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们研读《无家别》: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
我里百馀家,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
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
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
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此诗第一段六句。用一个战败归家的农民的自述,描写天宝十五载以后,陕、洛一带人民的田园庐舍都已毁灭,只剩一望无际的蓬蒿藜藿。我的乡里原有一百多家,因为避乱,各自东西逃难,至今活着的人既无消息,死者已化为尘泥。
第二段也是八句。接着说:我因为相州战败,脱身归来,寻找旧时的道路。走了好久,才找到自家的巷子,可是已经空空洞洞,没有人迹了。这时,太阳也灰白无光,天气非常凄惨。所见到的只有狐狸,竖起尾巴对我凶恶地嗥叫。再访问一下四邻,只见到一二老寡妇。“贱子”是自称的谦词,女曰“贱妾”,男曰“贱子”,汉魏乐府民歌中已有了的。
第三段四句。叙述自己回到荒芜的家乡之后,好比鸟雀留恋住惯了的树枝,不愿到别处去栖宿,因此,对于这样穷苦的老家,也不欲辞去。气候正是春天,就独自负着锄头去垦地,傍晚还得在菜地里浇水。
以下十四句为第四段。县吏知道我回家了,就来命我去参加军事训练。虽然这是在本地服役,不比远征,可是反正家里已没有人需要告别了,如果服役就在近地,也只是个光身。如果要我到远处去,终于也不过流落在异乡。家乡既已毁灭精光,无论要我到什么地方去,从理论上说起来,都是一样的。“内顾”本意是“向屋里看”,“携”字作“分离”解。向屋里看,也没有人可以分别。意思是说:我已经是个没有妻室的鳏夫,随处都可安身。还有一件悲痛的事,是长病的母亲,躺了五年,终于死亡。生了我这个儿子,不能得到我的养生送死,这是我终身辛酸痛哭的事。“两酸嘶”指妻去母亡两件事。最后说,人生到了无家可别的境地,还凭什么来做老百姓呢?这是说:无家之人,只是一个流民而已。“蒸黎”是将“蒸民”与“黎民”二词合用,是“人民”的代词。“蒸”字误,应当是“烝”字。“蒸藜”另有典故。与此不相干。此处是“黎”字,不是“藜”字。
此诗一韵到底,每二句一韵,不转韵,也不用排句、对句。这是五言古诗的正规格式。这些韵脚,今天也同属于上平声八齐韵,可知这些韵脚的读音从唐代以来没有改变。
明代诗人李于鳞说:作五言古诗要象说话一样。杜甫此诗,和他的许多五言古诗,都可为例证。这些诗都是直接继承了汉代的《古诗十九首》的传统,语言文字,全是平铺直叙,写景、抒情、叙事,随着思想感情的过程,一路倾吐出来,使读者仿佛在听那个农民的喃喃诉苦,这就容易感动人了。施补华在《岘傭说诗》中说:“五言古诗,以简质浑厚为正宗。”又说:“古诗贵浑厚,乐府尚铺张。凡譬喻多方,形容尽致之作,皆乐府遗派也,混入古诗者谬。”杜甫此诗,从诗题看,应该是乐府诗,但他写得正是简质浑厚,不作乐府的铺张,不作比兴,所以在风格上,也是五言古诗的正格。
此诗止有“宿鸟恋本枝”一句是比,此外全不用比,也不用兴,甚至也说不上是赋体,因为一点没有夸张采饰。这是一种超于赋比兴以外的诗体。我以为唐宋以后,还应当加一个诗创作手法的名目,称之为“叙”。象这首诗,从其内容来看,简直是一篇记叙文,杜甫以后,止有韩愈能作这样的诗。宋代诗人如梅尧臣、苏东坡,也有过这一风格的诗,此后便渐渐地成为一种没有诚挚感情的道学诗、伦理诗了。
从《哀江头》到《无家别》,我选讲了杜甫的五首乐府诗。它们的题目都是作者依据其题材内容创造的。在古代乐府中,未曾有过。杜甫自己也没有用同一题目再作一篇。而以三字制题,又遵照着古乐府题的传统。这是杜甫在乐府诗方面的艺术特征。李白用乐府古题来写新事物,杜甫则创造了乐府新题。比较起来,李白还是个保守派。
杜甫的诗,要到中唐以后,才发生影响。他这种乐府诗,要等到白居易和元稹等出来继承和发扬,才确定为一种新的诗体。白居易给它们定了一个名称,叫作“新乐府”。
一九七八年九月十八日
38杜甫:悲陈陶悲青坂
天宝十五载(公元七五六年)七月,皇太子李亨即皇帝位于灵武,改元为至德。九月,左相韦见素,文部尚书房琯,门下侍郎崔涣等奉玄宗逊位诏书、皇帝册书及传国玺等自蜀郡至灵武完成禅让大典。十月,房琯自请为兵马大元帅,收复两京。肃宗同意了,又令兵部尚书王思礼为副元帅,分兵为南、北、中三军。杨希文、刘贵哲、李光进各将一军,共五万人。南军自宜寿进攻,中军自武功进攻,北军自奉天进攻。房琯自督中军为前锋。十月辛丑,中军、北军与安禄山部将安守忠的部队在陈陶斜遭遇。房琯是个空有理论的书生,他效法古代战术,采用车战,被敌军放火焚烧,又受骑兵冲突,人马大乱,不战而溃。杨希文,刘贵哲投降敌军。房琯狼狈逃回。本想暂时坚守壁垒,却被监军使宦官邢延恩敦促反攻。于是房琯又督率南军,与安守忠军战于青坂,再吃了一次大败仗。两次战役,死伤了四万馀人,残馀者不过几千人。
这时杜甫沦陷在长安城中,听到这一消息,便写了《悲陈陶》、《悲青坂》两首诗。次年四月,杜甫逃出长安,到达风翔,谒见肃宗,拜左拾遗。此时房琯正因兵败待罪。杜甫和房琯是老朋友,便上疏营救房琯。肃宗大怒,诏令三司推问。幸有宰相张镐救援,才得无事。八月,放杜甫还鄜州省视家族。十月,随从肃宗还都。次年,乾元元年六月,改官华州司功参军。这就是因为上疏救房琯,而被排挤出京朝了。
两首诗所叙述的是同一件事实。陈陶、青坂虽是两个地方,所悲者同样是房琯被安禄山军队打败。我们且看诗人如何把同一件事分写为二篇:
悲陈陶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此诗说:在十月里,从十个郡县中征发来的兵士,他们的血都流作陈陶池河中的水了。清天旷野中,没有听到战斗的声音,而四万义勇军在同一天内死亡。这是写房琯的军队不战而溃。杜甫在长安城内看见安禄山部队得胜回来,箭头上都沾满了人血,他们仍然象出征时一样,唱着胡歌,在酒店里酗酒。这两句写长安城中安禄山军队猖獗的情况。长安城里的人民呢?他们只有回面向北哭泣,日日夜夜地再盼望官军到来。这里“仍唱”和“更望”两个词语用得意义非常深刻,是杜甫炼字精工的例子。“仍唱”表现胡人从占领长安以来,每天都是歌唱饮酒。“更望”表现人民已经望过一次,官军虽然来到,却是不争气,没有能够解救人民。人民只得日夜地再盼望下去。
“十郡良家子”,注释者都引用《汉书·赵充国传》里的“六郡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这一句。其实不相干。杜甫所谓“十郡”与汉代的“六郡”不同。它是指长安四周的十个郡:扶风、冯翊、咸宁、华阴、新平等十郡,即所谓畿辅郡,不是汉代郡国的郡。隋代行政区域称郡、县,唐高祖建国后,改郡为州。玄宗天宝元年(公元七四二年)又改州为郡。肃宗乾元元年(公元七五八年),又改郡为州,以后相沿不改。唐三百年间,止有玄宗天宝年间才有郡的名称。杜甫所谓“十郡”正是当时的行政区域名,而不是用汉代“六郡”的典故。“良家子”是汉代征召禁卫兵的人选标准。止有“良家”子弟,才能入选充当禁卫军。什么才是“良家”呢?首先是人民,不是奴隶。人民之中,还要排除巫、医、百工的子弟。事实上,止有士(文士、武士)和农两个阶级的子弟才算是“良家子”。唐代用府兵制,已不用这个标准。杜甫用这个名词,止是代替“兵士”而已。
“孟冬”是十月。一年四季,每个季度的第一个月称为孟。正月为孟春,四月为孟夏,七月为孟秋。第二个月为仲,第三个月为季。杜甫作诗,常常喜欢标明年月,这也是他创造的诗史笔法,以前未曾有过。《早秋苦热》诗云:“七月六日苦炎热。”《送李校书》诗云:“乾元三年春,万姓始安宅。”《北征》诗云:“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上韦左相》诗云:“凤历轩辕纪,龙飞四十春,”此诗作于天宝十三载,时玄宗在位已四十二年。“四十春”是举其整数。《草堂即事》诗云:“荒村建子月,独树老夫家。此此诗作于上元二年(公元七六一年)。是年九月,取消上元年号,并以十一月为岁首。十一月为子月,故称“建子月”。这句诗不用年号,又称“建子月”,一望而知是上元二年十一月所作。
“群胡归来血洗箭”此句从来没有注释,却很不易了解。箭已射中官军,故箭镞上有血。但这枝箭不会仍在群胡手中。我不了解古代战争情况,不知是否在战斗结束后,还要收回这些已发射出去的箭。
悲青坂
我军青坂在东门,天寒饮马太白窟。
黄头奚儿日向西,数骑弯弓敢驰突。
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
安得附书与我军,忍待明年莫仓卒。
此诗说:我军驻扎在武功县东门外的青坂。天气严寒,兵士都在太白山的泉窟中饮马。这是说官军占据了太白山高地坚守着。可是黄头的奚兵每天向西推进,只有几个骑兵,居然敢弯弓射箭向我军冲击。这时,山上是雪,河中有冰,旷野里一片萧瑟气象。青的是报警的烽烟,白的是战死兵士的枯骨。杜甫在长安城中,听到这个消息,心中非常激动,他想:怎么能托人带个信给我军,嘱咐他们暂时忍耐一下,等到明年再来反攻,千万不要急躁。奚是东胡的一种。有一个名为室韦的部落,以黄布裹头,故称为“黄头奚”。
此诗中“数骑”和“敢”字都是经过锻炼的字眼。止用三个字就表现了安禄山叛军的强壮和官军的怯弱。“青是烽烟白人骨”这一句,本来应该说“青是烽烟,白是人骨”。缩成七言句只好省略一个“是”字。《同谷歌》有一句“前飞【】鹅后鹙鶬”,本来是“前飞【】鹅,后飞鹙鶬”。省略了一个“飞”字。又《李潮八分小篆歌》有一句“秦有李斯汉蔡邕”,省略了一个“有”字。这种句法,仅见于七言古诗,五言诗中绝对不可能有。七言律诗中也少见。
“青是烽烟白人骨”止是一个描写句,“白人骨”还属于夸张手法,不能死讲。阵亡士兵的尸体暴露在荒野里,至少要几个月才剩一堆白骨。杜甫此句,只表现“尸横遍野”的情景。他有一首《释闷》诗,其中有一联道:“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也是写战后的原野,它和“青是烽烟白人骨”是同一意境的两种写法。
现在,我们来研究一下,房琯兵败这一个历史事件,杜甫怎样分作两首诗来叙述。我们先把两首诗的第二联和第三联比较一下。《悲陈陶》的第二联写官军士气怯弱,无战斗力。第三联是其后果,所以写“群胡”的飞扬跋扈。《悲青坂》的第二联写安禄山部队的强悍,第三联是其后果,所以写官军死亡之惨。这一对比,可以理解杜甫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来描写同一事件的艺术手法,第四联都是写被困在长安城内的人民和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陈陶斜一败之后,长安城中的人民在痛哭之馀,还希望官军马上再来反攻。可是在青坂再败之后,人民知道敌我兵力相差甚远,止得放弃“日夜更望官军至”的念头,而设想托人带信给官军,希望他们好好整顿兵力,待明年再来反攻。这两首诗的结尾句深刻地表现了人民对一再成败的官军的思想感情的合于逻辑的转变。
但是,《杜诗镜铨》引用了邵子湘的评语云:“日夜更望官军至,人情如此;忍待明年莫仓卒,军机如此。此杜之所以为诗史也。”这个评语,反映出邵子湘认为两个结句有矛盾,因此他把《悲陈陶》的结句说是人民的感情如此;把《悲青坂》的结句说是军事形势有这样的需要。他以为这样讲可以解释矛盾。其实是似是而非。要知道,“军机如此”,也同样是长安城中人民听到青坂之败以后的认识和感情。杜甫写的正是人民思想感情的转变,根本不能以为两首诗的结句有矛盾。
一九七八年九月十八日
【】中的字是:上面一个“加”,下面一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