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既以出世、超脱为宗旨,佛教势力也就被认为是世俗生活的异化。凡是由于各种原因遁入空门的,也就被认为找到了避风港。因而避难避祸者把佛教势力看作自己最合适的归宿。
唐代重门阀,士族谱牒相当流行。唐太宗时编纂《氏族志》,曾引起中枢政权内部一场轩然大波。尽管这场轩然大波对人们有所影响,但社会上重门阀的传统观念一直很浓厚。后来,民间流传一种署名相州僧昙刚撰集的《山东士大夫类例》,严格辨别真伪,非士族和冒牌士族概不收录。唐中宗时,谱学专家柳冲来相州当刺史,询访当地父老,都说自隋以来,没听说有叫昙刚的僧人。"盖惧见嫉于时,隐其名氏云。"(《唐语林》卷2)《山东士大夫类例》的编者,不敢担当风险,便托名昙刚,正反映了佛教对于世俗的避难作用。这种避难作用为士大夫所深知。唐玄宗先天元年(712),一个相面的人对宰相窦怀贞说:"公有刑厄。"窦怀贞很恐惧,"请解官为安国寺奴"。(《资治通鉴》卷210,唐玄宗先天元年条)这两件事还只是托名僧人或舍身为寺奴,尚未直接削发为僧。
武则天废黜儿子唐中宗的皇帝身份,自己执掌国家政柄。徐敬业以匡复帝室为号召,在扬州举兵,骆宾王参加了这个行动,并写了一篇讨伐武则天的檄文。扬州起兵被武则天派兵镇压下去,骆宾王被杀害。唐人张鷟《朝野佥载》卷1说骆宾王"投江而死"。而唐人孟棨《本事诗·征异第五》却说:宋之问游杭州灵隐寺,夜月皎洁,作出两句诗后,思路枯竭,无法继续作下去。一位老僧点长明灯,坐大禅床,称宋之问为 "少年",提示他何不说"楼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宋之问为这两句诗的遒劲秀丽而惊讶不已,一时豁然开悟,终于作完了这首诗。宋之问"迟明更访之,则不复见矣"。寺中一位僧人对宋之问说:"此骆宾王也。"还告诉他:骆宾王事败后落发为僧,"遍游名山,至灵隐,以周岁卒。当时虽败,且以匡复为名,人多护脱之"。这是说宋之问所见的老僧,即骆宾王死后在灵隐寺显灵。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卷1《骆宾王》则说成不是骆宾王死后显灵,而是骆宾王在世时的真事。宋之问"迟明访之,已不见。老僧即骆宾王也,传闻桴海而去矣"。两种说法虽有差异,但都认为骆宾王事败未死,当了僧人,躲过了杀身之祸。
这种说法其实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不过由于骆宾王的行为符合封建正统观念,又不幸凶死,才为好事者杜撰出来的。骆宾王传世的诗中,有《在江南赠宋五之问》、《在兖州饯宋五之问》、《送宋五之问得凉字》三首,记录了他们之间的亲密交情,完全不是《本事诗》、《唐才子传》所说素昧平生。"别后相思曲,凄断入琴风"(《全唐诗》卷78,骆宾王《在兖州饯宋五之问》),就是最好的证明。况且武则天时期法网森严,告密者蜂起,无辜遇害者尚多有所见,像骆宾王那样的罪犯哪能逃脱?谁又敢"护脱"他呢?到了明代,博学多识的胡应麟也做不出果决的判断,说:"骆果为僧,未可知也。"(《诗薮》内编卷4)但是《本事诗》的这一说法,至少反映出唐人认为遁入空门可以幸免杀身之祸这样的愿望和观念。这种观念带有普遍性,不仅仅认为士大夫可以这样,关于庞勋、黄巢起义失败后祝发为僧的传说,即可略见一时风尚。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唐文宗时,李训、郑注谋诛宦官。大和九年(835)仲冬,李训假称左金吾听事后石榴树夜有甘露,企图在宦官头子仇士良、鱼弘志率领宦官前往察看时,伏兵突起,将宦官一举剪除。然而事情败露,宦官大肆诛杀朝官。李训在刀光剑影下,独自骑马逃往终南山草堂寺,投奔僧人宗密。宗密和李训一向亲密,准备剃掉李训的头发,掩护下来,但为其从者制止。李训于是逃往凤翔,打算依恃郑注。他刚出山,即被擒获,械送京师,为兵士所杀。仇士良派人捆缚宗密,押在神策军内,准备杀掉。宗密怡然说道:"本师教法,遇苦即救,不爱身命,死固甘心。"鱼弘志于是"奏释其罪"。(《旧唐书》卷169《李训传》。按:《宋高僧传》卷6《宗密传》说:"时王涯、贾餗、舒元舆方在中书会食,闻难作,奔入终南投密。唯李训欲求剪发匿之,从者止之。"这个说法是错误的。据《旧唐书》王涯、贾餗、舒元舆等人的传记,他们事先并不知道李训谋诛宦官。甘露之变爆发,他们正在中书会食。听到宦官诛杀朝官的消息,王涯仓皇步出,到永昌里茶肆时被禁兵擒获;贾餗潜身民间,次日自投神策军;舒元舆化装后只身骑马出安化门,被追骑擒获。神策军押着他们,"先赴郊庙,徇两市,乃腰斩于子城西南隅独柳树下"。他们根本未出京城,更谈不上奔入终南山投靠宗密了。)
僧人宗密差一点丧生,佛教对于士大夫的避难到底能有多大作用,也就可想而知了。唐代受到法律制裁的僧人不乏其人,可见,只要从根本上触犯了掌实权的人们的利益,遁入空门并不能逃之夭夭。只有遇到一些不甚关键的利害关系,或者事态还未发展到严重地步,才能以出家的方式避难。在隋唐两朝嬗替之际,上官仪还是一个小孩。他的父亲上官弘被将军陈棱杀害,他"藏匿获免",就私度为沙门。尔后,他"游情释典,尤精《三论》,兼涉猎经史"。(《旧唐书》卷80《上官仪传》)在政府中任职的士大夫,必须经朝廷批准才能出家。武则天时,监察御史王守慎目睹武则天放手让酷吏罗织罪名、陷害无辜的现实,自己不愿染指其间,"乃避法官,乞出家为僧",获准出家后,法名法成。(《宋高僧传》卷26《周京师法成传》)唐玄宗时,权相李林甫所派罗希奭杀李適之以后,故意绕道裴宽贬所,想吓死他。裴宽"叩头祈请,希奭不宿而过。宽又惧死,上表请为僧,诏不许"。(《旧唐书》卷100《裴宽传》)元稹《卢头陀》诗的序文说:卢士衍"少力学,善记忆,戡解职仕,不三十年,历八诸侯府,皆掌剧事。性强迈,不录幽琐,为吏所构,谪官建州"。后来就在衡山出家为僧。(《全唐诗》卷413)
以上事实说明,佛教的所谓出世、超脱,仅仅是一种宗教宣传。佛教毕竟是社会生活中的势力,它不能不接受统治阶级的管束。它的活动也不能轶出封建秩序之外。同时,佛教作为官方意识形态之一,必须履行为统治阶级服务的职责。因此,佛教也就不能在事实上成为统治阶级的异己力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