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湘阴洞庭湖边有一座黄陵庙,是祭祀帝尧的两个女儿的。据古代传说,帝尧二女,一名娥皇,一名女英,都嫁给帝舜。舜到南方去巡狩,娥皇、女英也随从同去。到了湘阴,二女留驻。舜帝独自南行,行到现在的湖南、广西交界处,所谓“苍梧之野”,得病而死,葬于九疑山下。后人为他建祠,至今九疑山下还有舜祠。娥皇、女英得到舜帝病死的消息,日夜悲哭,不久就投水而死。她们的眼泪洒在竹竿上,就成为湘妃竹。后人在湘阴为她们建祠,称为黄陵庙。
黄陵庙是李群玉经常经过的地方。他对这两位尧女舜妃的故事,很有感动,每次经过,必赋一诗。现在他的诗集中,还存四首。据说他从校书郎告病假回湖南时,又经过湘阴,在黄陵庙题诗一首:
黄陵庙
小姑洲北浦云边,二女明妆尚俨然。
野庙向江春寂寂,古碑无字草芊芊。
风回日暮吹芳芷,月落山深哭杜鹃。
犹似含嚬望巡狩,九疑如黛隔湘川。
这首诗很流利,诗意也明白清楚,无须注释。第二句是说庙中神像塑造得栩栩如生。中间二联在写景中表凄恻的怀古之情。结尾句设想二妃还好象在悲哀地遥望南巡的帝舜,可是隔着湘江的九疑山,在云雾之中,乌沉沉地望不清楚。
李群玉题诗之后,当晚就住在山下旅馆中。梦见两个女子,自言是娥皇和女英。因为被李群玉的好诗所感动,所以来致谢。并且说,两年之后,你将“游于汗漫”,那时我们就可以和你叙会了。李群玉就和她们互叙情好,一会儿她们便倏然不见。两年以后,李群玉果然得病身亡,大约就是神女所谓“游于汗漫”去了。
这个梦,大约李群玉很高兴,常常讲给朋友听。《唐诗纪事》说“段成式志其事”。段成式是《酉阳杂俎》的作者,喜爱记录异闻奇事,但李群玉的故事却未见于此书。不过段成式有两首《哭李群玉》诗,我们非但可以由此知道李群玉曾自己夸说过这个美梦,而且也可以了解李群玉的人品:
哭李群玉
曾话黄陵事,今为白日催。
老无儿女累,谁哭到泉台。
哭李群玉
酒里诗中三十年,纵横唐突世喧喧。
明时不作祢衡死,傲尽公卿归九泉。
无独有偶,同时有一位四川诗人李远,字求古,也是一个“夸迈流俗,为诗多逸气”的人。宣宗时,宰相令狐綯要任命他为杭州刺史。皇帝说:“此人做诗,有‘青山不厌一杯酒,白日惟销一局棋’的话,他整天饮酒下棋,能做地方官吗?”宰相说:“这是诗人偶尔感兴,未必真是如此懒散。”皇帝说:“好吧,让他去试试,看他政绩如何。”李远上任之后,果然清廉能干,大得民心。李群玉喜吃鹅,李远却爱吃鸭。凡有贵客经过他的治邑,他不送财物,止送两只绿头鸭。他又喜欢收藏历史文物,特别注意于天宝遗物,曾在关中一个和尚处访得一双杨贵妃的袜子,郑重珍藏,常常取出来给朋友们赏玩。李群玉在黄陵庙题诗时,李远正任江州刺史。李群玉从湖南东游,路过九江,访晤李远。二人谈笑永日,情谊极为契合。李群玉又讲起黄陵庙梦中的爱情遭遇,李远也取出杨妃的袜子给群玉欣赏,并说:“我自从得到这双又软又轻,既香既窄的妙物之后,每次一见,就好象身在马嵬坡下,与贵妃会合。”于是二人皆拊掌戏笑,各有赋诗(见《唐才子传》)。
这是两个诗人的色情狂故事,都可以用弗罗伊德的性心理分析方法来解释。这两个诗人,诗虽然写得很清逸,但人品都是端庄严肃,不象杜牧、温飞卿等人的风流放诞。因而他们都有被压抑的潜在意识。李群玉的梦,是他的潜在意识的暴露;李远的袜,也是潜在意识的寄托物。可惜当时二人所赋之诗没有流传下来。
李群玉还有几首黄陵庙诗,大约是早期所作,今一并抄录于此:
黄陵庙
黄陵庙前莎草春,黄陵女儿茜裙新。
轻舟短棹唱歌去,水远山长愁杀人。
题二妃庙
黄陵庙前春已空,子规啼血滴松风。
不知精爽归何处,疑是行云秋色中。
湘妃庙
少将风月怨平湖,见尽扶桑水到枯。
相约杏花坛上去,画栏红紫斗樗蒲。
湘中古怨(第三首)
南云哭重华,水死悲二女。
天边九点黛,白骨迷处所。
朦胧波上瑟,清夜降北渚。
万古一双魂,飘飘在烟雨。
二妃庙、湘妃庙,都就是黄陵庙。第一首是用竹枝歌体写黄陵庙下的姑娘们,穿了茜红色的新裙子,划船唱歌而去,使人感到水远山长,无可追踪。何义门评得好:“结句是欲往从之而无由,亦《楚辞》求女之意。”
第二首第一句写时,“春已空”即春光已尽。第二句用“子规啼血”来表现二妃的怨情。第三、四句说:不知二妃的精灵现在何处,我疑心她们在秋空中象巫山神女一样地行云行雨。这二句已透露了诗人的心理状态,为梦的预兆了。
第三首不敢曲解,似乎题目与诗不合,可能有错误。
第四首用赋体描写二女,全是这个神话的叙述。但结尾句,已有“疑是行云秋色中”的幻想了。
一九八五年四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