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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改 造
  清人恽敬评论韩愈反佛,认为:"自公斥为'子焉而不父其父',而为佛者知养其亲;自公斥为'臣焉而不君其君',而为佛者知拜其君,供赋税,应力役,未尝不事其事。世之儒者知中国之变而为佛,不知佛之变而为中国;知士大夫之遁于佛,而不知为佛者自托于士大夫。人理所同,岂能外哉!"(清恽敬《大云山房文稿》卷4,《潮州韩文公庙碑文》)这个说法,有得有失。他指出佛教在士大夫的批判下,不得不吸收儒家思想,以消泯被攻击的目标,因而儒佛之间相互影响,佛教被改造成为中国化的宗教和文化,这是对的。但他把这一现象的出现,只归于韩愈一人的功劳,因而把时间确定在中唐时期,则是错误的。他说在韩愈的批评下,佛教徒开始"供赋税,应力役",则是缺乏历史知识而出现的学术性错误。中唐时期,彭偃这样建议过(参看本书第三章第一节第二段落),但根本没有实行。政府所以要限制佛教、打击佛教,正是由于佛教徒不承担赋税徭役,很多人为了逃避赋税徭役而遁入空门,使国家丧失了剥削对象和财政收入。

  早在唐高祖武德七年(624),太史令傅奕上疏请取缔佛教,就说:佛教"使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避租赋"。(《旧唐书》卷79《傅奕传》)这涉及伦理道德、社会责任、国家收入等等方面,是对佛教的致命一击。维护佛教的僧俗人士,不得不尽量做出自圆其说的解释,以摆脱窘境。关于赋税徭役,不是几个人说说就能解决的,因而他们只就忠孝问题发表议论。

  僧法琳就绞尽脑汁,拼凑了一些说法。一方面,他说:"玄圣(释迦牟尼)创典以因果为宗,素王(孔子)陈训以名教为本。名教存乎治成,因果期乎道立。立道既舍爱居首,成治亦忠孝宜先。二义天殊,安可同日而言也。"因而僧人"舍爱捐亲,仰众圣也","剃除须发,去华竞也","广仁弘济,亦忠孝之盛也"。一方面,他又加以狡辩,说:"生则孝养无违,死则葬祭以礼,此礼制之异也。小孝用力,中孝用劳,大孝不匮(《诗经·大雅·既醉》说:'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是说孝子的孝道是一种无穷无尽的美德,永远能赐给同类的人),此性分之殊也。比夫释教,其义存焉。至如洒血焚躯之流,宝塔仁祠之礼,亦敬始慎终之谓也。暨于轮王八万,释主三千(法琳原注:《阿育王经》云:王杀八万四千宫人,夜闻宫中有哭声,王悔,为起八万四千塔。今此震旦[中国],亦有在者。释提(恒)[桓]因天上造三千偷婆[塔]),竭溟海而求珠,净康衢而徙石,盖劳力也。总群生为己任,等合气以天属,栖遑有漏之壤,负荷无赖之俦,盖劳心也。回轩实相之域,凝神寂照之场,指泥洹(涅槃的异译)而长归,乘法身而遐览,斯不匮之道也。暨乃母氏降天,剖金棺而演句;父王即世,执宝床而送终(法琳原注:《智度论》云:净饭王终,佛自执绳床一脚至闍维[火化]处,示于后世:一切众生,报生养之恩),孝敬表仪,兹亦备矣。"(《广弘明集》卷13,法琳《辨正论》)他还拾人牙慧,模仿东晋僧人慧远关于僧人"内乖天属之重,而不违其孝;外阙奉主之恭,而不失其敬"(萧梁僧祐《弘明集》卷5,东晋释慧远《沙门不敬王者论·出家二》。)的说法,说僧人出家,"虽形阙奉亲,而内怀其孝;礼乖事主,而心戢其恩"。(《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丙)

  李师政也解释说:"余昔每引《孝经》之不毁伤,以讥沙门之去须发,谓其反先王之道,失忠孝之义,今则悟其不然矣。若夫事君亲而尽节,虽杀身而称仁;亏忠孝而偷存,徒全肤而非义。……立忠不顾其命,论者莫之咎;求道不爱其毛,何独以为过?……泰伯弃衣冠之制(泰伯是周先祖太王的长子,太王欲立幼子季历,太伯即与弟仲雍避居江南,放弃中原衣冠,改从蛮夷习俗,断发文身,是吴国君主的始祖),而无损于至德;则沙门舍搢绅之容,亦何伤乎妙道?虽易服改貌,违臣子之常仪,而信道归心,愿君亲之多福;苦其身意,修出家之众善;遗其君父,以历劫之深庆。其为忠孝,不亦多乎!"(《广弘明集》卷14,李师政《内德论》)

  这些说法,似是而非,不堪一击。佛教界如果仅仅抱残守缺,我行我素,而不改弦更张,势必还会受到士大夫的强烈攻击。因此,佛教界在士大夫的批判下,不得不悄悄地吸收儒家的说法,来修正自己的宗旨,调整自己的实践。

  这个情况,很快就扭转了。活动于武则天、唐中宗、唐睿宗、唐玄宗时期的张说,写了不少关于佛教的诗文,表彰佛教徒的孝道。僧人履彻为了追荐先妣,用无价黄金装饰武担山静乱寺一丈六尺高的卢舍那铁像。张说《卢舍那像赞》并序文指出:"《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是伤不可止也。恋而怀无所及之感,其有饰圣以资亲,修法以展慕,岂非孝子持明之心哉!……张说闻其事而怿之,乃合掌西南遥礼,偈曰:孝哉彼沙门,爱母而锡类,法财装妙色,空色不相异。"(《张燕公集》卷8)《蓝田法池寺二法堂赞》序文指出:禅僧初上"至性笃孝,执亲之丧,七日不食"。初上修造了两个法堂,其动机是"帝王、父母许我出家,雨露生成,恩犹一揆。依如来教,创是功德,万一乎献福二宫,潜祐七祖,将与一切,咸登道场"。(《张燕公集》卷8)《元识闍黎庐墓碑》又指出:"夫孝者,法象乎天地,感通乎鬼神。故爱敬之中,又有真报,哀戚之外,更追冥福。"僧人元识,"以为空不离色,体念子之慈;业不忘缘,起思亲之孝"。他安葬了先父先妣,"负土成坟,结庐其域"。张说作偈歌颂道:"邈矣上德,行密道高。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张燕公集》卷14)

  这种情况,很快就发展成普遍的现象。柳宗元《送元暠师序》说:"余观世之为释者,或不知其道,则去孝以为达,遗情以贵虚。"僧人元暠不是这样,他"以其先人之葬未返其土,无族属以移其哀,行求仁者,以冀终其心。勤而为逸,远而为近,斯盖释之知道者欤?释之书有《大报恩》十篇,咸言由孝而极其业。世之荡诞慢訑者,虽为其道而好违其书,于元暠师,吾见其不违,且与儒合也"。(《柳宗元集》卷25)所以柳宗元径直指出:"金仙氏之道,盖本乎孝敬。"(《柳宗元集》卷25,《送濬上人归淮南觐省序》)在这种潮流下,僧人几乎都把孝道作为佛教的一种规定,加以修持。姚合《送僧默然》诗说:"出家侍母前,至孝自通禅。"(《全唐诗》卷496)僧贯休《山居诗二十四首》中说:"回(颜回)贤参(曾参)孝时时说。"(《全唐诗》卷837)儒家认为:"其为人也孝弟(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篇》)可见,孝道是中华民族文化的基本内容,佛教的主张和实践,在这一点上,和民族文化趋于一致。

  佛教的这个改造,是同大量的士大夫削发为僧分不开的。这种自发的行动,从社会后果来看,可以说是士大夫改造佛教的组织措施。当士大夫脱掉逢掖之衣而穿上袈裟时,他们便成为儒僧或者诗僧,是儒释两种身份、两种成份的合一。他们并非洗心革面,被佛教所同化,而是将儒家的思想、风格、派头,一古脑地带进佛教,最终使佛教中国化。

  下面我们可以具体地考察一下这种现象。

  士大夫遁迹空门,蔚然成风。柳宗元《送方及师序》披露了这一消息,说:"代之游民,学文章不能秀发者,则假浮屠之形以为高;其学浮屠不能愿悫者,则又托文章之流以为放。以故为文章浮屠,率皆纵诞乱杂,世亦宽而不诛。"(《柳宗元集》卷25)这样,儒僧便保持了很多士大夫的习性、嗜好。

  柳宗元《送元暠师序》说:"元暠,陶氏子,其上为通侯,为高士,为儒先。资其儒,故不敢忘孝;迹其高,故为释;承其侯,故能与达者游。"(《柳宗元集》卷25)《送文郁师序》说:僧文郁"读孔氏书,为诗歌逾百篇,其为有意乎文儒事矣,又遁而之释。背笈箧,怀笔牍,挟海溯江,独行山水间。翛翛然模状物态,搜伺隐隙,登高远望,凄怆超忽,游其心以求胜语,若有程督之者。己则披缁艾,茹蒿芹,志终其躯。吾诚怪而讥焉。对曰:'力不任奔竞,志不任烦挐。苟以其所好,行而求之而已尔。'终不可变化"。(《柳宗元集》卷25)

  钱起《同王錥起居、程浩郎中、韩翃舍人题安国寺用上人院》诗说:"慧眼沙门真远公,经行宴坐有儒风。"(《全唐诗》卷239)

  卢纶《敩颜鲁公送挺赟归翠微寺》诗说:"挺赟惠学该儒释,袖有颜徐(颜真卿、徐浩)真草迹。"《送契玄法师赴内道场》诗从作者自己以儒学接受佛教的方面来说,但反映了僧人一方带着儒学的东西,说:"昏昏醉老夫,灌顶遇醍醐。……深契何相密,儒宗本不殊。"(《全唐诗》卷276)

  卢仝《寄赠含曦上人》诗说:"破锁推玄关,高辩果难揣。《论语》《老》《庄》《易》,搜索通神鬼。《起信》《中》《百》《门》,敲骨得佛髓。此外杂经律,泛读一万纸。"(《全唐诗》卷389)

  刘得仁《和范校书赠造微上人》诗说:"修心将佛并,吐论与儒通。"(《全唐诗》卷544)

  这类僧人,在佛教徒中占有相当的比例,无疑会使佛教的成份和性质发生变化。京兆大兴善寺僧人复礼,法名不是如同多数僧人那样取自佛教语汇,而是儒家"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篇》)的省称。他"游心内典,兼博玄儒,尤工赋咏,善于著述,俗流名士,皆仰慕之"。(《宋高僧传》卷17《唐京兆大兴善寺复礼传》)会稽开元寺僧昙一,"渔猎百氏,囊括六籍,增广见闻。自是儒家调御人天,皆因佛事,公卿向慕,京师籍甚"。(《宋高僧传》卷14《唐会稽开元寺昙一传》)扬州龙兴寺僧法慎,"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臣言依于忠,与人上言依于仁,与人下言依于礼。佛教儒行,合而为一"。(《宋高僧传》卷14《唐杨(扬)州龙兴寺法慎传》)敦煌僧慧菀,"利根事佛,馀力通儒","举君臣父子之义,教尔青襟","领生徒坐于学校,贵服色举以临坛"。他由于"勉弘两教",因而除了当僧正,还兼任州学博士,又被唐宣宗敕授"京城临坛大德"。(唐杜牧《樊川文集》卷20,《敦煌郡僧正慧菀除临坛大德制》)

  经过这一改造,佛教完全中国化了,成为统治阶级治理国家的重要工具。伴随着这一改造的,是儒家理论吸收佛教成份,开始向理学转化。由此看来,儒佛文化的交流融合,是有着时代的契机和社会的土壤的。然而佛教的这一改造,士大夫的批评和出家,却是最直接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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