛于林外,不去拾取。可见他的豪侈。下句则又写他对放在井上未必贵重的辘轳架(即所谓“银床”,其实不一定用银作成)倒颇有几分爱惜。这就从鲜明对照中写出了他的无知。黄彻说:

  “二句曲尽贵公子憨态。”这确是很符合对象特点的传神描写,讽刺中流露出耐人寻味的幽默。

  颈联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续写其室内陈设的华侈。“彩树”指华丽的灯柱,“绣檀”指精美的檀枕。锼(sōu搜),是刻镂的意思。两句意谓:华丽的灯柱上环绕着层层灯烛,象明珠交相辉耀;檀木的枕头回环镂空,就象精美的玉雕。上一联在“不收”、“却惜”之中还可以感到作者的讽刺揶揄之意,这一联则纯用客观描写,讽刺之意全寓言外。

  “灯”、“枕”暗渡到尾联,针线细密,不着痕迹。

  尾联“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是说,守门人不给清晨到来的客人通报,因为少侯新得了一位佳人名叫莫愁。莫愁,传为洛阳人,嫁卢家为妇。这里特借“莫愁”的字面关合首句“未到忧”,以讽刺少侯沉湎女色,不忧国事;言外又暗讽其有愁而不知愁,势必带来更大的忧愁;今日的“莫愁”,即孕育着将来的深愁。诗人的这种思想感情倾向,不直接说出,而是自然融合在貌似不动声色的客观叙述之中,尖刻冷峭,耐人寻味。

  从制题和首尾两联看,诗中的“富平少侯”似乎不象一般贵族少年,而可能另有具体寓托。清代注家徐逢源根据唐敬宗少年继位、好奢喜猎、宴游无度、尤爱纂组雕镂之物及视朝每晏等情事,和汉成帝每自称富平侯家人之事,推断此诗系借讽敬宗,其说颇可信。因为所讽对象如为一般贵显少年,则他们所关心的本来就是声色狗马,责备他们不忧“七国三边”之事,未免无的放矢。必须是居其位当忧而不忧的,才以“未到忧”责之。所以首句即已暗露消息,所谓少侯,实即少帝。末句以“莫愁”暗讽其终将有愁,和《陈后宫》结句“天子正无愁”如出一辙,也暗示所讽者并非无知贵介,而是“无愁天子”一流。不过李商隐托古讽时、有特定讽刺对象的咏史诗,题目与内容往往若即若离,用事也古今驳杂,再说托古讽时之作,所托之“古”与所讽之“今”但求大体相似,不能一一相符。

  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

  李商隐

  暂凭尊酒送无憀,

  莫损愁眉与细腰。

  人世死前惟有别,

  春风争拟惜长条?

  含烟惹雾每依依,

  万绪千条拂落晖。

  为报行人休尽折,

  半留相送半迎归。

  李商隐诗鉴赏

  这两诗与杜牧《赠别》主题相同,即和心爱的姑娘分别时的离别之作,但写法各别。离亭指分别时所在之地,亭即驿站。赋得某某,是古人诗题中的习惯用语,即为某物或某事而作诗之意。诗人在即将分别的驿站之中,写诗来咏叹折柳送别这一由来已久但仍然吸引人的风俗,以表达惜别之情。

  第一首起句写双方当时的心绪。无憀,即无聊。

  彼此相爱,却活生生地拆散了,当然感到无聊,但又势在必别,无可奈何,所以只好暂时凭借杯酒,以驱散离愁别绪。次句写行者对居者的安慰。既然事已至此,不能挽回,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所希望于你的,就是好好保重身体。你本来已是眉愁腰细的了,哪里还再经得起损伤?这句先作一反跌,使得情绪放松一下,正是为了下半首把它更紧张起来。第三句是一句惊心动魄的话。除了死亡,还有什么比分别更令人痛苦的呢?这句话是判断,是议论,然而又是多么沉痛的抒情!第四句紧承第三句,针对第二句。既然如此,即使春风有情,又怎么能因为爱惜长长的柳条,而不让那些满怀着“人世死前惟有别”的痛苦的人们去尽量攀折呢?这一句的“惜”字,与第二句的“损”字互相呼照。因为愁眉细腰,既是正面形容这位姑娘,又与杨柳双关,以柳叶比美女之眉,柳身比美女之腰,乃是古典诗歌中的传统比喻。莫损也有莫折之意在内。

  第二首四句一气直下,又与前首写法不同。前半描写杨柳风姿可爱,无论在烟雾之中,还是在夕阳之下,都是千枝万缕,依依有情。而杨柳既如此多情,难道它就只管送走行人,而不管迎来归客?送行诚可悲,而迎归岂不可喜?因此,就又回到上一首的“莫损愁眉与细腰”那句双关语。就人来说,去了,还是可能回来的,何必过于伤感以至于损了愁眉与细腰呢?

  就柳来说,既然管送人,也就得管迎人,又何必将它一齐折掉呢?折掉一半,送人离去;留下一半,迎人归来,岂不更好!

  第一首先是用暗喻的方式教人莫折,然后转到明明白白地说出非折不可,把话说得斩钉截铁,充满悲观情调。但第二首又再来一个转折,认为要折也只能折一半,把话说得含蓄缠绵,富有乐观气息。于文为针锋相对,于情为绝处逢生。情之曲折深刻,文之腾挪变化,真使人惊叹。

  宫 妓

  李商隐

  珠箔轻明拂玉墀,

  披香新殿斗腰支。

  不须看尽鱼龙戏,

  终遣君王怒偃师。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一首歌咏宫廷生活而有所托讽的诗。题目“宫妓”,指唐代宫廷教坊中的歌舞妓。当时京城长安设有左、右教坊(管理宫廷女乐的官署,专管雅乐以外的音乐、歌舞、百戏的教习排练),左多善歌,右多工舞。唐高祖时,置内教坊于禁中;玄宗开元初,又置于蓬莱宫侧。诗中所写的宫妓,当是这种内教坊中的女乐。

  “珠箔轻明拂玉墀,披香新殿斗腰支。”一两句描绘宫廷中的歌舞场面,正点题目。汉代未央宫有披香殿是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歌舞过的地方。唐代庆善宫中也有披香殿,“新殿”或取义于此。但此处主要是借这个色彩香艳而又容易唤起历史联想的殿名来渲染宫廷歌舞特有的气氛。对于披香殿前的歌舞,诗人并未作多少具体的铺叙,而是着重描绘了“珠箔轻明拂玉墀”的景象。珠箔即珠帘;玉墀指宫殿前台阶上的白石地面。轻巧透明的珠帘轻轻地拂着洁白的玉墀,这景象在华美中透出轻柔流动的意致,特别适合于表现一种轻歌曼舞的气氛,使人感到它和那些“斗腰支”

  的宫妓融为一个和谐的整体。“斗腰支”三字,简洁传神,不仅刻画出宫妓翩跹起舞的柔媚之态,而且传出她们竞媚斗妍、邀宠取悦的心理状态。同时,它还和下两句中的“鱼龙戏”、“偃师”,在竞奇斗巧这一点上构成意念上的关联。不妨说,它是贯通前后幅,暗示全诗主旨的一个诗眼。

  “不须看尽鱼龙戏,终遣君王怒偃师。”三、四两句突转,集中托讽寓慨。“鱼龙戏”,本指古代百戏中由人装扮成珍异动物进行种种奇幻的表演。《汉书·西域传赞》颜师古注云:“鱼龙者,为舍利之兽,先戏于庭极;毕,乃入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鱼,跳跃漱水,作雾障日;毕,化成黄龙八丈,出水敖戏于庭,炫耀日光。”可见这是一种变幻莫测、引人注目的精彩表演。不过,从题目“宫妓”着眼,这里的“鱼龙戏”恐非实指作为杂技百戏的鱼龙之戏,而是借喻宫妓新颖变幻的舞姿。末句的“怒偃师”用了《列子·汤问》的一则故事;传说周穆王西巡途中,遇到一位名叫偃师的能工巧匠。偃师献上一个会歌舞表演的“假倡”(实际上是古代的机器人),“鋇(抑)其颐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

  穆王以为是真人,和宠姬盛姬一起观赏它的表演。歌舞快结束时,假倡“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穆王生气,要杀偃师,吓得偃师立即剖解假倡,露出革木胶漆等制造假倡的原料,终于免祸。三、四两句是说,等不到看完宫妓们那出神入化的精彩表演,君王就要对善于机巧的“偃师”怒气冲冲。

  原故事中的偃师是一个善弄机巧的人物,但他却差一点因为弄巧而送命。这种机关算尽、反自招祸患的现象具有典型意义。诗人用偃师故事,着眼点正在于此。诗中的宫妓和“偃师”的关系,相当于原故事中倡者和偃师的关系;而诗中所描绘的“斗腰支”、“鱼龙戏”,又正相当于原故事中倡者的歌舞,所突出的正是偃师的机巧。那么,透过“不须”、“终遣”这两个含意比较明显的词语,可以看出,诗中所强调的正是善弄机巧的偃师到头来终不免触怒君王,自取其祸。如果把这首诗和《梦泽》、《宫辞》等歌咏宫廷生活而有所托讽的诗联系起来考察,便很容易发现“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和“不须看尽鱼龙戏,终遣君王怒偃师”之间有着十分神似的弦外之音。宫廷歌舞原是政治生活的一种隐喻;而迎合邀宠、红粉自埋的宫女,一时得宠、不管将来的嫔妃,和玩弄机巧、终自召祸的偃师,则正是畸形政治生活的畸形产物。

  在诗人看来,他们统统是好景不常的。

  宫 辞

  李商隐

  君恩如水向东流,

  得宠忧移失宠愁。

  莫向樽前奏《花落》,

  凉风只在殿西头。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宫怨诗,抓住宫嫔最切身的得宠失宠来写她们的悲惨命运。

  开头一句用流水比君王的恩宠,构思极巧妙。流水,则流动不定。君恩既如流水流动不定,宫女之得宠失宠也随之变化不定。今日君恩流来,明日又会流去;宫女今日得宠,明日又会失宠;一旦失宠,君恩就如流水一去不返。所以无论失宠得宠,等待她们的未来都是不幸。这就逼出了第二句宫女对自己命运的担忧:得宠时害怕君王感情变化,恩宠转换;而失宠时又愁肠欲断,悲苦难言。曲尽无余地刻画出宫女既患得宠又患失宠的矛盾痛苦的心理。句中叠用“宠”字,正说明君王的恩宠对宫女的关系重要。因为宫女的命运,完全操在君王手里。

  后两句承接第二句,以失宠者的口吻警告得宠者。

  《花落》即《梅花落》,是乐府横吹曲中笛曲名。樽前奏《花落》,谓伴侍君王宴饮作乐。南朝梁江淹《拟班婕好咏扇》诗云:“窃恐凉风至,吹我玉阶树。君子恩未毕,零落在中路。”诗中以班婕好自比团扇,用凉风一至,团扇被废,喻君恩断绝。此诗末句即用《咏扇》诗意,是说:你不要那么得意地在君王的酒宴前演奏《梅花落》了,你自己不就是一朵会凋零的花吗?凉风近在殿的西边,你不久也将像花朵一样被它无情地吹落的!《花落》语含双关,既指曲名,又暗指花被凉风吹落,隐喻得宠者之恩宠难以维持。

  这首诗通篇全用议论。由于比喻、双关运用得极其巧妙,就使它在议论中含着形象,所以读来意味深长,比起明白直说,含蕴有味。纪昀称此诗“怨诽之极而不失优柔唱叹之妙”(《李义山诗集辑评》),正是道出了此诗含蓄的特点。

  代赠二首(其一)

  李商隐

  楼上黄昏欲望休,

  玉梯横绝月如钩。

  芭蕉不展丁香结,

  同向春风各自愁。

  李商隐诗鉴赏

  《代赠》,代拟的赠人之作。此题诗二首,这是第一首。诗以一女子的口吻,写她不能与情人相会的愁绪。诗中所写的时间是春日的黄昏。诗人用以景托情的手法,从诗的主人公所见到的缺月、芭蕉、丁香等景物中,衬托出她的内心感情。

  诗的开头四字,就点明了时间、地点:“楼上黄昏”。接下“欲望休”三字则维妙逼肖地描摹出女子的行动:她举步走到楼头,想去望望远处,却又凄然而止。这里,不仅使我们看到了女子的姿态,而且也透露出她那无奈作罢的神情。“欲望休”一本作“望欲休”。“休”作“停止”、“罢休”之意。“欲望”,是想去望她的情人;但为何又欲望还休呢?

  南朝诗人江淹《倡妇自悲赋》写汉宫佳人失宠独居,有“青苔积兮银阁涩,网罗生兮玉梯虚”之句。

  “玉梯虚”是说玉梯虚设,无人来登。此诗的“玉梯横绝”,是说玉梯横断,无由得上,喻指情人被阻隔,无法相会。此连上句,是说女子渴望见到情人,因此想去眺望;但又蓦然想到他必定来不了,只得止步。

  欲望还休,把女子复杂矛盾的心理活动和孤寂无聊的失望情态,写得巧妙逼真。“月如钩”一本作“月中钩”,意同。它不仅烘托了环境的寂寞与凄清,还有象征意义:月儿的缺而不圆,就像是一对情人的不得会合。

  三四句仍然通过写景来进一步揭示女子的内心感情。第二句缺月如钩是女子抬头所见远处天上之景;这两句则是女子低头所见近处地上景色。高下远近,错落有致。这里的芭蕉,是蕉心还未展开的芭蕉,稍晚于诗人的钱珝《未展芭蕉》诗中的“芳心犹卷怯春寒”,写的就是这种景象;这里的丁香,也不是花瓣盛展的丁香,而是缄结不开的花蕾。它们共同对着黄昏时清冷的春风,哀愁无边。这既是女子眼前实景的真实描绘,同时又是借物写人,以芭蕉喻情人,以丁香喻女子自己,隐喻二人异地同心,都在为不得与对方相会而愁苦。物之愁,兴起、加深了人之愁,是“兴”;物之愁,亦即人之愁,又是“比”。芭蕉丁香既是诗人的精心安排,同时又是即目所见,随手拈来,显得格外自然。

  景与情、物与人融为一体,“比”与“兴”融为一体,精心结构而又毫无造作,是此诗的极为成功之处。特别是最后两句,意境很美,含蕴无穷,历来为人所称道,《诗话类编》就把它特别标举出来,深受赞赏。

  楚 吟

  李商隐

  山上离宫宫上楼,

  楼前宫畔暮江流。

  楚天长短黄昏雨,

  宋玉无愁亦自愁。

  李商隐诗鉴赏

  此诗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认为是开成五年(840)至会昌元年(841)春李商隐楚游时所作,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定为大中二年(848)夏作者离开桂管观察使郑亚幕府之后,留滞荆楚时作。两说何者为确,似难判断。

  这是借吟咏楚国之事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一首七绝。诗的前三句都是写眼前所见的景色。头两句写了四种景物。诗中的“山”指巫山,在今四川湖北两省交界处。“离宫”是帝王正宫之外临时居住的宫室,此处即指在今四川巫山县西北的楚宫,即宋玉《高唐赋并序》所写宋玉与楚襄王游览之地。“江”即长江。这两句采用顶针的句式,重叠楼、宫,加重加深其意,强调其主体地位,以扣紧题中“楚”字。头一句由“山上”到“离宫”,再到宫上之楼,由下而上,一层一层,把读者的目光引到最高处;次句又由楼而宫,由宫而江,由上而下,一层一层,把读者的目光落到最低处,给人以明显的立体感。“暮江流”的“流”字,又透露出时光流驰的无穷无尽。从此宫此楼出现之日,流到现在,以后还将流到永远。昔日的楚国已成陈迹,只有离宫依旧,暮江东流,景中充满古今变迁和岁月易逝的慨叹。

  上面两句,已写出一派荒凉景象,第三句“楚天长短黄昏雨”,又用重笔再加渲染。这句取象构词,意含双关,构思非常巧妙。它既是实写眼前之景,“黄昏雨”三字,又暗用宋玉《高唐赋并序》中巫山神女自称“旦为行云,暮为行雨”的语意和《神女赋并序》所载楚襄王梦会神女事。“长短”二字既可作偏义复词,取“长”之义,形容楚天,因为巫峡一带,江两岸削壁千仞,对峙入云,所以只见长天,“巫山巫峡气萧森”(杜甫《秋兴八首》),给人一种幽远莫测之感;又可形容暮雨,言其长长短短,似断似续,给楚宫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气氛,与襄王梦会神女之事相合。而上句之江特取“暮”江,此句之雨特写“黄昏”之雨,则是意在渲染环境的凄楚。

  以上三句,可以说画出了一幅《楚宫暮雨图》。

  暮色凄迷,凄风苦雨洒落江上,楚宫一片荒废,一切都牵动人的愁怀。所以结句说,当年宋玉对此情景,即使无愁,也会悲愁不已,点出全诗主旨。“无愁”和“亦自愁”对比成文,故为跌宕,更见出悲愁之深。

  因为前面三句已把凄惋哀愁的气氛渲染得非常浓重,所以末句就显得非常自然。这“愁”表面看去仅仅是因景而生,实则也是语义双关。宋玉《九辩》说,楚国国势危殆,贤才失路,“坎廪(困顿,不得志)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余萎约(衰萎瘦损)而悲愁”。

  此与上句用“黄昏雨”暗指襄王荒淫腐败,文意正是一贯。所以何焯评论说:“长晷短景,但有梦雨,则贤者何时复近乎?此宋玉所以多愁也。”(见《李义山诗集辑评》)可见作者用意。李商隐政治上极不得志,几乎一生都在幕僚中度过。所以诗中的宋玉,其实就是作者的化身;诗中表现的,就是作者岁月蹉跎、壮志未酬的怨愤,对统治者不用贤才的愤懑,以及对唐王朝前途的忧虑。

  此诗语言明白如话,艺术构思非常巧妙。诗中不实写史事,不发议论,而是用围绕主题的各种有代表意义的景物,构成一个特殊的环境,用它引发人的感叹,以此寄托作者的思想感情。不但三、四两句语含双关,整首诗也意义双关。以末句的“愁”来说,就有三层意思:宋玉因景而生之愁,宋玉感慨国事身世之愁,宋玉之愁亦即作者之愁;而这三者融为一体,不着半丝痕迹,意味深长无比。田兰芳称此诗“只在意兴上想见”(见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引),冯浩说它“吐词含味,妙臻神境,令人知其意而不敢指其事以实之”(《玉谿生诗集笺注》),正是讲它艺术构思的完美绝伦。

  瑶 池

  李商隐

  瑶池阿母绮窗开,

  《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

  穆王何事不重来?

  李商隐诗鉴赏

  晚唐好几个皇帝迷信神仙之道,服食丹药,妄求长生,以至服金丹中毒死去。这首诗便是讽刺求仙之虚妄。

  相传瑶池是古代神话中仙人西王母住的地方。诗中的“阿母”即西王母,《汉武故事》中称西王母为“玄都阿母”。据《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西游至昆仑山,遇西王母,西王母在瑶池设宴招待他。临行之时,西王母作歌赠之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希望)子毋死,尚能复来”穆王答歌曰:“比及三年,将复(返)而野(您的疆土)。”又载:穆王南游,在去黄竹的路途上,遇北风雨雪,有冻人,穆王作《黄竹歌》三章以哀民。

  这首诗就是根据这个传说来构思的。作者抓住西王母希望穆王“复来”、穆王也许诺复来这一点,虚构了一个西王母盼望穆王归来的情节:西王母推开雕镂彩饰的窗户,眺望东方,却不见穆王的踪迹,只听见《黄竹歌》声哀动大地。首句是仙境的绮丽风光,次句是人间的凄楚情景,形成强烈的对比。这个对比兼含着两层意思:一是隐喻作歌之人已死,唯其歌声徒留人间,仙境虽美,怎奈无缘得去,暗含着对求仙的讽刺;一是用《黄竹歌》诗意,暗示人民在挨饿受冻,而统治者却在追求长生不死,希图永远享受,寄寓着对统治者求仙的斥责。

  诗的末两句是写西王母不见穆王而产生的心理活动:穆王所乘的八骏飞驰神速,一天能行三万里,如果要来,易如反掌,可是他为什么还没有如约前来呢?

  西王母盛情邀请穆王重来,穆王曾许诺重来,而且来也方便,乘上八骏瞬息就到,可是穆王却终究没有来,—— 不言穆王已死而其死自明。然而,西王母却仍在开窗眺望殷切守候哩!这就表明西王母希望周穆王不死,可是这个希望终于落空了。即令仙人如西王母,也不能挽救周穆王于一死,则人间那些所谓长生不老之术,自然更是靠不住的了,—— 不信求仙之虚妄而其虚妄自见。

  讽刺求仙,本来是颇费议论的主题,但此诗却不着一字议论。作者的用意,完全融化在西王母的动作和心理活动中,以具体生动的形象来表达,构思极为巧妙。末句是西王母心中的问号,而不是由诗人直接提出的反诘之辞。因此,诗的讽刺虽然犀利尖刻,但表现方式却是委婉曲折的,不是直截了当的挖苦嘲笑。

  纪昀评此诗说:“尽言尽意矣,而以诘问之词吞吐出之,故尽而未尽”(《李义山诗集辑评》)。正是由于末两句不作正面指斥,所以此诗于明白酣畅中又具含蓄蕴藉之致,读之觉余味无穷。叶燮称“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可空百代”(《原诗》)。

  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其一)

  李商隐

  十岁裁诗走马成,

  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

  雏凤清于老凤声。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诗用一条长题说明作诗的缘由。冬郎,是晚唐诗人韩偓的小名。他的父亲韩瞻,字畏之,李商隐的故交和连襟。大中五年(851)秋末,李商隐离京赴梓州(州治在今四川三台)入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府,韩偓才十岁,就能够在别宴上即席赋诗,才华惊动一座。大中十年,李商隐返回长安,重诵韩偓题赠的诗句,回忆往事,写了两首七绝酬答。这是其中的第一篇。

  酒宴上的蜡烛烧残了大半,烛芯的灰烬也冷却了。

  用“冷灰残烛”,说明送别的筵宴已近尾声,阖座的人触动离情。在这种惨淡的气氛中,十岁的冬郎触发了诗思,飞速地挥写成送别的诗章。这就是本篇头两句对当年情景的追述。别宴的情况交代简略,重点突出冬郎题诗,是为了主题的需要。

  记事已毕,转入评赞。怎样才能不沦于一般的套语呢?诗人使用了比喻的手法,将冬郎父子比作凤凰,以“雏凤清于老凤声”表明青出于蓝,抽象的道理从而转化为具体的形象。如此还不够生动。诗人又联想到,传说中凤凰产在丹山,它喜欢栖息的是梧桐树。

  经过想象的驰骋,便构成这样一幅令人神往的图景:

  遥远的丹山道上,美丽的桐花覆盖遍野,花丛中不时传来雏凤清脆圆润的鸣声,附和着老凤苍亮的呼叫,显得更为悦耳动人。多么富于诗情画意的描绘!看了这幅图画,冬郎的峥嵘年少和俊拔诗才不都跃然纸上了吗?

  使用活生生的联想和想象,将实事实情转化为虚拟的情境、画面,这可以说是李商隐诗歌婉曲达意的又一种表达形式。一首本来容易写得平凡的寄酬诗,以“雏凤声清”的名句历来传诵不衰,除了诗人对后辈的真切情意外,跟这样的表达形式是分不开的。

  板桥晓别

  李商隐

  回望高城落晓河,

  长亭窗户压微波。

  水仙欲上鲤鱼去,

  一夜芙蓉红泪多。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一首与情人言别的诗。题中“板桥”,指唐代汴州城西的板桥店。这里正像长安西边的渭城一样,是一个行旅往来频繁的地方,也是和亲友言别之处。

  李商隐这首诗,则以它特有的奇幻绚烂色彩开辟了言别的一种新境界。

  首句回望来路所见。高城指汴州城。晓河指破晓时分的银河。回望汴州方向,原先斜贯中天、高悬在城头上的银河,此刻已经黯淡了,西移垂地。在破晓时分微微发白的天幕背景下,正隐现出高城的朦胧暗影。这对情侣,曾经在这座高城中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光,所以分别之际,不免怀着留恋和怅惘的心情翘首回望,彼此都感到刚刚逝去的日子仿佛是一场遥远的梦,正像宋代秦观在一首别词中所写的那样,“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满庭芳》)。“落晓河”,既明点题内“晓”字,又暗寓牛女期会已过,离别在即。而这对情侣在分离的前夜依恋话别,彻夜不眠的情景也不难想见。

  次句板桥即景。长亭是板桥上或板桥近旁一座临水的亭阁。它既是昨夜双方别前聚会之处,也是晓来分离之处。长亭的窗下就是微微荡漾的波光。“压”字画出窗户紧贴水波的情景。在朦胧曙色中,这隐现于波光水际的长亭仿佛是幻化出来的某种仙境楼阁,给这场平常的离别涂抹上一层奇幻神秘的传奇色彩。

  那窗下摇漾的微波,一方面让人联想起昨夜双方荡漾难平的感情波流,另一方面又连接着烟波渺渺的去路( 板桥下面就是著名的通济渠),这两方面合起来,也就是所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秦观《鹊桥仙》)。

  全句写景,意境颇似牛女鹊桥,夜聚晓分,所以和首句所写的“高城落晓河”之景自然融为一片。

  如果说,一、二两句还只是在写景中微露奇幻神秘的色彩,那么三、四两句就完全进入了神话故事的意境。“水仙”句暗用琴高事。《列仙传》上说,琴高是战国时赵人,行神仙道术。曾乘赤鲤来,留月馀复入水去。这里把行者暗比作乘鲤凌波而去的水仙。行者是由水路乘舟西去的,板桥长亭之下此时正停靠着待发的小舟。在前两句所描写的带有奇幻色彩的景色引发下,这里进一步生出浪漫主义的想象,将“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柳永《雨霖铃》)的现实场景幻化成“水仙欲上鲤鱼去”的神话境界。所以这想象虽奇幻,却又和眼前景吻合,显得自然真实。《楚辞·九歌·河伯》中曾这样描写送行的场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子。”

  “水仙”句似受到过它的启发,只不过这首诗里所描绘的境界带有童话式的天真意趣罢了。

  末句转写送者。“红泪”暗用薛灵芸事。《拾遗记》上说,魏文帝美人薛灵芸离别父母登车上路,用玉唾壶承泪,壶呈红色。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这里将送行者暗喻为水中芙蓉,以表现她的美艳;又由红色的芙蓉进而想象出它的泪也应该是“红泪”。这种天真浪漫的想象,类似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忆君清泪如铅水”的奇想。不过这句的好处似乎主要在笔意。它是从行者的眼中来写送者,却又不直接描写送者在“晓别”时的情态,而是转忆昨夜一夕这位芙蓉如面的情人泣血伤神的情景。这就不但从“晓别”写出了夜来的伤别,而且从夜来的分离进一步暗示了“晓别”的难堪。昨夜长亭窗户之内,“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杜牧《赠别》)的情景,今朝板桥晓别之际,“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柳永《雨霖铃》)的黯然销魂之状也就都如在眼前了。

  喜欢从前代小说和神话故事中汲取素材,组合成诗歌的新奇浪漫情调和奇幻绚丽色彩,是李商隐诗歌的一个特点。但像这首诗,用传奇的笔法来写普通的离别,将现实与幻想融为一片,创造出色彩缤纷的童话式幻境,在送别诗中确实少见。前人曾说“义山多奇趣”(张戒《岁寒堂诗话》),将平凡的题材写得新奇浪漫,正是“奇趣”的一种表现。

  银河吹笙

  李商隐

  怅望银河吹玉笙,

  楼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梦他年断,

  别树羁雌昨夜惊。

  月榭故香因雨发,

  风帘残烛隔霜清。

  不须浪作缑山意,

  湘瑟秦箫自有情。

  李商隐诗鉴赏

  李商隐的爱情诗中,《银河吹笙》并不常为人们赞叹,但它颇有一点特异之外,值得重视。

  乍一读来,只觉得此诗不太好懂。李商隐诗有时由于比兴过于深曲,或用典冷僻,而造成理解上的困难。可是,这首诗没有什么隐喻手法,最后一联用了王子乔缑山骑鹤仙去、湘灵鼓瑟、秦女(弄玉)吹箫三个典故,也很常见,文字也不艰深。而一句句连下来读,仍觉词意不很明白:一会儿说他年梦断,一会儿又说昨夜鸟啼,不知哪里的“月榭故香”,却同眼前的“风帘残烛”挂上了钩,实境与假想混在一起,给人以迷离惝恍的感觉。其实,把握了诗人心理的变化,诗的脉络还是不难寻找的。

  —— 那是在天色欲明未明时刻,诗人已经起身。

  高空的银河映入眼帘,一阵吹笙之声传来耳中,身上还感到黎明前的丝丝寒冷。也许因为笙声的触发吧,昔日情事重又重现心头,而那美好的欢情已随爱人的逝去,像一场幽梦永远破灭了。惆怅之余,诗人不由得转念及窗外枝头惊啼通宵的雌鸟,莫非它也怀有跟自己一样的失侣之痛吗?由于忆念往事,从前与爱人相聚的故园台榭,就闪现在脑海里。园中那一树繁花,想来已被近日雨水滋润,多么可爱呀!刹时间,幻景消失,只剩眼前风帘飘拂,残烛摇曳映照帘外一片清霜。梦醒了,愁思怎遣散?追随骑鹤吹笙的王子乔学道修仙去吧,说不定能摆脱这日夜萦绕心头的世情牵累。还是学湘灵鼓瑟、秦女吹箫,守着这一段痴情自我吟味吧。

  以上是全诗大意的解绎。诗篇从当前所见所闻所感的物象兴起,引出往日欢情的追忆和昨夜鸟啼的插念,再跳跃到远隔异乡的故园花开的想象,又内回眼前风帘残烛的实景,最后更从有关神仙传说激起的天外想象,落脚到埋藏于自己衷怀的一片深情。时间和空间都跨越了,糅合了,各个意象间也不再有外在联系;贯串始终的只是一股意识流,它瞬息万变,扑朔迷离。这正是李商隐诗歌最叫人惊异的地方,也往往是最为隐晦费解的地方。

  《银河吹笙》并非孤立的例子。诗人的一部分无题诗和某些仿效“长吉体”的歌行,都在不同程度上采用了这种构思方式,表现出若干共同的特色,如:

  打破按时间空间顺序或事理逻辑来组织材料的传统路子,遵循人的直觉心理的活动线索对时空作错综的反映;实境与虚境淆为一起,意象间的缀合略去表面的过渡联系;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诗句之间跳跃性大,甚至晦涩。这样的诗歌不免有它的缺点,但从表现心理变化的细微曲折来说,又自有其长处。

  重有感

  李商隐

  玉帐牙旗得上游,

  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

  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

  更无鹰隼與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

  早晚星关雪涕收?

  李商隐诗鉴赏

  大和九年(835)十一月,宰相李训、凤翔节度使郑注在唐文宗授意下密谋诛灭宦官。事败,李、郑先后被杀,连未曾预谋的宰相王涯、贾餗、舒元舆等也遭族灭,同时株连者千余人,造成“流血千门,僵尸万计”的惨剧,史称“甘露之变”。事变后,宦官气焰更加嚣张,“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通鉴》)。开成元年(836)二、三月,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谏两次上表,力辩王涯等无辜被杀,指斥宦官“擅领甲兵,恣行剽劫”,表示要“修饰封疆,训练士卒,内为陛下心腹,外为陛下藩垣。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并派人揭露宦官仇士良等人的罪行。一时宦官气焰稍有沉没。作者有感于此事和朝廷依然存在的严重局势,写了这首诗。因为不久前已就甘露之变写过《有感二首》,所以本篇题为“重有感”。这种标题,类似无题。

  首句“玉帐牙旗”,是说刘从谏握有重兵,为一方雄藩。昭义镇辖泽、潞等州,靠近京城长安,军事上据有极便利的形势,所以说“得上游”。这句重笔渲染,显示刘的实力雄厚,条件优越,完全有平定宦官之乱的条件,以逼出下句,点明正意:在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作为一方雄藩理应与君主共忧患。(“安危”是偏义复词,这里偏用“危”义。)句中“须”字极见用意,强调的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如改用“誓”字,就变成纯粹赞赏了。“须”字高屋建瓴,下面的“宜”、“岂有”、“更无”等才字字有根。

  颔联用了两个典故。东汉初凉州牧窦融得知光武帝打算征讨西北军阀隗嚣,便整顿兵马,上疏请示出师伐嚣日期。这里用来指刘从谏上表声讨宦官。东晋陶侃任荆州刺史时,苏峻叛乱,京城建康危险。侃被讨苏诸军推为盟主,领兵直抵石头城下,斩苏峻。这里用来表达对刘从谏进军平乱的期望。一联中迭用两件性质相类的事,同指一人,本来极易流于堆垛重沓,但由于作者在运用时各有意义上的侧重(分别切上表与进军),角度又不相同(一切已然之事,一切未然之事),再加上在出句与对句中用“已”、“宜”两个虚字衔连相应,这就不仅切合刘从谏虽上表声言“清君侧”,却并未付诸行动的情况,而且将作者对刘既有所赞叹、又有所不满,既有所希望、又不免有些失望的复杂感情准确而细密地表现出来。不说“将次”,而说“宜次”,正透露出作者对刘的“誓以死清君侧”的声言并不抱过于乐观的看法。“宜”字中有鼓励、有敦促,也隐含着轻微的批评和谴责。

  颈联中用了两个比喻。“蛟龙愁失水”,比喻文宗受制于宦官,失去权力和自由。“鹰隼與(通“举”)高秋”,比喻忠于朝廷的猛将奋起反击宦官。(《左传·文公十八年》:“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隼之逐鸟雀也。”鹰隼之喻用其意。)前者,是根本不应出现的,然而却是已成的事实,所以用“岂有”表达强烈的义愤,和对这种局面的不能容忍;后者,是在“蛟龙失水”的情况下理应出现却竟未出现的局面,所以用“更无(根本没有)”表达深切的忧恨和强烈的失望。纪昀说:“岂有、更无,开合相应。上句言无受制之理,下句解受制之故。”(《李义山诗集辑评》引)这是比较符合作者原意的。与上面的“须共”、“ 宜次”联系起来,还不难体味出其中隐含着对徒有空言而无实际行动、能为“鹰隼”而竟未为“鹰隼”者的不满与失望。

  末联紧承第六句。正因为“更无鹰隼與高秋”,眼下的京城仍然昼夜人号鬼哭,一片悲惨恐怖气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收复为宦官所占领的宫阙,拭泪欢庆呢?“早晚”,即“多早晚”,系不定之词。两句所表达的是对国家命运忧急如焚的感情。

  用“有感”作为政治抒情诗的题目,创自杜甫。

  李商隐这首诗,不但承继了杜甫关注国家命运的精神和以律体反映时事、抒写政治感慨的优良传统,而且在风格的沉郁顿挫、用事的严密精切乃至虚字的锤炼照应等方面,都刻意描摹杜律。诗的风格,酷似杜甫的《诸将五首》;它的立意,可能也受到“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昇平”这两句诗的启发。但比起他后期学杜的律诗(如《筹笔驿》、《二月二日》等),他前期的这类作品就不免显得精严厚重有余而纵横变化不够。

  夕阳楼

  李商隐

  花明柳暗绕天愁,

  上尽重城更上楼。

  欲问孤鸿向何处,

  不知身世自悠悠。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诗写于唐文宗大和九年(835)秋天。作者题下自注说:“在荥阳。是所知今遂宁萧侍郎牧荥阳日作者。”荥阳即郑州,是李商隐的第二故乡(原籍怀州)。今遂州萧侍郎,指当时被贬至遂州(属剑南东道)的刑部侍郎萧澣。萧澣在大和七年三月到八年底,曾任郑州刺史,夕阳楼就是他在郑州任上所建。

  李商隐受萧的器重与厚遇,所以题注称萧为“所知”。

  后萧澣被贬到远州。诗人登夕阳楼,触景伤情,感慨无端,写下这首情致深厚的小诗。

  前两句写登楼远望,触景生愁。花明柳暗,本来是赏心悦目的美好景色,但在别有伤心怀抱的诗人眼里,却是惹愁引恨之物。李商隐出身比较寒微,特别重视“知己”的理解和帮助。一年前,非常赏识和栽培他的崔戎在兖海观察使任上溘然长逝;现在,另一位对他厚遇的知己萧澣又被贬远去,这就使诗人越发感到自己的孤孑无助。而他两次应试不第,也无疑更加重了落拓不遇的悲慨。再加上朝廷中李(训)、郑(注)专权,党争剧烈;宦官势炽,时代与个人身世的浓重阴影,使得这位敏感而重情的诗人多愁善感。

  “绕天愁”,不但写出了愁绪的悠远与纷乱,而且与登高望远的特定情境切合。一、二两句,按实际生活次序,应是先登城上楼,后触景生愁。现在这样调换次序,一方面是为了要突出诗人登高望远的无边愁绪,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使登城上楼的叙述带上浓郁的抒情色彩,显出曲折顿挫之致。从“上尽”、“更上”这种强调的语气中,似乎可以感受到一种不堪承受登高望远所带来的心理重压。

  三、四两句专就望中所见孤鸿南征的情景抒慨。

  仰望天空,万里寥廓,但见孤鸿一点,在夕阳余光的映照下孑然逝去。这一情景,连同诗人此刻登临的夕阳楼,都很自然地使他联想起被贬离去、形单影只的萧澣,从内心深处涌出对萧澣不幸遭际的同情和前途命运的关切,故有“欲问”之句。但方当此时,忽又顿悟自己的身世原来也和这秋空孤鸿一样孑然无助、渺然无适,真所谓“不知身世自悠悠”了。这两句诗的好处,主要在于它真切地表达了一种特殊人生体验:

  一个同情别人不幸遭遇的人,往往未有意识到他自己原来正是亟须人们同情的不幸者;而当他一旦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时,竟发现连给予自己同情的人都不再有了。“孤鸿”尚且有关心它的人,自己则连孤鸿也不如。这里蕴含着更深沉的悲哀,更深刻的悲剧。冯浩说三四两句“凄惋入神”,也许正应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而“欲问”、“不知”这一转跌,则正是构成“凄惋入神”的艺术风韵的重要因素。谢枋得说:“若只道身世悠悠,与孤鸿相似,意思便浅。欲问、不知四字,无限精神。”(《叠山诗话》)这是深得诗人用意的独具只眼之评。体现了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叶燮《原诗》)的特点。

  春 雨

  李商隐

  怅卧新春白袷衣,

  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

  珠箔飘灯烛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

  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

  万里云罗一雁飞。

  李商隐诗鉴赏

  一个春雨绵绵的早晨,诗中的男主人公穿着白布夹衫,和衣怅卧。他的心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究竟何以如此呢?诗在点明怅卧之后,用一句话作了概括的交待:“白门寥落意多违。”据南朝民歌《杨叛儿》:

  “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白门当指男女欢会之所。过去的欢会处,今日寂寞冷落,不再看见对方的踪影。与所爱者分离的失意,便是他愁思百结地怅卧的原因。

  怅卧中,他的思绪浮动,回味着最后一次访见对方的情景:“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仍然是对方住过的那座熟悉的红楼,但是他没有勇气走进去,甚至没有勇气再靠近它一点,只是隔着雨凝视着。往日在他的感觉里,是那样亲切温存的红楼,如今是那样地凄寒。在这红楼前,他究竟站了多久,也许连自己都不清楚。他发现周围的街巷灯火已经亮了,雨从亮着灯光的窗口前飘过,恍如一道道珠帘。在这珠帘的闪烁中,他才迷蒙地沿着悠长而又寂寥的雨巷独自走回来。

  他是这样地茫然若失,所爱者的形影,始终在他的脑际萦回。“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他想象着,在远方的那人也应为春之将暮而伤感吧?

  如今蓬山远隔,只有在残宵的短梦中依稀可以相会了。

  强烈的思念,促使他修下书札,侑以玉珰一双,作为寄书的信物。这是奉献给对方的一颗痛苦的心,但路途遥远,障碍重重,纵有信使,又如何传递呢?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且看窗外的天空,阴云万里,纵有一雁传书,又能穿过这罗网般的云天么?

  以上是这首诗大致包含的意境。男主人公的处境、活动、心情,基本上是清楚的。读者所难于知道这种恋爱的具体对象和性质。据作品本身看,所爱的对方大约是由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远离而去了。李商隐在他的组诗《柳枝五首》序中便曾述及洛阳有一个女子属意于他,但不幸被“东诸候取去”,而铸成了遗憾事。《春雨》诗中推想对方“远路应悲春晼晚”,又感到当时的环境如“万里云罗”,可见这种恋爱或许也是与受到“东诸侯”之类权势者的阻离有关。不过,这终究只能是一种推测。

  李商隐在这首诗中,赋予爱情以优美动人的形象。

  诗借助于飘洒天空的春雨,融入主人公迷茫的心境、依稀的梦境,以及春晼晚、万里云罗等自然景象,烘托别离的寥落,思念的深挚,构成浑然一体的艺术境界。“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一联,前一句色彩(红)和感觉(冷)互相比照。红的色彩本来是温暖的,但隔雨怅望反觉其冷;后一句珠箔本来是明丽的,却出之于灯影前对雨帘的幻觉,极细微地写出主人公寥寂而又迷茫的心理状态。末联“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也富于象征色彩。很有创造性地借助于自然景象,把“锦书难托”的预感形象化了,并把忧郁怅惘的情绪与广阔的云天,融为一体。凡此,都成功地表现出了主人公的生活、处境和感情,情景、色调和气氛都令人久久难忘。这种真挚动人的感情和优美生动的形象结合在一起,构成一种艺术魅力,在它面前,人们是免不了要支付出自己的同情的。

  楚 宫

  李商隐

  湘波如泪色漻漻,

  楚厉迷魂逐恨遥。

  枫树夜猿愁自断,

  女萝山鬼语相邀。

  空归腐败犹难复,

  更困腥臊岂易招?

  但使故乡三户在,

  彩丝谁惜惧长蛟。

  李商隐诗鉴赏

  关于此诗的历史背景和寓意,注家说法不一。近人张采田认为是大中二年(848)诗人由桂州(今广西桂林)郑亚幕返长安途经潭州(今湖南长沙)等地时作,专吊屈原,并无其他寓意。以张说较是。李商隐一生,政治上很不得意,生活道路非常坎坷,此诗既吊屈原,也融进了对社会政治和个人身世的感慨。

  这首诗不同于其他凭吊屈原的诗文,它并未从屈原的人品才能和政治上的不幸遭遇着笔,通篇自始至终紧紧围绕住屈原的“迷魂”来写:首联写迷魂逐波而去,含恨无穷;颔联写迷魂长夜无依,凄凉无限;颈联叹迷魂之不易招;末联赞迷魂终有慰藉。这样围绕迷魂来构思,内容集中,从各个方面,各个角度,反复书写,从而使诗具有回环唱叹之致。

  诗的前四句是以景写情。屈原忠而见疑,沉湘殉国,此诗亦即从眼前所见之湘江落笔。“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漻漻(liáo 辽)”,水清深貌。古代迷信说法,鬼无所归则为“厉”。“楚厉”指屈原无依的冤魂。对着湘江,想起屈原的不幸遭遇,诗人悼念不已。在诗人的眼中,清深的湘波,全都是泪水汇成。这“泪”有屈原的忧国忧民之泪,有后人悼念屈原之泪,也有诗人此时的伤心之泪。湘江流淌着不尽的泪水,也在哀悼屈原。而在这如泪的湘波之中,诗人仿佛看到了屈原的迷魂。“逐恨遥”写迷魂含着满腔悲愤,随波远去,湘江流水无穷尽之时,屈原迷魂亦终古追逐不已,其恨亦千秋万代永无绝期。

  “恨”字和“泪”字,融入诗人的强烈感情,既是对屈原的悲痛哀悼,也是对造成屈原悲剧的楚国统治者的强烈谴责。

  颔联又从湘江岸上的景物再加烘托。这联化用《“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屈原《九歌·山鬼》“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等语意。“枫树夜猿”,是说经霜的枫树和哀鸣的愁猿,构成一幅凄楚的秋夜图。“愁”既是猿愁,也是迷魂之愁,而猿愁又更加重迷魂之愁。

  “断”即断肠。下句的“女萝山鬼”即以女萝为带的山鬼。“语相邀”既指山鬼间互相呼唤,同时也指山鬼们呼唤屈原的迷魂,境界阴森。长夜漫漫,枫影阴森,迷魂无依,唯夜猿山鬼为伴。此联景象凄迷,悲情如海,读之使人哀怨欲绝。

  下面四句似议似叹,亦议亦叹,抒发诗人内心的慨叹。五、六两句是说:即使屈原死后埋在地下,其尸也会归于腐败,魂也难以招回;何况是沉江而死,葬身于腥臊的鱼虾龟鳖之中,他的迷魂就更难招回了。

  “复”和“招”同义,都是招魂的意思。以上三联,都是感伤悲叹,末联情调一变,由凄楚婉转变为激越高昂,以热情歌颂屈原的忠魂作结。这一联糅合了《史记·项羽本纪》“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典故和《续齐谐记》楚人祭祀屈原的传说。意思是说:只要楚人不灭绝,他们就一定会用彩丝棕箬包扎食物来祭祀屈原,人民永远怀念这位伟大诗人。

  这首诗化用《楚辞》和屈原本人作品中的词语和意境入诗,而不着痕迹,读来语如己出,别具风采;全诗以景托情,以感叹为议论,使全诗始终充满了浓郁的抒情气氛;内容上反复咏叹使此诗“微婉顿挫,使人荡气回肠”(清翁方纲《石洲诗话》评李商隐诗语),感人至深。

  晚 晴

  李商隐

  深居俯夹城,

  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

  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

  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乾后,

  归飞体更轻。

  李商隐诗鉴赏

  首联是说自己居处幽僻,俯临夹城(城门外的曲城),时令正值清爽的初夏。乍读似不涉题上下两句也不相属,其实“俯夹城”的“深居”即是览眺晚晴的立足点,而清和的初夏又进而点明了晚晴的特定时令,不妨说是从时、地两方面把诗题具体化了—— 初夏凭高远眺所见的晚晴。

  初夏多雨,岭南尤其如此(此时诗人在桂林郑亚幕供职)。久雨转晴,傍晚云开日霁,万物顿觉增彩生辉,人的精神也为之一爽。这种景象与感受,本为一般人所习见、所共有。诗人的独特处,在于既不泛泛写晚晴景色,也不作琐细刻画,而是独取生长在幽暗处不被人注意的小草,虚处用笔,暗寓晚晴,并进而写出他对晚晴独特的感受。久遭雨潦之苦的幽草,忽遇晚晴,得以沾沐余辉而平添生意,诗人触景生情,忽生“天意怜幽草”的奇想。这就使作为自然物的“幽草”无形中人格化了,给人以丰富的联想。诗人自己就有着相似的命运,故而很自然地从幽草身上发现自己。这里托寓着诗人的身世之感。他在为目前的幸遇欣慰的同时不期然地表现出对往昔厄运的伤感,或者说正由于有已往的厄运而倍感目前幸遇的可慰。

  这就自然引出“人间重晚晴”,而且赋予“晚晴”以特殊的人生意味。晚晴美丽,然而短暂,人们常在赞赏流连的同时对它的匆匆即逝感到惋惜与怅惘。然而诗人并不顾它的短暂,而只强调“重晚晴”。从这里,可以体味到一种分外珍重美好而短瞬的事物的感情,一种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

  颔联写得浑融概括,深有托寓,颈联则转而对晚晴作细致的描画。这样虚实疏密相间,诗便显得弛张有致,不平板,不单调。雨后晚晴,云收雾散,登高远眺,视线更为遥远,所以说“并添高阁迥”( 这高阁即诗人居处的楼阁)。这一句从侧面写晚晴,写景角度由内及外,下句从正面写,角度由外及内。夕阳的余晖流泻在小窗上,带来了一线光明。因为是晚景斜晖,光线显得微弱而柔和,故说“微注”。尽管如此,这一脉斜晖还是给人带来喜悦和安慰。这一联通过对晚景的具体描绘,写出了一片明快欣喜的心境,把“重”字具体化了。

  末联写飞鸟归巢,体态轻捷,仍是登高远眺所见。

  “巢乾”、“体轻”切“晴”,“归飞”切“晚”。宿鸟归飞,通常是触动旅人羁愁的,这里却成为喜晴情绪的烘托。古诗有“越鸟巢南枝”之句,此处写越鸟归巢,带有自况意味。如果说“幽草”是诗人“沦贱艰虞”身世的象征,那么,“越鸟”似乎是眼前托身有所、精神振作的诗人的化身。

  这里要交代一下作者入桂幕前后的一些情况。李商隐自开成三年(838)入赘泾原节度使王茂元(被视为李党)以后,便陷入党争的狭谷,一直遭到牛党的忌恨与排挤。宣宗继立,牛党把持朝政,形势对他更加不利。他只得离开长安,跟随郑亚到桂林当幕僚。

  郑亚比较信任他,在幕中多少能感受到一些人情的温暖;同时离开长安这个党争的漩涡,得以暂免经常遭受牛党的白眼,精神上也是一种解放。正因为这样,诗中才有幽草幸遇晚晴、越鸟喜归乾巢之感。

  作为一首有寓托的诗,《晚晴》的写法更接近于“在有意无意之间”的“兴”。诗人也许本无托物喻志的明确意图,只是在登高览眺之际,适与物接而触发联想,情与境偕,从而将一刹那间独特的感受融化在对晚晴景物的描写之中,自然浑成,不着痕迹。

  天 涯

  李商隐

  春日在天涯,

  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

  为湿最高花。

  李商隐诗鉴赏

  李商隐的这首绝句,“意极悲,语极艳”(杨致轩语),在表现手法上很有特色。

  首句平直叙起,蕴藏着极深沉凄惋的感情。“春日”写时光之美妙可爱,“天涯”喻飘泊之遥远;两词并用,便将旖旎的春光与羁旅的愁思交织在一起。

  第二句使用“顶针”格,重复“天涯”二字,再点题意。但两个“天涯”含意不尽相同,前者是泛指遥远的天边,后者是特指具体的天边,回环重复,更见低徊缠绵之致。春日越是美妙可爱,落魄江湖,远在天涯的诗人更感到惆怅。“春日在天涯”已经使人黯然伤神;而“天涯日又斜”递进一层,就更加渲染了在天涯海角,踽踽独行,穷愁飘泊的悲凉气氛。“日又斜”是说时间向晚,一天又将过去,这就给艳丽的春景笼罩了一层慵倦凄暗的阴影。繁花似锦的春光,与西沉的斜阳,纵然掩映多姿,但无多时,终将沉没于苍茫暮色之中。日复一日,春天也终将红英落尽,悄然归逝。韶光之易逝,繁花之必将凋零,与诗人人生道路上的失意蹉跎,正复泯然相合。着一“又”字,则日暮途穷,荼然疲役之慨,寂寥孤独,空漠无依之痛,尽在言外。这两句既包含着对美好事物无限留恋珍惜之意,也包含着生命必将凋零之悲的无奈。

  转句在宛曲回环中见奇警,结句余音袅袅,哀艳动人。“莺啼”本来是非常宛转悦耳的,可是由于此时此境,诗人却觉得像在啼哭。这两句意思是说,声声啼唤着的黄莺儿呀,如果你有泪水的话,请为我滴在枝头上那朵最高的花瓣上吧!这是因为诗人蜡炬成灰,泪已流干,只有托啼莺寄恨了。诗中“啼”写听觉,看花写视觉,“湿”是触觉,为我而湿最高之花乃是意觉,这就把诗人敏锐的联想和深切的感受写出来了。诗人移情及物,使黄莺感叹悲啼而垂泪;而泪水所湿之花,自然也泪痕斑斑,凄楚欲绝。莺花之娇艳,最足以代表阳春的盛景,然而春归花落,总不免于凋零寂灭。是莺花为诗人而悲者,正所以自悲也。

  耐人寻味的是,这“最高花”为什么会引起诗人如此深情的关注呢?这是因为树梢顶上的花,也就是开到最后的花,意味着春天已过尽,美好的事物即将消逝,莺儿的啼声也倍觉哀绝了。再者,也因为树梢顶上的花,上无庇护,风狂雨骤,峣峣者易折,这和人世间一切美好事物容易遭到损坏的命运多么相似,和我们这位有才华、有抱负而潦倒终身的诗人的命运又是多么相似!李商隐所处的时代,唐王朝已经到了崩溃的前夕,诗人对国家和个人的前途深感绝望,因而生命的短瞬,人生的空虚,使诗的伤感情调更加显得沉重。

  诗人的悲痛已经远远超过了天涯羁旅之愁,而是深深浸透着人生挫伤和幻灭的痛苦。这种韵外之致,荡气回肠,往往会令人不能自持,溺而忘返。这首美艳而凄绝的绝句既是春天的挽歌,也是人生的挽歌,更是诗人那个时代的挽歌。

  日日(柳叶)

  李商隐

  日日春光斗日光,

  山城斜路杏花香。

  几时心绪浑无事,

  得及游丝百尺长?

  李商隐诗鉴赏

  李商隐擅长抒写日常生活中某种微妙的诗意感受。

  这首小诗,写的就是春光烂漫所引起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题一作“春光”。

  第一句语、意都显得有些奇特。春光,泛指春天明媚妍丽、富于生命力的景象;而春天的丽日艳阳,本来就是使一切自然景象呈现出绚烂色彩和勃勃生机。

  说“春光斗日光”,似乎不大容易理解。但诗人对艳阳照耀下一片烂漫春光的独特感受,却正是借“斗”字生动地表现出来。丽日当空,春光烂漫,在诗人的感觉中,正像是春光与日光争艳竞妍。着一“斗”字,将双方互争雄长的意态,方兴未艾的趋势,以及天地上下流溢着的热烈气氛全部传出。作者《霜月》说: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将秋夜霜月交辉的景色想象为霜月之神竞艳斗妍,所表现的境界虽和“春光斗日光”有别,而“斗”字的表现力则同样杰出。不过“春光斗日光”好像还有另一层意蕴。

  日光,既指艳阳春日,又兼有时光之意。眼前这烂漫纷呈的春光又似乎日日与时光的脚步竞赛,力求在这美好的时光尚未消逝之前呈现出它的全部美艳。这后一层意蕴,本身就包含着韶光易逝的些微惆怅,暗示下文意绪的纷扰不宁。

  第二句实写春光,微寓心绪。山城斜路之旁,杏花开得茂盛。在艳阳映照下,飘散出阵阵芳香。杏花的特点,是花开得特别繁华,最能体现春光的烂漫,但远望时这一片繁花却微呈白色。这种色感又很容易触动春日的无名惆怅。所以这“山城斜路杏花香”的景物描写中所透露的,便不仅仅是对烂漫春光的陶醉,而且包含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缭乱不宁的无聊赖的心绪。

  三、四两句由这种复杂微妙的意绪进一步引出“心绪浑无事”的企盼—— 什么时候才能使心绪摆脱眼前这种缭乱不安的状态,能够象这百尺晴丝一样呢?游丝是春天飘荡在晴空中的一种细丝。作为春天富于特征的景象,它曾经被许多诗人反复描绘过,如“百尺游丝争绕树”(卢照邻《长安古意》)、“落花游丝白日静”( 杜甫《题省中壁》),或点缀热烈的气氛,或渲染闲静的境界。但用作这样的比喻,却是李商隐的个人独创。钱钟书先生在谈到“曲喻”这一修辞手法时曾指出:我国诗人中“以玉溪最为擅此,著墨无多,神韵特远。..‘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执着绪字,双关出百尺长丝也”(《谈艺录》)。心绪,是关于人的心理感情的抽象概念。“心绪浑无事”的境界,难以直接形容刻画。诗人利用“绪”字含有丝绪的意义这一点,将抽象的心绪在意念中形象化为有形的丝绪,然后又从丝绪再引出具体的游丝。这样辗转相引,喻体似离本体很远,但读来却觉得曲尽其妙。

  因为晴空中袅袅飘拂的百尺游丝,不仅形象地表现了“心绪浑无事”时的轻松悠闲、容与自得,而且维妙维肖地表现出一种心灵上近乎真空的状态,一种在心灵失重状态下无所依托的微妙感受。再加上这“游丝百尺长”的比喻就从眼前景中信手拈来,所以更显得自然浑成,情境妙合。“几时”、“得及”,突出了诗人对“心绪浑无事”的企盼,又反过来衬托出了现时缭乱不安的心情。

  诗歌中个别句子表达一时触发的微妙感受,比较常见;整首诗专写这种感受的却不多见。因此后者往往被人们泥解、实解。如这首诗,注家们就有“虚度春光”、“客子倦游”一类的理解。而这样阐释往往使全诗语妙全失。

  泪

  李商隐

  永巷长年怨绮罗,

  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

  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

  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桥边问,

  未抵青袍送玉珂!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一首自伤身世的七律,诗的具体写作年份难以确指。有些注家认为是大中二年(848)冬为李德裕遭贬而写,将诗中的一些句子牵合李德裕和诗人的一些本事,不免牵强附会。

  此诗写法非常特殊。前面六句,一句一事。首句写宫人失宠。“永巷”是汉宫中幽闭有罪宫嫔之处。

  “怨绮罗”即绮罗(代指宫人)之怨。次句写分别。

  “思风波”既指居者思念风波中的行人,也指风波中的行人思念居者。第三句写娥皇女英的故事。相传舜南巡,死于苍梧,舜之二妃娥皇、女英赶到南方,恸哭湘江边,悲痛的泪水滴在竹上,留下了斑斑啼痕。

  第四句写羊祜事。西晋羊祜镇守襄阳,有惠政,死后百姓于岘山建庙立碑,岁时祭祀,望其碑者,无不堕泪。(见《晋书·羊祜传》)第五句写王昭君,即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一去紫台连朔漠”之意。

  “紫台”即紫宫,就是宫廷。汉元帝与匈奴联姻,王昭君被远嫁匈奴。(见《汉书·匈奴列传》)第六句写楚霸王项羽兵败事。项羽被刘邦围在垓下,兵少食尽,“夜闻汉军皆楚歌,乃惊起,饮帐中,悲歌慷慨,泣下数行。”(《汉书·项羽传》)

  这六件事情况不同,性质各异,但却有一个共同之点,即都含着诗题的一个“泪”字:首句是失宠之泪,次句是别离之泪,三句是伤逝之泪,四句是怀德之泪,五句是身陷异域之泪,六句是英雄末路之泪。

  六件事,六种泪,彼此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有机的联系,粗略看去,好像只是一些典故的堆积。

  然而,只要我们认真读完最后一联,就会发觉并非如此。末两句意谓:清晨,我来到灞桥边询问不舍昼夜流逝的河水,才知道一切人间伤心事,哪里比得上贫寒之士忍辱饮恨、陪送贵人的痛苦啊!何故?因为迎送贵人,必得强颜欢笑,这对才志之士是一种难堪的痛苦。而且这种痛苦的泪水只能往肚里流淌,这不更甚于以上六种“泪”吗?诗到此,令人豁然开朗,原来诗的构思异常新奇独特:前面六句,都是铺垫衬托,最后一联,才是本旨。程梦星说:“此篇全用兴体,至结处一点正义便住。”陈帆说:“首言深宫望幸;次言羁客离家;湘江岘首,则生死之伤也;出塞楚歌,又绝域之悲、天亡之痛也。凡此皆伤心之事,然自我言之,岂灞水桥边,以青袍寒士而送玉珂贵客,穷途饮恨,尤极可悲而可涕乎!前皆假事为词,落句方结出本旨。”(见程梦星《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正由于末联一收,才把前面六事提挈起来,使它们都对末联起着衬托作用。

  使前六句和结尾二句联系起来的枢纽,是末句的“未抵”二字,它既把前面六种泪归结在一点—— 同末句之泪对比之上,又把前面各种之泪一概抹去,而把青袍寒士潜流心底之泪突现出来,把诗的主旨表现得更加充分。李商隐早年就有“欲回天地”(《安定城楼》)的远大抱负,可终其一生,都是为人幕僚。侧身贵官之列,迎送应酬,精神上极其痛苦,这首诗就是诗人感伤身世的表达。

  流 莺

  李商隐

  流莺漂荡复参差,

  度陌临流不自持。

  巧啭岂能无本意,

  良辰未必有佳期。

  风朝露夜阴晴里,

  万户千门开闭时。

  曾苦伤春不忍听,

  凤城何处有花枝?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李商隐托物寓怀、抒写身世之感的诗篇。写作年份不易确定。从诗中写到“漂荡”、“巧啭”和“凤城”来看,可能是“远从桂海,来返玉京”以后所作。宣宗大中三年(849)春,作者在长安暂充京兆府掾属,“天官补吏府中趋,玉骨瘦来无一把”(《偶成转韵》),应是他当时生活和心情的写照。

  流莺,指漂荡流转、无所栖居的黄莺。诗的开头两句,正面重笔写“流”字。参差,本是形容鸟儿飞翔时翅膀张敛振落的样子,这里用如动词,犹张翅飞翔。漂荡复参差,是说漂荡流转之后又紧接着再飞翔漂泊。“度陌”、“临流”,则是在不停地漂荡流转中所经所憩,应上句“复”字。流莺这样不停地漂泊、飞翔,究竟是为什么呢?又究竟要漂荡到何时何地呢?诗人对此不作正面交代,只淡淡接上“不自持”三字。这是全联点眼,暗示出流莺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仿佛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用流莺的漂荡比喻诗人自己的辗转幕府的生活,是比较平常的比兴寓托,独有这“不自持”三字,融和着诗人的独特感受。诗人在桂林北返途中就发出过怅然的叹息:

  “昔去真无奈,今还岂自知”(《陆发荆南始至商洛》)。“去真无奈”、“还岂自知”,正象是“不自持”的注脚。它把读者的思绪引向“漂荡复参差”的悲剧身世后面的社会原因,从而深化了诗的意境。

  漂荡流转,毕竟是流莺的外在行动特点,接下来三、四两句,便进一步通过对流莺另一特点—— 巧啭的描写,来展示它的内心苦闷。“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流莺那圆转流美的歌吟中分明隐藏着一种殷切的愿望—— 希望在美好的三春良辰中有美好的相会。然而,它那“巧啭”中所含的“本意”却根本不被理解,因而虽然适逢春日芳辰也不能盼来“佳期”,实现自己的愿望。如果说,流莺的漂泊是诗人飘零身世的象征,那么流莺的巧啭便是诗人美妙歌吟的生动比喻。它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强调巧啭中寓有不为人所理解的“本意”,这“本意”可以是诗人的理想抱负,也可以是诗人所抱的某种政治遇合的期望。这一联和《蝉》的颔联颇相似。但“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所强调的是虽凄楚欲绝而不被同情,是所处环境的冷酷;而“巧啭”一联所强调的却是巧啭本意的不被理解,是世无知音的感叹。“岂能”、“未必”,一纵一收,一张一弛,将诗人不为人所理解的满腹委屈和良辰不遇的深刻伤感曲曲传出,在流美圆转中有回肠荡气之致。可以说这两句诗本身就是深与婉的统一。

  颈联承上“巧啭”,仍写莺啼。“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这是“本意”不被理解、“佳期”不遇的流莺永无休无止的啼鸣:无论是刮风的早晨还是降露的夜晚,是晴明的天气还是阴霾的日子,无论是京城中万户千门开启或关闭的时分,流莺总是时时处处在啼啭歌吟。它仿佛执着地要将“本意”告诉人们,而且在等待着渺茫无尽的佳期。这一联是两个略去主、谓语的状语对句构成的,每句中“风朝”与“露夜”、“阴”与“晴”、“万户”与“千门”、“开”与“闭”又各自成对,读来别有一种既整饬又优美,既明畅又含蓄的风调。

  尾联联系到诗人自身,点明“伤春”正意。“凤城”借指长安,“花枝”指流莺栖息之所。两句是说,自己曾为伤春之情所苦,实在不忍再听流莺永无休止的伤春的哀鸣,然而在这广大的长安城内,又哪里能找到可以栖居的花枝呢?初唐诗人李义府《咏乌》云:

  “上林多少树,不借一枝栖。”末句从此化出。伤春,就是伤佳期之不遇;佳期越渺茫,伤春的情绪就越浓重。三春芳辰就要在伤春的哀啼中消逝了,流莺不但无计留春,而且连暂时栖息的一枝也无从寻找。这已经是杜鹃啼血般的凄怨欲绝的情境了。诗人借“不忍听”流莺的哀啼强烈地抒发了自己的“伤春”之情—— 抱负成空、年华虚度的精神苦闷。末句明写流莺,实寓自身,读来既像是诗人对无枝可栖的流莺处境的关心,又像是诗人从流莺哀啼声中听出的寓意,更像是诗人自己的心声,语意措辞之精妙,可谓臻于化境。

  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

  李商隐

  露如微霰下前池,

  风过回塘万竹悲。

  浮世本来多聚散,

  红蕖何事亦离披?

  悠扬归梦惟灯见,

  濩落生涯独酒知。

  岂到白头长只尔,

  嵩阳松雪有心期。

  李商隐诗鉴赏

  此诗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均定为唐武宗会昌元年(841)七月作,大致可信。崇让宅是诗人岳父王茂元(时任忠武军节度使、陈许观察使)在东都洛阳崇让坊的邸宅。此时诗人仕途受挫,暂住岳父家,妻子仍在京城长安。

  亲朋会饮,本为乐事。但此诗所写,却不是冥饮之乐,而是由此引发的诗人的幽恨悲情。

  诗的前半写初秋崇让宅的景象。清池前横,修竹环绕,地方可谓清幽已极。但诗中用“风”、“露”点染,立刻使之带上浓重的悲切气氛。露凝如霰,说明露重天寒。下面接着再用风加重描写。据《韦氏述征记》载,崇让坊多大竹。诗人把主观的强烈感情赋予客观事物,所以见得风摇翠竹,飒飒作响,也象在悲泣一般。开头两句,是用环境的凄清,衬托诗人心境的凄楚。下面两句,则是借环境景物,抒发人生的感叹。“浮世”即浮生,谓世事不定、生命短暂。“聚散”虽兼含两义,重点是在“散”(别离)上。从诗的后半看,这里主要是对妻子而言,同时也兼指筵上之人,因为筵终席散,大家又当别去,它与下联的“灯”、“酒”,关合诗题“宴”字。“离披”是零落分散的样子。诗人此前,先是给人作幕僚,以后在朝廷作小官,继而在县里为吏,后来又作幕僚,颠沛流离,东西奔波,常与妻子分离。第三句的感叹,正是诗人坎坷经历的沉痛总结。第四句上承首句的“风”,意谓人生固然常多分离,池中的红荷,为什么也被风吹得零落缤纷呢?不用直叙而用反问,可以加强感叹痛惜的语气;对红荷的痛惜,正是对人生难得团聚的痛惜。这一联“浮世”对“红蕖”,“本来”对“何事”,对仗比较自由,何焯说它是“变体”,纪昀也说“三四对法活似江西派不经意诗”(《李义山诗集辑评》),可以说是李商隐对律诗的一个发展。

  上面四句是即景生情,融情入景,下面四句则是直接发抒感慨。第五句上承第三句的“聚散”,写对妻子的深切思念。“悠扬”形容“归梦”的悠长。“归梦”又和“灯”联系起来,意味深长。梦自然使人联想到夜,夜又使人联想到灯。读这句诗,使人仿佛看到一盏孤灯伴着诗人朦胧入梦的景象,幽微的灯光,好像在向人诉说诗人梦中与妻子相会的情景,比起直叙梦中思念来,意境更美,更富诗意。第六句上承第三句的“浮世”,是说因为失意无聊,只好以酒浇愁。

  句中用一“知”字,使酒带上人情,似乎也在为诗人的坎坷遭遇痛惜不平。两句中“惟”和“独”,都起着一种强调、渲染的作用,表现出诗人的冷落、孤寂之感。失意之悲,别离之痛,郁结在诗人胸中,终于宣泄出来:难道直到白头都只是这样下去吗?归隐嵩山之南的苍松白雪之中,才是我的夙愿啊!中岳嵩山,是古代著名的学道隐居之地。“松雪”喻高洁的品性和节操。诗人于无可奈何之中想到归隐山林,这只是仕途坎坷、壮怀未成的幽愤而已。

  钱良择评此诗说:“情深于言,义山所独。”(引自《玉谿生诗集笺注》)“情深”,确实是此诗的特色。

  诗人将“比”“兴”这两种手法揉合在一起,用环境景物,烘托渲染自己的思想感情。风露塘竹之悲,触动加深了人之悲切;红荷的离披,也象征着人的别离;客中苦酒,像在悲叹一样;寒夜孤灯,仿佛也在凄惋幽思;即使是嵩山的松雪,好像也在召唤着诗人归去,总之,没有一物不解人意,不含着深情。因情见景,情由景发,情景交融,融为一体,读之撼动人心。

  吴 宫

  李商隐

  龙槛沉沉水殿清,

  禁门深掩断人声。

  吴王宴罢满宫醉,

  日暮水漂花出城。

  李商隐诗鉴赏

  题称“吴宫”,但诗中所咏情事并不一定与历史上的吴王夫差及吴宫生活有直接关系,诗人不过是借咏史的名义来反映现实。

  一般写宫廷荒淫生活的诗,不论时间背景是在白天或在夜间,也不论用铺陈之笔还是用简约之笔,总不能不对荒淫之状作不同程度的正面描写。这首诗却自始至终,没有一笔正面描绘吴宫华靡生活,纯从侧面着笔。

  前两句写黄昏时分覆盖着整个吴宫的一片死寂。

  龙槛,指宫中临水有栏杆的亭轩类建筑;水殿,是建在水边或水中的宫殿。龙槛和水殿,都是平日宫中最热闹喧哗的游赏宴乐之处,现在却悄然不见人迹,只见在暮色沉沉中隐现着的建筑物的轮廓与暗影。“清”

  字画出在平静中纹丝不动的水面映照着水殿的情景,暗示了水殿的空寂清冷。如果说第一句主要是从视觉感受方面写出了吴宫的空寂,那么第二句则着重从听觉感受方面写出了它的冷静。平日黄昏时分,正是宫中华灯初上,歌管相逐,舞姿蹁跹的时刻,现在却宫门深闭,悄无人声,简直像一座无人居住的空殿。这是死一般的沉寂引发读者去探究底蕴,寻求答案。

  第三句方点醒以上的描写,使读者恍然领悟吴宫日暮时死寂原来是“宴罢满宫醉”的结果。而一经点醒,前两句所描绘的沉寂情景就反过来引发读者去充分想象在这之前满宫的喧闹歌吹、狂欢极乐和如醉如痴的场景。而且前两句越是把死一般的沉寂描绘得很突出,读者对疯狂享乐场景的想象便越不受限制。“满醉”三个字用笔很重。它不单是要交待宴罢满宫酒醉的事实,更重要的是借此透出一种疯狂的颓废的享乐欲望,一种醉生梦死的精神状态。正是从这里,诗人写出了一个含意深长的结尾。

  “日暮水漂花出城”。这是一个似乎很平常的细节:日暮时的吴宫,悄无人迹,只有御沟流水,在朦胧中缓缓流淌,漂送着瓣瓣残花流出宫城。这样一个细节,如果孤立起来看,可能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但把它放在“吴王宴罢满宫醉”这样一个背景上来描写,便显得很富含蕴而耐人咀嚼了。对于一座华美的宫城,人们通常情况下总是首先注意到它的巍峨雄伟的建筑、金碧辉煌的色彩;即使在日暮时分,首先注意到的也是灯火辉煌、丝管竞逐的景象。只有当吴宫中一片死寂,暮色又笼罩着整个黑沉沉的宫城时,才会注意到脚下悄然流淌的御沟和漂在水面上的落花。如果说,一、二两句写吴宫黄昏的死寂还显得比较一般,着重于外在的描写,那么这一句就是传神之笔,写出了吴宫日暮静寂的神韵和意境。而这种意境,又进一步反衬了“满宫醉”前的喧闹和疯狂。顺着这层意蕴再往深处体味,还会隐隐约约地感到,这“日暮水漂花出城”的景象中还包含着某种比兴象征的意味。在醉生梦死的疯狂享乐之后出现的日暮黄昏的沉寂,使人仿佛感到覆亡的不祥暗影已经悄然无声地笼罩了整个吴宫,而流水漂送残花的情景则更使人感到吴宫繁华的行将消逝,感受到一种“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悲怆。

  姚培谦说:“花开花落,便是兴亡景象。”(《李义山诗笺注》)他是领悟到了作者寄寓在艺术形象中的微意。

  清刘熙载说:“绝句取径贵深曲,盖意不可尽,以不尽尽之。正面不写写反面;本面不写写对面、旁面,须如睹影知竿乃妙”。(《艺概·诗概》)这首诗正是“正面不写”、“睹影知竿”的典型例证。

  忆住一师

  李商隐

  无事经年别远公,

  帝城钟晓忆西峰。

  烟炉销尽寒灯晦,

  童子开门雪满松。

  李商隐诗鉴赏

  住一师是个僧人。“远公”即东晋庐山东林寺高僧惠远(一作慧远),是净土宗的初祖。诗中用“远公”来代称住一师,可见住一师绝非平庸之辈,亦见诗人倾慕之情。“无事”即“无端;无端而别,愈加使人怅恨。钟晓,即晓钟,是唐代京城长安清晨的一大特色。唐无名氏《晓闻长乐钟声》诗云:“汉苑钟声早,秦郊曙色分。霜凌万户彻,风散一城闻。”每天黎明,宫中和各佛寺的钟声一齐长鸣,声震全城。

  诗人由帝城的晓钟,联想到住一师所在的西峰佛寺的晓钟,于是自然而然地想到相别经年的友人了。

  接着,诗人重现了留存在记忆中最深刻感人的一个场景,含蓄地表现了对已往深挚情谊的怀念。“烟炉(一作炉烟)销尽”,寒灯晦暗,正是拂晓时佛殿的逼真写照。小童推开山门,只见皑皑白雪,洒满苍翠的松枝。这两句粗看似乎既未写其人,也未写其事,然而仔细吟味,却是其人其事历历在目。清晨的钟声,把诗人带到当年与住一师同在西峰时的情景中去。

  他们可能曾一处围炉夜话,畅叙友情;也可能曾一起煮茗吟诗,共赏佳句;也可能曾一道焚香鼓琴,敲枰对弈,..此时,烟炉里香火已熄灭,点了一夜的灯烛逐渐暗淡,两人忘了时间的漫长,忘了天气的凄寒,等到小童开门一看,啊,白雪铺天盖地,一片银色世界!这西峰松雪图,让诗人重温了昔日相聚时的欢乐,饱含着诗人深沉的忆念之情。清人田玉(香泉)评这两句说:“只写所住之境清绝如此,其人益可思矣。

  相忆之情,言外缥缈。”(《李义山诗集辑评》纪昀引)

  诗人的构思,的确高妙。

  这首诗,境界极美,情致幽远。清代田兰芳称此诗“不近不远,得意未可言尽”,纪昀说它“格韵俱高”,他们都对这首诗极为赞赏。

  微 雨

  李商隐

  初随林霭动,

  稍共夜凉分。

  窗迥侵灯冷,

  庭虚近水闻。

  细 雨

  李商隐

  帷飘白玉堂,

  簟卷碧牙床。

  楚女当时意,

  萧萧发彩凉。

  李商隐诗鉴赏

  李商隐写了不少咏物诗,不仅体物工切,摹写入微,还能够通过多方面的刻画,传达出物象的内在神韵。这里举两首题材相近的作品作一点分析比较。

  前一首咏微雨。微雨是不易察觉的,如何才能把它真切地表现出来呢?诗中描写全向虚处落笔,借助于周围的有关事物和人的主观感受作多方面的陪衬、渲染,捕捉到了微雨的形象。开头两句写傍晚前后微雨刚落不久的情景。霭,雾气。稍,渐渐。微雨初起时,只觉得它随着林中雾气一起浮动,根本分不清是雾还是雨;逐渐地,微雨伴同夜幕降临,它分得了晚间的丝丝凉意。后面两句写夜深后微雨落久的情景。

  迥,远。虚,空。微雨久落后气温下降,人坐屋内,尽管远隔窗户,仍然感觉出寒气透入户内,侵蚀到闪烁不定的灯火上;同时,落久后空气潮湿,雨点逐渐增重,在空寂的庭院里,可以听得见近处水面传来细微的淅沥声。四句诗写出了从黄昏到夜晚间微雨由初起到落久的过程,先是全然不易察觉,而后渐能察觉,写得十分细腻而熨贴,但又没有一个字直接刻画到微雨本身,仅是从林霭、夜凉、灯光、水声诸物象来反映微雨带给人的各种感觉,显示了作者写景状物出神入画的艺术功底。下字也极有分寸,“初随”、“稍共”、“侵”、“冷”、“虚”、“近”,处处扣住微雨的特点,一丝不苟。

  如果说,《微雨》的妙处在于避免从正面铺写雨的形态,只是借人的感受作侧面烘托,那么,《细雨》的笔法则全属正面铺陈,不过是发挥了比喻及想象的功能,同样写得灵活而新鲜。

  诗篇一上来打了两个比方。白玉堂,指天宫,相传中唐诗人李贺临死时,看见天上使者传天帝令召唤他上天给新建的白玉楼撰写记文。碧牙床,喻指天空,蔚蓝清澈的天空好像用碧色象牙雕塑成的卧床。

  这里将细雨由天上洒落,想象为好像天宫白玉堂前飘拂下垂的帷幕,又像是从天空这张碧牙床上翻卷下来的簟席。帷幕、簟席都是织纹细密而质地轻软的物件,用它们作比拟,既体现出细雨的密致形状,也描画了细雨随风飘洒的轻盈灵姿。接下来,诗人再借用神话传说材料作进一步形容。楚女,指《楚辞·九歌·少司命》里描写的神女,诗中曾写到她在天池沐浴后曝晒、梳理自己头发的神情。萧萧,清凉的感觉。

  这里说:想象神女当时的情态,那茂密的长发从两肩披拂而下,熠熠地闪着光泽,萧萧地传达凉意,不就同眼前洒落的细雨相似吗?这个比喻不仅更为生动地写出了细雨的诸项特征,还特别富于韵致,引人遐想。整首诗联想丰富,意境优美,如“帷飘”、“簟卷”的具体形象,“白玉”、“碧牙”、“发彩”的设色烘托,“萧萧”的清凉气氛,尤其是神女情态的虚拟想象,合成了一幅神奇谲幻、瑰丽多彩的画面。比较起来,《微雨》偏于写实作风,本诗则更多浪漫情味,从中反映出作者咏物的多样化笔调。

  无题二首

  李商隐

  凤尾香罗薄几重,

  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

  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

  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待好风?

  重帏深下莫愁堂,

  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

  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

  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

  未妨惆怅是清狂。

  李商隐诗鉴赏

  李商隐的七律无题,艺术上最成熟,最能代表其无题诗的独特艺术风貌。这两首七律无题,内容都是抒写青年女子爱情失意的幽怨,相思无望的苦闷,又都采取女主人公深夜追忆往事的方式,因此,女主人公的心理独白就构成了诗的主体。她的亲身遭遇和爱情生活中某些具体事情就是通过追思回忆或隐或显地表现出来的。

  第一首首联写女主人公深夜缝制罗帐。凤尾香罗,是一种织有凤纹的薄罗;碧文圆顶,指有青碧花纹的圆顶罗帐。李商隐写诗特别讲究暗示,即使是律诗的首联,也往往不愿意写得过于明显直接,留下一些内容让读者去玩索体味。象这一联,就只写主人公在深夜做什么,而不点破这件事意味着什么,甚至连主人公的性别与身份都不作明确交代。我们通过“凤尾香罗”、“碧文圆顶”的字面和“夜深缝”的行动,可以推测女主人公大概是一位幽居独处的闺中女子。罗帐,在古代诗歌中常常被用作男女好合的象征。在寂寥的长夜中默默地缝制罗帐的女主人公,大概正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和对会合的深情等待中吧。

  接下来是女主人公的一段回忆,内容是她和意中人一次偶然的相遇——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对方驱车匆匆走过,自己因为羞涩,用团扇遮面,虽相见而未及通一语。从上下文所描写的情形看,这次相遇不象是初次邂逅,而是“断无消息”之前的最后一次照面。否则,不可能有深夜缝制罗帐,等待会合的举动。正因为是最后一次未通言语的相逢,在长期得不到对方音讯的今天回忆往事,就越发感到失去那次机缘的可惜,而那次相遇的情景也就越加清晰而深刻地留在记忆中。所以这一联不只是描绘了女主人公爱情生活中一个难忘的片断,而且曲折地表达了她在追忆往事时那种惋惜、怅惘而又深情地加以回味的复杂心理。起联与颔联之间,在情节上有很大的跳跃,最后一次照面之前的许多情事(比如她和对方如何结识、相爱等)统统省略了。

  颈联写离别后的相思寂寞。和上联通过一个富于戏剧性的片断表现瞬间的情绪不同,这一联却是通过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概括地抒写一个较长时期中的生活和感情,具有更浓厚的抒情气氛和象征暗示色彩。

  两句是说,自从那次匆匆相遇之后,对方便毫无音讯。已经有多少次独自伴着逐渐黯淡下去的残灯度过寂寥的不眠之夜,眼下又是石榴花红的季节了。“蜡炬成灰泪始干”,“一寸相思一寸灰”,那黯淡的残灯,不仅是渲染了长夜寂寥的气氛,而且它本身就仿佛是女主人公相思无望情绪的外化与象征。石榴花红的季节,春天已经消逝了。在寂寞的期待中,石榴花红给她带来的将是流光易逝、青春虚度的怅然与伤感吧?

  “金烬暗”、“石榴红”,仿佛是不经意地点染景物,却寓含了丰富的情感内涵。把象征暗示的表现手法运用得这样自然精妙,不着痕迹,这确实是艺术上炉火纯青的标志。

  末联仍旧回到深情的期待上来。“斑骓”句暗用乐府《神弦歌·明下童曲》“陆郎乘斑骓..望门不欲归”句意,大概是暗示她日夕思念的意中人其实和她相隔并不遥远,也许此刻正系马垂杨岸边呢,只是咫尺天涯,无缘会合罢了。末句化用曹植《七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诗意,盼望能有一阵好风,将自己吹送到对方身边。李商隐的爱情诗,大多数是写相思的痛苦与会合的艰难,但即使是绝望的爱情,也总是贯串着一种执着不移的追求,一种“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式的真挚而深厚的感情。

  希望在寂寞中燃烧,我们在这首诗中所感受到的也正是这样一种感情。一个重要原因。

  比起第一首,第二首更侧重于抒写女主人公的身世遭遇之感,写法也更加总括。一开头就撇开具体情事,从女主人公所处的环境氛围写起。层帷深垂,幽邃的居室笼罩着一片深夜的寂静。独处幽室的女主人公自思身世,辗转不眠,倍感静夜的漫长。这里尽管没有一笔正面抒写女主人公的心理状态,但透过这寂静孤清的环境气氛,我们几乎可以触及到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感觉到那帷幕深垂的居室中弥漫着一种无名的幽怨。

  颔联进而写女主人公对自己爱情遇合的回顾。上句用巫山神女梦遇楚王事,下句用乐府《神弦歌·清溪小姑曲》:“小姑所居,独处无郎。”意思是说,追忆往事,在爱情上尽管也像巫山神女那样,有过自己的幻想与追求,但到头来不过是做了一场幻梦而已;直到现在,还正像清溪小姑那样,独处无郎,终身无托。这一联虽然用了两个典故,却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有用典的痕迹,真正达到了应用故典如同己出的程度。

  特别是它虽然写得非常总括,却并不抽象,因为这两个典故各自所包含的神话传说本身就能引起读者的丰富想象与联想。两句中的“原”字、“本”字,颇见用意。前者暗示她在爱情上不仅有过追求,而且也曾有过暂时的遇合,但终究成了一场幻梦,所以说“原是梦”;后者则似乎暗示:尽管迄今仍然独居无郎,无所依靠,但人们则对她颇有议论,所以说“本无郎”,其中似含有某种自我辩解的意味。不过,上面所说的这两层意思,都写得隐约不露,不细心揣摩体味是不容易发现的。

  颈联从不幸的爱情经历转到不幸的身世遭遇。这一联用了两个比喻:说自己就像柔弱无助的菱枝,却偏遭风波的摧残;又像具有芬芳美质的桂叶,却无月露滋润使之飘香。这一联含意比较隐晦,似乎是暗示女主人公在生活中一方面受到恶势力的摧残,另一方面又得不到应有的同情与帮助。“不信”,是明知菱枝为弱质而偏加摧残,见“风波”之横暴;“谁教”,是本可滋润桂叶而竟不如此,见“月露”之无情。措辞婉转,而意寓沉痛。

  爱情遇合既同梦幻,身世遭逢又如此不幸,但女主人公并没有放弃爱情上的追求——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即便相思全然无益,也不妨抱痴情而惆怅终身。在近乎幻灭的情况下仍然坚持不懈的追求,“相思”的铭心刻骨更是可想而知了。

  中唐以来,以爱情、艳情为题材的诗歌逐渐增多。这类作品的共同特点是叙事的成份比较多,情节性比较强,人物、场景的描绘相当细致。李商隐的爱情诗却以抒情为主体,主要抒写主人公的主观感觉、心理活动,表现她(他)们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而为了加强抒情的形象性、生动性,又往往要在诗中织入某些情节的片断,在抒情中融入一定的叙事成分。

  这就使诗的密度大大增加,形成短小的体制与丰富的内容之间的矛盾。为了克服这一矛盾,他不得不大大加大诗句之间的跳跃性,并且借助比喻、象征、联想等多种手法来加强诗的暗示性。这是他的爱情诗意脉不很明显、比较难读的一个重要原因。但也正因为这样,他的爱情诗往往具有蕴藉含蓄、意境深远、含蓄细腻的特点和优点,经得起反复咀嚼与玩味。

  无题诗究竟有没有寄托,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离开诗歌艺术形象的整体,抓住其中的片言只语,附会现实生活的某些具体人事,进行索隐猜谜式的解释,是完全违反艺术创作规律的。象冯浩那样,将“凤尾”首中的“垂杨岸”解为“寓柳姓”(指诗人的幕主柳仲郢),将“西南”解为“蜀地”,从而把这两首诗说成是诗人“将赴东川,往别令狐,留宿,而有悲歌之作”,陷于穿凿附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诗歌形象的整体出发,联系诗人的身世遭遇和其他作品,区别不同情况,对其中的某些无题诗作这方面的探讨。

  就这两首无题诗看,“重帏”首着重写女主人公如梦似幻,无所依托,横遭摧残的凄苦身世,笔意空灵概括,意在言外,其中就可能寓含或渗透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感。熟悉作者身世的读者不难从“神女”一联中体味出诗人在回顾往事时深慨辗转相依、终归空无的无限怅惘。“风波”一联,如单纯写女子遭遇,显得不着边际;而从比兴寄托角度理解,反而易于意会。

  作者地位寒微,“内无强近,外乏因依”(《祭徐氏姊文》),仕途上不仅未遇有力援助,反遭朋党势力摧抑,故借菱枝遭风波摧折,桂叶无月露滋润致慨。

  他在一首托宫怨以寄慨的《深宫》诗中说:“狂飚不惜萝阴薄,清露偏知桂叶浓”,取譬与“风波”二句相似(不过“清露”句与“月露”句托意正相反而已),也可证“风波”二句确有寄托。何焯说这首无题“直露(自伤不遇)本意”,是比较符合实际情况的。和“重帏”首相比,“凤尾”首的寄托痕迹就很不明显,因为诗中对女主人公爱情生活中的某些具体情事描绘得相当细致(如“扇裁月魄”一联),写实的特点比较突出。但不论这两首无题诗有无寄托,它们都首先是成功的爱情诗。

  谒 山

  李商隐

  从来系日乏长绳,

  水去云回恨不胜。

  欲就麻姑买沧海,

  一杯春露冷如冰。

  李商隐诗鉴赏

  时间的流逝,使古往今来多少志士才人慷慨悲歌。

  李商隐这首诗,所吟咏慨叹的尽管还是这样一个带有永恒性的宇宙现象,却极富浪漫的奇思异想,令人耳目一新。

  诗一开始就把问题直截了当地提到人们面前。傅玄《九曲歌》说:“岁暮景迈群光绝,安得长绳系白日?”长绳系日,是古代人们企图留住时光的一种天真幻想。但这样的“长绳”又到哪里去找呢?傅诗说“安得”,已经表现出这种企望之难以实现;李诗更进一步,说“从来系日乏长绳”,干脆将长绳系日的设想彻底否绝了。

  正因为时间流逝的无法阻止,望见逝川东去、白云归山的景象,不免令人感叹,心中怅恨,无时或已。由系日无绳之慨,到水去云回之恨,感情低沉到极点,似乎已经山穷水尽,诗人却由“恨”忽生奇想,转出一片柳暗花明的新境。

  “欲就麻姑买沧海。”麻姑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女仙,她自称曾在短时间内三见沧海变为桑田。诗人因此而认定沧海属于麻姑,并想到要向麻姑买下整个沧海。乍读似觉这奇想有些突如其来,实则它即缘“系日乏长绳”和“水去云回”而生。在诗人想象中,“逝者如斯”的时间之流,最后都流注汇集于大海,因而这横无际涯的沧海便是时间的总汇;买下了沧海,也就占据了全部时间,不致再有水去云回之恨了。这想象,天真到接近童话,却又大胆得令人惊讶;曲折到埋没条理的程度,却自有其幻想的逻辑。

  末句更是奇中出奇,曲之又曲。沧海究竟能不能“买”?诗人不作正面回答,而是在读者面前推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形象—— 一杯春露冷如冰。刚刚还展现在面前的浩渺无际的沧海仿佛突然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一杯冰冷的春露。神话中的麻姑曾经发现,蓬莱仙山一带的海水比不久前又浅了一半,大概沧海又一次要变成陆地了。诗人抓住这一点加以发挥,将沧海变桑田的过程缩短为一瞬间,让人透悟到这眼前的一杯春露,不过是浩渺的沧海倏忽变化的遗迹,顷刻之间,连这一杯春露也将消失不存了。这是对宇宙事物变化迅速的极度夸张,也是对时间流逝之快的极度夸张。一个“冷”字,揭示出时间的无情、自然规律的冰冷无情和诗人无可奈何的绝望情绪。诗中那种“欲就麻姑买沧海”的新奇而大胆的幻想,“一杯春露冷如冰”的奇幻而瑰丽的想象,却充分体现出诗人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这种奇幻的想象和构思,颇似李贺,可以看出李贺对李商隐的影响。有人曾指出诗中买沧海的设想和李贺《苦昼短》中“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的意思差不多,而“一杯春露冷如冰”的诗句则是点化李贺《梦天》“一泓海水杯中泻”的句子,这是比较精辟的比较分析。

  题称“谒山”,即拜谒名山之意。从诗中所抒写的内容看,当是登高山望见水去云回日落的景象有感而作。将一个古老的题材写得这样新奇浪漫,诗情画意,也许正可以借用和诗人同时的李德裕说的一句话来评价:“譬诸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此所以为灵物也。”

  哭刘蕡

  李商隐

  路有论冤谪,

  言皆在中兴。

  空闻迁贾谊,

  不待相孙弘。

  江阔惟回首,

  天高但抚膺。

  去年相送地,

  春雪满黄陵。

  李商隐诗鉴赏

  唐文宗大和二年(828) ,刘蕡应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在策文中痛斥宦官专权,引起强烈反响。考官慑于宦官威势,不予以录取。后来令狐楚、牛僧孺均曾表蕡幕府,授秘书郎,以师礼待之。而宦官深恨蕡,诬以罪,贬柳州司户卒。对刘蕡贬谪而冤死,李商隐是极为悲痛的。

  诗的前半写刘蕡冤谪而死。诗先不直接写自己的看法,而是从引述旁人的议论落笔。“言”指刘蕡应贤良方正试所作的策文。行路之人都在议论刘蕡遭贬柳州确是冤屈,都说他在贤良对策中的言论全是为着国家的中兴。言“中兴”而遭“冤谪”,可见蒙冤之深,难怪路人也在为之鸣不平了。诗人借路人之口谈论冤谪,当然比直说更加有力。这不但表现了人们对刘蕡的同情和敬重,也从侧面反映了他们对宦官诬陷刘蕡的痛恨,对朝廷软弱昏庸的谴责。

  下面两句接着引历史人物,痛惜刘蕡之死。“迁”在这里是迁升之意。西汉贾谊因遭谗毁,贬为长沙王太傅,后文帝又把他召回京城,任文帝爱子梁怀王太·4176·《唐诗鉴赏大典》

  傅,常向他询问政事。孙弘,即公孙弘,汉武帝时初为博士,一度免归,后又举为贤良文学,受到重用,官至丞相,封平津侯。“不待”即不及待。两句是说:

  空自听说昔年贾谊被召回朝廷,刘蕡却被远谪柳州,客死他乡,不可能像公孙弘那样再次被举荐,受重用了。此联用典妥帖,何焯特别称第四句“最为精切”

  (《李义山诗集辑评》)。“空闻”、“不待”二语,顿挫有力,透出诗人对他的痛惜之情。

  诗人视刘蕡为“师友”,而他竟死于冤屈,怎能不使诗人伤心痛哭。五、六两句,即扣住题面,写诗人痛哭情状。刘蕡最后似死在浔阳(今江西九江)。

  诗人是在长安作此诗的。遥隔大江,只有频频回首南望,望空洒泪;天高难问,沉冤难诉,死不复生,惟有捶胸痛哭。长恸之后,痛定思痛,诗人回忆起一年前与刘蕡在黄陵(山名,在今湖南湘阴)相别的最后一面。那时,正当刘蕡冤谪柳州,天空阴暗,春雪凄寒。结尾两句不但烘托着二人分别时的悲切心情,且与诗人写此诗时悲痛欲绝的心境亦融为一体,留下不尽的哀思。纪昀说:“逆挽作收,结法甚好。”(《李义山诗集辑评》)此论极是。

  这首诗,整篇都流淌着诗人的泪水,贯穿着一个“哭”字:始则是呜咽悲泣,随后是放声痛哭,继而是仰天悲号,最后则又变为抽噎饮泣。读完全诗,仿佛诗人的哭声还萦绕在我们耳际。写法上,诗人把叙述、议论、抒情三者结合在一起。前面四句全是叙述、议论,但叙述中含着很强的抒情成分。后面四句抒情,而结联于抒情中又含着叙述成分。如果全是叙述和议论,容易干枯乏味;若纯用抒情,又与此诗所写的具体内容不太相合,难于写出刘蕡的沉冤。此诗将这三者结合起来,使公义私情,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从而增强了诗的感染力。

  凉 思

  李商隐

  客去波平槛,

  蝉休露满枝。

  永怀当此节,

  倚立自移时。

  北斗兼春远,

  南陵寓使迟。

  天涯占梦数,

  疑误有新知。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写诗人初秋夜晚的一段愁绪。

  首联写愁思产生的环境。访客已经离去,池水涨平了栏槛,知了停止噪鸣,清露挂满树枝,好一幅水亭秋夜的清凉图画!但是,诗句的胜处不光在于写景逼真,它还细致地传达出诗人心理感受的微妙变化。

  如“客去”与“波平槛”,本来是互不相关的两件事,为什么要放在一起叙述呢?细细推敲,大有道理。大凡人在热闹之中,是不会去注意夜晚池塘涨水这类细节的。只有当客人告退、孤身独坐时,才会突然发现:哟,怎么不知不觉面前的水波已涨得这么高了!

  同样,鸣蝉与滴露也是生活里的常事,也只有在突然清静下来心绪无聊时,才会觉察到现象的变化。所以,这联写景实际上反映了诗人由闹至静后的特殊心境,为引起愁绪作了铺垫。

  第二联开始,诗人的笔触由“凉”转入“思”。

  永怀,即长想。此节,此刻。移时,历时、经时。诗人的身影久久倚立在水亭栏柱之间,他凝神长想,思潮起伏。读者虽还不知道他想的什么,但已经感染到那种愁绪绵绵无边的悲凉情味。

  诗篇后半进入所思的内容。北斗星,因为它屹立天极,众星围绕转动,古人常用来比喻君主,这里指皇帝驻居的京城长安。兼春,即兼年,两年。南陵,今安徽繁昌县,唐时属宣州。寓,托。两句意思是:

  离开长安已有两个年头,驻留远方未归;而托去南陵传信的使者,又迟迟不带回期待的消息。处在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无怪乎诗人要产生被弃置天涯、零丁孤苦的感觉,屡屡借梦境占卜吉凶,甚至猜测所联系的对方有了新结识的朋友而不念旧交了。由于写作背景难以考定,诗中所叙情事不很了了。但我们知道李商隐一生不得志,在朝只做过短短两任小官,其余时间都漂泊他乡,寄人幕下。这首诗大约写在又一次飘零途中,缅怀长安而不得归,寻找新的出路又没有,抱负难展,托身无地,只好归结于悲愁抑郁的情思。

  “凉思”一题,语意双关:既指“思”由“凉”生,也意味着思绪悲切。按此理解,“凉”和“思”又是通篇融为一体的。

  此诗抒情采取直写胸臆的方式,不像作者一般诗作那样曲折见意,但倾吐胸怀仍有宛转含蓄之处,并非一泻无余。语言风格疏朗清淡,不假雕饰,有别于李商隐一贯的精工典丽的作风,正适合于表现那种凄清萧瑟的情怀。大作家善于随物赋形,不受一种固定风格的局限,于此可见一斑。

  花下醉

  李商隐

  寻芳不觉醉流霞,

  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

  更持红烛赏残花。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一首抒发对花的陶醉流连的小诗。

  首句“寻芳不觉醉流霞”,写出从“寻”到“醉”

  的过程。因为爱花,所以怀着浓厚的兴趣,殷切的心情,特地独自去“寻芳”;既“寻”而果然喜遇;既遇遂深深为花之美艳所吸引,流连称颂,不能自已;流连称颂之馀,竟不知不觉地“醉”了。这是双重的醉。流霞,是神话传说中一种仙酒。《论衡》上说,项曼卿好道学仙,离家三年而返,自言:“欲饮食,仙人辄饮我以流霞。每饮一杯,数日不饥。”这里用“醉流霞”,含意双关,既明指为甘美的酒所醉,又暗喻为艳丽的花所醉。从“流霞”这个词语中,可以想象出花的绚烂、美艳,想象出花的芳香和形态,加强了“醉”字的具体可感性。究竟是因为寻芳之前喝了酒此时感到了醉意,还是在寻芳的过程中因为心情飘飘然而对酒赏花?究竟是因迷于花而增添了酒的醉意,还是因醉后的微醺而更感到花的醉人魅力?很难说得清楚。可能诗人正是要借这含意双关的“醉流霞”表达出生理的醉与心理的醉之间相互作用和奇妙融合。“不觉”二字,正传神地描绘出目眩神迷、身心俱醉而不自知其所以然的情态,笔意极为超妙。

  次句“倚树沉眠日已斜”进一步写“醉”字。因迷花醉酒而不觉倚树(倚树亦即倚花,花就长在树上,灿若流霞);由倚树而不觉沉眠;由沉眠而不觉日已西斜。叙次井然有序,而又处处紧扣“醉”字。醉眠于花树之下,整个身心都为花的馥郁所包围、所熏染,连梦也带着花的醉人芳香。所以这“沉眠”不妨说正是对花的沉醉。这一句似从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迷花倚石忽已暝”句化出,进一步写出了身心俱醉的迷花境界。

  醉眠花下而不觉日斜,似已达到迷花极致而难以为继。三、四两句忽又柳暗花明,转出新境——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在倚树沉眠中,时间不知不觉由日斜到了深夜,客人已经四处离去,酒也已经醒了,四周是一片夜的朦胧与沉寂。在这种环境气氛中,一般人是不会想到欣赏花的;即使想到,也会因露冷风寒、花事阑珊而感到意致索然。但对一个爱花迷花的诗人来说,这种酒后人醒的深夜气氛,反倒更激起赏花的意趣。酒阑客散,正可静中细赏;酒醒神清,与醉眼朦胧中赏花自别有一番风味;深夜之后,才能看到人所未见的情态。特别是当他想到白天盛开的花朵,到了明朝也许就将落英缤纷、残红遍地,一种对美好事物的深刻留连之情便油然而生,促使他抓住这最后的时机欣赏行将消逝的美,于是,便有了“更持红烛赏残花”这一幕。在夜色朦胧中,在红烛的照映下,这行将凋零的残花在生命的最后瞬间仿佛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光华,美丽得像一个五彩缤纷而又隐约朦胧的梦境。诗人也就在持烛赏残花的过程中得到了新的也是最后的陶醉。夜深酒醒后的“赏”,正是“醉”的更进一步的表现,正如姚培谦所说,“方是爱花极致”(《李义山诗笺注》)。清人马位说:“李义山诗‘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有雅人深致;苏子瞻‘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有富贵气象。二子爱花兴复不浅”(《秋窗随笔》)。“雅人深致”与“富贵气象”之评,今天我们也许有所保留,而归结到“爱花兴复不浅”,则是完全确切的。

  正月崇让宅

  李商隐

  密锁重关掩绿苔,

  廊深阁迥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

  尚自露寒花未开。

  蝙拂帘旌终展转,

  鼠翻窗网小惊猜。

  背灯独共馀香语,

  不觉犹歌《起夜来》。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诗人悼念亡妻之作。崇让宅是诗人的岳父、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在东都洛阳崇让坊的宅邸,诗人和妻子曾在此居住。诗人的妻子卒于大中五年(851)夏秋间。此诗作于大中十一年正月洛阳时。

  昔日返回崇让宅,见到可爱的妻子,该是多么幸福和欢乐。这次返归,却是触景生悲。宅门牢牢上锁,重重关闭,地上长满青苔,说明久已无人居住,成了废宅;因为寂无一人,回廊楼阁非常冷落,显得特别深远;妻子已死,无人与语,诗人只好在此独自徘徊。夜幕降临,月忽生晕,不但月光蒙上一层阴影,似有无限哀愁,而且月晕则多风,天气也要变得更加凄冷;露寒风冷,春花也不绽开。诗的开头两联,首联扣住题中崇让宅,写其荒凉冷落,伤心惨目;颔联扣住题中“正月”,写“风露花月,不堪愁对”(清屈复《李义山诗笺注》)。这四句,用环境的凄楚,衬托出诗人心境的凄楚。何焯说:“三四覆装,月晕多风比妻身亡,下句则曾未得富贵开眉也。”(《李义山诗集辑评》)也就是说,这两句是兼用眼前之景,隐喻过去的情事,第三句是说妻子去逝之前,诗人已看出不祥的预兆;下句谓王氏婚后,诗人一直穷愁潦倒,生计艰辛,从未使妻子眉目舒展过一日,于内疚中含着深厚的哀悼之情。

  “帘旌”为帘端之帛,以其形状似旌(旗),故称,这里即指帘子。“展转”、“惊猜”,都是诗人的活动。“展转”用《诗经·周南·关雎》“展转反侧”语,指翻来复去,不能入睡。“窗网”是张挂在窗外檐下以防鸟雀入室的网。“惊猜”句非常逼真地表达出了诗人的心理活动:深夜诗人全神贯注地怀念亡妻,忽听到鼠翻窗网之声,还以为是妻子到室中来了。“小”字形容心中微微一怔,措词极有分寸。一“惊”、一“猜”,连下两个动词,体物精细入微。这两句以动写静,因为如果在风雨喧嚣的夜里,是不会觉察出“蝙拂帘旌”、“鼠翻窗网”这样微细的声响的。而夜愈是寂静,愈是使人感到寂寞孤独,愈是加重对亡妻的思念,因而才“展转”、“惊猜”,终夜不能成眠。

  最后两句,写得更加沉痛。因为“惊猜”妻子来了,所以立刻翻起身。然而却又没有见到妻子。此时诗人神智已经恍惚,还仿佛听见她唱起《起夜来》的哀歌。“背灯”,状诗人向室内四处寻找;“馀香”是亡妻所遗之香气;闻着馀香,仿佛妻子犹在,故与之语。《起夜来》是乐府曲调名,《乐府解题》说:“《起夜来》,其辞意犹念畴昔思君之来也。”是妻子怀念丈夫之辞。此诗不说自己思念妻子,却说亡妻思念自己,这样从对方来说,其言更加沉痛,更见出自己的思念之深沉,思情之惨苦。这两句一字一泪,一字一血,读之令人伤心不已。

  悼亡诗,常用的艺术写法是睹物思人,由物见情,或者思念往事,由事见情。此诗用的则是由景见情的手法,全诗从白天到夜晚,由门外到宅内,再到室中,通过对环境的层层描写,衬托出诗人悼念妻子的悲痛心情和复杂的内心活动,不叙一事,不发一句议论,情真意切,非常感人,张采田就称它“情深一往,读之增伉俪之重,潘黄门后绝唱也。”(《玉溪生年谱会笺》)

  曲 江

  李商隐

  望断平时翠辇过,

  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

  玉殿犹分下苑波。

  死忆华亭闻唳鹤,

  老忧王室泣铜驼。

  天荒地变心虽折,

  若比伤春意未多。

  李商隐诗鉴赏

  曲江,是唐代长安最大的名胜风景区,“开元中疏凿为胜境..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赏,盛于中和上已之节”(康骈《剧谈录》)。安史乱后荒废。

  唐文宗颇想恢复升平故事,于大和九年(835)二月派神策军修治曲江。十月,赐百官宴于曲江。甘露之变发生后不久,下令罢修。李商隐在事变后第二年春天写的这首诗。

  曲江的兴废,和唐王朝的盛衰密切相关。杜甫在《哀江头》中曾借曲江今昔抒写国家残破的伤痛。面对经历了另一场“天荒地变”—— 甘露之变后荒凉满目的曲江,李商隐心中难免产生和杜甫类似的感叹。

  杜甫的《哀江头》,可能对他这首诗的构思有过启发,只是他的感慨已经寓有特定的现实内容,带上了更浓重的悲怆的时代色彩。

  一开始就着意渲染曲江的荒凉景象:放眼极望,再也看不见平时皇帝车驾临幸的盛况,只能在夜半时听到冤鬼的悲切声。这里所蕴含的并不是吊古伤今的历史感叹,而是深沉的现实政治感喟。“平时翠辇过”,指的是事变前文宗车驾出游曲江的情形;“子夜鬼悲歌”,则是事变后曲江的景象,这景象,荒凉中显出凄厉,正暗示出刚过去不久的那场“流血千门,僵尸万计”的残酷事变。在诗人的感受中,这场大事变仿佛划分了两个时代:“平时翠辇过”的景象已经成为极望而不可再见的遥远的过去,眼前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幅黑暗、萧瑟而带有恐怖气氛的现实图景。“望断”、“空闻”,从正反两个方面暗寓了一场“天荒地变”。

  三、四承“望断”句,说先前乘金舆陪同皇帝游览的美丽宫妃已不再来,只有曲江流水依然在寂静中流向玉殿旁的御沟(曲江与御沟相通)。“不返”、“犹分”的鲜明对比中,显现出一幅荒凉冷落的曲江图景,蕴含着无限沧桑今昔之感。文宗修缮曲江亭馆,游玩下苑胜景,本想恢复升平故事。甘露事变一起,受制家奴,形同幽囚,翠辇金舆,遂绝迹于曲江。这里,正寓有升平不返的深沉感慨。下两联的“荆棘铜驼”之悲和“伤春”之感都由此生出。

  第五句承“空闻”句。西晋陆机因被宦官孟玖所谗而受诛,临死前悲叹道:“华亭(陆机故宅旁谷名)

  鹤唳,岂可复闻乎?”这里用以暗示甘露事变期间大批朝臣惨遭宦官杀害的情事,回应次句“鬼悲歌”。

  第六句承“望断”句与颔联。西晋灭亡前,索靖预知天下将乱,指着洛阳宫门前的铜驼叹息道:“会见汝在荆棘中耳!”这里借以抒写对唐王朝运将倾的忧虑。

  这两个典故都用得非常精切,不仅使不便明言的情事得到微显的传达,而且加强了全诗的悲剧气氛。两句似断实连,隐含着因果联系。

  尾联是全篇结穴。在诗人看来,“流血千门,僵尸万计”的这场天荒地变—— 甘露之变尽管令人心摧,但更令人伤心的却是国家所面临的衰颓没落的命运。

  (“伤春”一词,在李商隐的诗歌语汇中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曾被他用来概括自己诗歌创作的基本主题,这里特指伤时感乱,为国家的衰颓命运而忧心。)痛定思痛之际,诗人没有把目光局限在甘露之变这一事件本身,而是更深入地去思考事件的前因后果,敏锐地认识到这一历史的链条所显示的历史趋势。这正是本篇思想内容比一般的单纯抒写时事的诗深刻的地方,也是它的风格特别深沉凝重的原因。

  这首诗在构思方面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既借曲江今昔暗寓时事,又通过对时事的感受抒写“伤春”之情。就通篇来说,“天荒地变”之悲并非主体,“伤春”才是真正的中心。尽管诗中正面写“伤春”的只·4193·《唐诗鉴赏大典》

  有两句(六、八两句),但实际上前面的所有描写都直接间接地围绕着这个中心,都流露出一种浓郁的“伤春”气氛,所以末句点明题意,显得水到渠成。

  以丽句写荒凉,以绮语寓感慨,是杜甫律诗的显著特点。李商隐学杜,深得杜诗这个特点。读《曲江》,可能会使我们联想起杜甫的《秋兴》,尽管它们在艺术功力上还存在一些差别。

  骄儿诗

  李商隐

  衮师我骄儿,美秀乃无匹。

  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

  四岁知姓名,眼不视梨栗。

  交朋颇窥观,谓是丹穴物。

  前朝尚器貌,流品方第一。

  不然神仙姿,不尔燕鹤骨。

  安得此相谓?欲慰衰朽质。

  青春妍和月,朋戏浑甥侄。

  绕堂复穿林,沸若金鼎溢。

  门有长者来,造次请先出。

  客前问所须,含意不吐实。

  归来学客面,败秉父笏。

  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

  豪鹰毛崱屴,猛马气佶傈。

  截得青篔筜,骑走恣唐突。

  忽复学参军,按声唤苍鹘。

  又复纱灯旁,稽首礼夜佛。

  仰鞭蛛网,俯首饮花蜜。

  欲争蛱蝶轻,未谢柳絮疾。

  阶前逢阿姊,六甲颇输失。

  凝走弄香奁,拔脱金屈戌。

  抱持多反倒,威怒不可律。

  曲躬牵窗网,衉唾拭琴漆。

  有时看临书,挺立不动膝。

  古锦请裁衣,玉轴亦欲乞。

  请爷来春胜,春胜宜春日。

  芭蕉斜卷笺,辛夷低过笔。

  爷昔好读书,恳苦自著述。

  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蚤虱。

  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

  穰苴司马法,张良黄石术,

  便为帝王师,不假更纤悉。

  况今西与北,羌戎正狂悖。

  诛赦两未成,将养如痼疾。

  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穴。

  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

  李商隐诗鉴赏

  西晋诗人左思写过一首《娇女诗》,描绘他的两个小女儿活泼娇憨的情态,生动形象,富于生活气息。

  杜甫《北征》中有一段描写小儿女娇痴情状的文字,就明显受到《娇女诗》的启发。李商隐这首《骄儿诗》,更是从制题、内容到写法都有意学习《娇女诗》,但它又自成一格,不落窠臼,有自己的独特风貌。

  这首诗写于大中三年(849)春天,诗人已经走过了一大段坎坷不平之路,“惟悴欲四十”了(这一年他三十八岁)。自从开成二年登进士第,开成四年释褐入仕以来,由于政治的腐败,党争的牵连,他在仕途上屡遭挫折,直到这时,依然困顿沧落,屈居县尉、府曹一类卑职。

  诗分三段。第一段从开头到“欲慰衰朽质”,写骄儿衮师的聪慧和亲朋对他的称赞。“衮师”两句总提,“ 美”侧重于外在的器宇相貌,“秀”侧重于内在的灵秀聪敏,以下两层即分承“秀”、“美”。“文葆”四句反用陶潜《责子诗》:“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顺手接过陶潜责备儿子愚笨的事例,变作夸赞骄儿聪明灵秀的材料,使用故典,如同己出。“交朋”六句,转述亲朋对衮师器宇相貌的夸奖,说他有神仙之姿,贵人之相,是第一流的人品。亲朋的这种称赞,不过是寻常应酬,但诗人却似乎很相信它的真诚,不然不会那样兴会淋漓,连亲朋的口吻都忠实地加以表达。尽管接下去诗人又说:“安得此相谓?欲慰衰朽质。”似乎认为亲朋的过分称赞只是为了安慰自己这个蹉跎半生、衰朽无用的人,实际上在貌似自谦的口吻中流露的恰恰是对爱子的奖赏。田兰芳评道:“不自信,正是自矜。”这是很能揣摩作者心理的。但透过对爱子的这种奖赏,我们也不难觉察其中隐含着诗人蹉跎潦倒的悲哀。末段自慨憔悴和对骄儿的希望都于此伏根。

  第二段,从“青春妍和月”到“辛夷低过笔”,描写骄儿的各种活动和天真活泼的情态。“青春”四句,先总写“朋戏”的喧闹,以下再具体写衮师。“门有”四句,写来客时衮师抢着要出去迎取(在好客之中可能隐含着某种不自觉的愿望),但当客人问他想要什么时,他却潜藏内心真实的想法不说(出于懂事而产生的羞怯),这和上段的“眼不视梨栗”一样,都是对儿童心理神情的传神描写。“归来”十二句,描写衮师如何摹仿他在日常生活中所接触到的各种有趣的事:捧着父亲的手版摹仿客人急匆匆地进门,摹仿大胡子张飞的形象和邓艾口吃的神情(可能是摹仿说书人的表演),摹仿豪鹰和猛马的气势和形状,摹仿参军戏里参军和苍鹘的表演,摹仿大人在纱灯旁拜佛。

  摹仿是儿童的天性,但不同性别的儿童摹仿的对象却极不相同。诗人的骄儿在聪慧灵敏、活泼天真中显出男孩子的兴趣广泛、精力旺盛,有时还不免带点滑稽和恶作剧的成分。这一节的句法也错综多变,既与所表现的生活内容相适应,又使这段描写显得不平板沉闷。“仰鞭”四句,写骄儿举鞭牵取蛛网、俯首吸吮花蜜为戏,形容其动作的快捷。“蛱蝶”、“柳絮”是“饮花蜜”、“蛛网”产生的自然联想。“阶前”六句,集中描写因“赛六甲”(比赛书写六十甲子,也有说是赛“双陆”的)而引起的一场风波:赛输了“六甲”,就硬是要跑去弄翻姊姊的梳妆盒,弄脱了上面的铰链;当阿姊要抱开他时,他死命挣扎,索性赖在地上,对他发怒威吓也不能禁止。这一节活动的场所又从室外移到室内,把小儿女玩耍嬉闹的情景和衮师恃宠仗幼、故意耍赖撒泼的情状描绘得维妙维肖,充分体现出题目中的那个“骄”字—— 既明写衮师的骄纵,又暗透父亲的骄宠。在诗人眼里,孩子的耍赖撒泼也别有一番可爱的情趣。当读到“威怒不可律”时,读者也不禁要和在一旁观赏这场趣剧的诗人一样,露出会心一笑。“曲躬”十句,写衮师进入书房后的活动:顺手拉过窗纱,吐口唾沫拭琴,静静地注视着父亲临帖,要求用古锦裁作包书的书衣,用玉轴作书轴,递过纸笔请父亲在“春胜”上写字。这些行动,既充满孩童的天真稚气,又表现出对书籍、文字、音乐的喜好,上承“丹穴物”的赞颂,下启末段关于读书的议论。其中象“咳唾拭琴漆”、“挺立不动膝”和“芭蕉斜卷笺,辛夷低过笔”(斜卷之笺如未展之芭蕉,低递之笔如含苞之木笔)等句,都是绝妙的写生。整个一大段描写,虽然在孩子活动的场所和内容上略有条可循,但并无严密的结构层次,似乎是有意用这种随物赋形、散漫不拘的章法笔意,构成一种自由活泼的情趣,以适应所要表达的生活内容—— 儿童的天真与活力。以“青春妍和月”开始,以“芭蕉”、“辛夷”结束,中间似不经意地插入“蛱蝶”、“柳絮”等事物,使孩子的嬉戏在春意盎然的气氛中展开,更衬托出孩子的生命活力。而在这一系列不断变化的嬉戏画面后,则隐藏着一个始终跟随着活动中的骄儿的镜头,这就是诗人那双充满了爱怜之情的眼睛。

  最后一段,描写因骄儿引起的感慨和对骄儿的希望。“爷昔”四句,慨叹自己勤苦努力读书著述,却落得憔悴潦倒,困顿失意。“无肉畏蚤虱”,是幽默的双关语。明说身体消瘦,暗喻遭到小人的攻讦。《南史·文学传》载:“卞彬仕不遂,著蚤、虱等赋,大有指斥。”诗人自己也写过一篇《虱赋》,其中有句说:汝职惟齧,而不善齧。回臭而多,跖香而绝。”

  这首诗里的“蚤虱”大概是指这种专门打击穷而贤者的小人。“儿慎”六句,告诫儿子不要再走自己走过的读经书考科举的路,而要读点兵书,学会辅佐帝王的真本事。“况今”八句,更进而联系到国家面临的严重边患,希望孩子赶快成长,为国平乱,立功封侯。这一段蕴藏的思想感情颇为复杂。其中既有“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式的牢骚不平,也有“请君试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一类的深沉感叹,更有徒守经帙,于国无益,于己无补的深刻体验与痛苦反省。诗人未必认为学文一定无用,也未必真正否定“读书”、“著述”,但对死守经书、醉心科举的道路确有所怀疑。

  左思的《娇女诗》止于描写娇女的活泼娇憨,李商隐的《骄儿诗》则“缀以感叹”,有人曾批评这首诗“结处迂缠不已”(胡震亨)。这种批评恰恰忽视了《骄儿诗》的创作背景、创作特色,把学习看成了单纯的摹仿。和左思以寻常父辈爱怜儿女的心情观察、描绘娇女不同,李商隐是始终以饱经忧患、身世沉沦者的眼光来观察骄儿的。骄儿的聪慧美秀、天真活泼,正与自己“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蚤虱”的形象形成鲜明比照,从而加深了身世沉沦的感慨;而自己的困顿境遇又使他对骄儿将来的命运更加关注和担心:

  自己的现在会不会再成为孩子的将来?“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的感叹和希望正是在这种心情支配下产生的。屈复说:“胸中先有末一段感慨方作。”这是很精到的。正因为有末段,这首诗才不限于描摹小儿女情态,而是同时表现了诗人的忧国之情和对“读书求甲乙”的人生道路的怀疑,抒发了困顿失意的牢骚不平,其思想价值也就超越了左思的《娇女诗》。

  诗选取儿童日常生活细节,纯用白描,笔端饱满感情。轻怜爱抚之中时露幽默的风趣。但在它们的后面却饱含着诗人的沉沦不遇之泪。

  龙 池

  李商隐

  龙池赐酒敞云屏,

  羯鼓声高众乐停。

  夜半宴归宫漏永,

  薛王沉醉寿王醒。

  李商隐诗鉴赏

  李商隐的咏史诗颇多“小说气”。他往往通过“合理想象”,叙述出历史生活的某一片断场景,描写人物的活动与心理,让读者自行领味其中寓含的微旨。

  这首《龙池》由于涉及一个很难正面下笔的题材——唐玄宗将原为其子妇寿王瑁之妃的杨玉环占为己有的事情,这种合理想象、侧面虚点、有案无断的写法便更有用武之地了。

  前两句描写龙池宴饮。龙池在兴庆宫内。龙池赐酒,敞开分隔内外的云母屏风,表明这是玄宗在宫中摆设的不分内外的家宴,参加者除玄宗、诸王外,自然也包括宫中新宠杨贵妃在内。席上少不了奏乐助兴,然而却非平常的丝管竞逐,而是羯鼓高奏,众乐皆停。

  羯鼓状如漆桶,用两杖敲击,其声破空透远。玄宗特爱此乐,一次听琴未毕,就叱退琴师,说:“速召花奴(汝阳王李琎小名)将羯鼓来,为我解秽!”透过这个细节,可以感受到唐代宫廷渗透的胡风,以及帝王的君临一切,与下两句之间存在着有神无迹的关联。

  三四转写宴罢归寝、薛、寿二王一醉一醒的情形,纯从想象下笔。玄宗弟李业封薛王,开元二十二年卒,诗中所写当指嗣位的薛王李(一作王员),但亦不必拘实详核,诗人不过偶举作衬而已。薛王胸无隐痛,席上自必开怀畅饮,故宴归立即沉醉酣睡。寿王则身遭难忍而又不得不强自隐忍的痛楚,平日忧郁在胸,今日席上,目击王府旧欢已成宫中新宠,更不免受到强烈刺激,滴酒难以下咽,因此宴罢归来,自然是伴随着悠长的宫漏彻夜无眠了。着一“醒”字,思念、痛苦、愤恨、羞辱之情全部包蕴。

  诗中虽使用了类似小说的写法(如对宴会与宴归情景的想象及细节描写),但诗毕竟不同于小说,“寿王醒”这一细节中所包蕴的许多心理活动,没有也不必象小说那样展开描绘。通篇没有一处正面揭露玄宗的乱伦之行,没有一句直接谴责的话,但借助想象典型场景的描写,却收到了比正面描写,直接谴责更佳的艺术效果。

  嫦 娥

  李商隐

  云母屏风烛影深,

  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商隐诗鉴赏

  《嫦娥》这首诗不是吟咏嫦娥的。它写了诗人的一种情绪,一种对人,或者对事思忆深切,怅惆悲凉的情绪。诗的前两句表现了作者独处居室,面对烛影,彻夜不眠的情景。这里诗人没有着意刻画萦怀心中的那种情绪如何悲痛,如何理还乱剪不断,他只写了屏风、烛影、长河、晓星。然而这四样事物通过用“深”、“渐落”、“沉”三个词一串联,就显明地蒙上了诗人的主观色彩,使我们感受到了在这种特定环境中的主人公的思想感情,触摸到了诗人孤清凄冷,不堪忍受的寂寞情怀。

  诗的后两句借用嫦娥偷吃灵药奔月的典故,进一步深化了诗人寂寞的心情。嫦娥是传说中的月中仙子。

  她原是后羿的妻子,因偷吃了后羿从西王母那里得到的不死药后奔向月宫,成为月中仙子。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嫦娥想必懊悔偷吃了不死药,以致面对碧海青天独守月宫,那孤寂的心情一样难以遣除吧。嫦娥奔月是神话传说,她在月宫中的情景谁也不知道。诗人彻夜思忆,孤寂难耐,仰望天空看到明月,自然认为月宫中的嫦娥此时一定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心境。这是诗人把自己的情感外射到客观事物上去的结果。所以说,写嫦娥年年夜夜幽居月宫难解寂寥清冷之情,实际上还是表达自己此时此地的心际。

  读罢《嫦娥》,我们只觉得李商隐把一种无可捉摸的,在谁都会有的一种情绪表现得灵活可感,淋漓尽致,引起读者的共鸣。至于说作者诗中的这种情绪究竟是什么,是因为思念别离的妻子,才永夜不眠;是因为怀才不遇,自悲身世,才难耐寂寞;或者还是代为那此入道的女子抒发思凡而又不能的精神苦闷。

  这些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因为我们已经从诗中欣赏到了一种浓郁的伤感美,就没有多少必要再为寻找诗的微言大义而苦苦思索了。

  贾 生

  李商隐

  宣室求贤访逐臣,

  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商隐诗鉴赏

  贾谊不仅是汉初著名的文学家,还是一位早熟的政治家,二十多岁即当博士,一年中官至太中大夫,文帝惊其才,拟授以公卿之位,后因见嫉权臣,被贬斥长沙王太傅,几年后才得入京面君。当时,文帝刚主持过祭礼,有感于心,所以在未央宫前殿的宣室,与他谈开了鬼神之事,并多有询问。贾谊对此一一作答,使文帝不觉中移膝倾听,并感慨道:“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史记·贾谊列传》)。

  李商隐此诗写的正是这件事,只是他不像一般文士那样,以赞叹或倾羡的口吻报写君臣的遇合,而是从相反的角度,对此事作别具深意的阐发,从而使诗歌有了一种独特的内涵。

  诗歌一开始直写文帝夜召贾谊事,“求贤”、“访逐臣”两词写出文帝的求贤心切,而逐臣的“才调无伦”是其所以要深夜相召的原因。如前所说,贾谊年少才高,然他因才高而达,也因才高而穷,被贬到长沙便是证明,现在文帝深夜相召,莫不是有独排众议,重新起用逐臣的打算?读这两句,人们不免对此有所等待。然而,这正是作者高明之处:先蓄足声势再行折转,为突出后两句作铺垫。因为事实是文帝宣室夜召逐臣,并不为听取如何治国安民的大计,他感兴趣的只是鬼神之事。由此,这种求贤心切,足以证明其政治上的昏愦慵弱;其对逐臣有所咨询,适足成为对逐臣的愚弄和侮辱。试想,贾谊年少得志,自视甚高,原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向,现在文帝不问他治国安民之策,反向他讨教鬼神之事,岂不是将他与巫祝同列,难道还有哪一种怀才不遇比这种遭人冷落,更令人痛切、丧气呢?贾生才高被贬的坎坷遭遇曾激起历代人的同情,他们感叹其空抱经国之才,痛惜其不幸的结局,然而视线总跳不出一己穷通荣辱的圈子。

  作者此诗表明:个人的穷通与是否被欣赏,当以自己的政治主张是否被采用,政治才能是否得到发挥为标准,这一隐含在诗歌深层的见解不能不说高人一筹。

  这里还必须指出,作者此一番议论并不是针对文帝而发的,因为文帝刚行过祭礼,由此而感鬼神之事,问及贾谊,算不得沉溺鬼神,更不能由此断言他不以天下苍生为念,更何况历史上的文帝是一个颇有远见宏志的君主,他继承高祖打下的基业,有鉴于天下初定人心思安的情势,推行“与民休息”政策,使天下大治,“文景之治”为历代史家所称道。这一点作者并不是不知道,他之所以这么写,原为托古讽今,借前朝旧事寓现实感慨。作者是晚唐诗人,晚唐不少皇帝多有因崇佛媚道,服药求仙而荒废政事者,他们才是“不问苍生问鬼神”,才是他所要真正讽刺的对象。

  寓意深刻是本诗的最大特点,作者于此可谓颇费斟酌,他没有去追求诗歌前后两部分内容转换的突兀,而只用了“可怜”和“虚”两词轻轻拨转。“可怜”

  即可惜之意,虽不及“可恨”、“可悲”等词来得强烈,但却更能让人体味作者情感的冷峻。“虚”即空自之谓,不经意地用此词,却将文帝“夜半前席”的求贤之举一下子推倒,读者的心理震撼也因此达到高潮。

  应该说,象本诗这样,以寻常字传达深切的主观情感,且传达得如此委婉,不露圭角,在历代咏史诗中是罕见的。北宋王安石也写过一首同题诗:“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取意与李诗相反,见解独特,然而就艺术表现而言,其一任议论肆行,坦率发露,与李诗寓意深刻而形象生动,虽辞锋犀利而抑扬顿挫,相比显然有上下之别。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李商隐

  竹坞无尘水槛清,

  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

  留得枯荷听雨声。

  李商隐诗鉴赏

  读李商隐的诗,只能是体会和品味。力求把握诗作的审美意象,并且调动读者自己类似的心理经验,才可能沟通,才得以交流,而其他的办法是无能为力的。譬如说,这首诗中崔雍、崔衮是何许人?家世如何?与诗人的关系怎样?这类问题完全不必去寻找答案,甚至根本不该问。

  凭借诗人提供的文字语码,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处凤尾森森的竹坞,清幽之至,遗世超尘。非常奇怪又非常合理的是,越是在幽静的处所,思绪却偏偏象插上了双翅而飞翔起来,哪怕思念的对象隔着几重山水,几重城池。浓重的阴云沉积不散,寒霜的迟到才留下了几枝枯萎的荷叶在风中舞动,听上去仿佛是秋雨潇潇。

  在这首诗中,诗人并没有用一字一词来直接抒发他的情感,标明自己的情感状态究竟如何,只使用了一个非常平常的中性词—— “想思”,而其他则全是关于自然物象的描写,是竹坞,是水槛,是秋阴,是枯荷。不过,这诸多物象竟然像是在黄连般苦涩的汁液中浸泡多时,等到嵌入这首感怀诗时,依然发散出沉重痛楚的伤感情调。这哪里是在写物?明明是在写心!可是我们又不能不看到,这首诗又不是浪漫放肆,它的内部结构又充满了审美的秩序。纪昀解释这首诗时曾经指明:“‘秋雨不散’起‘雨声’,‘飞霜’起‘留得枯荷’,此是小处,然亦见得不苟。”也就是说,物象渗透了心声,而心象却又不侵凌物象,两者之间达到了一合二,二合一的那种和谐境界。

  李商隐是开一代诗歌风气的天才。在李杜韩白这些大师的后面,创造显然是难事。也许可以说,李商隐有他自己不得不然的独特选择。较之前辈而言,他也许不够开阔宏大,不够积极乐观,但是他终究开辟了一条新路。这不仅意味着他拨转了诗歌的创作方向,使之内心化与个人化了,更意味着他在心象的驰骋与物象的驾驭之间,寻求到了一种新的审美的均衡,一种新的创造意象的方式。如果一言以蔽之,则可以说李商隐的诗,尽得曲涵含蓄之美,而这正好体现了中国文化所特有的艺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