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2期

尸杀

作者:单正平




  阳篇
  
  一进腊月,就下起了大雪。沟沟壑壑白得没眉没眼,窝在南塬脚下的村庄,从远处快看不见了。鸡在架上,猪在圈里,饥饿的叫声被巴掌大的雪片压住,传不远就闷在了雪地中。腊月二十三这天,雪总算停了。社员在自家窑里热炕头上过小年。养了猪的几家人,大锅里烧上水,要请人杀猪了。狗从霍霍磨刀声中已闻出了血腥味,尾巴摇出一股风。
  生产队长刘忠厚,老婆死了,女儿出嫁,一个人过。早上起来熬了一口罐罐茶,细细咂完了,起身披上光板子烂羊皮袄,卷了个喇叭筒叼上,袖手弓腰,扑腾扑腾朝榆树沟去。
  榆树沟在庄子最东头,是双眉和东面白莲村的分界,沟深坡陡,常年刮阴风,因此不住人家。大炼钢铁时在沟西阳洼里挖了一排窑洞,早都废弃了。忠厚如今却是要到那里去看一个上山客。上山客是泾河川里人对六盘山以西贫困地区人的蔑称。那里今年又遭了大旱,入冬后牲口没草吃,省上安排到泾河川来就食。泾河川里人就不愿接承。吆一群牲口到双眉的碰巧是忠厚当年抗美援朝的战友安俊。要不是安俊自己说,忠厚根本认不出来。当年高大英俊的神枪手,如今成了驼背老汉,穿的也是当年志愿军穿过的土黄色棉衣,却是这两年政府发的救济,上山客每人一身。泾河川人一看这一身黄皮,就知道是上山客 。安俊说上面安排的生产队人家根本不接承,他实在没奈何了,才求到老战友门上。忠厚让他把牲口吆到榆树沟住下,偷偷送了些玉米秸杆。安俊和牲口窝在榆树沟,庄里人知道的不多。安俊来时背了一口袋红薯粉作口粮,忠厚告诉他沟口地里还能寻着没挖完的洋芋,如今雪这么下,怕是挖不着了。他估摸那红薯粉早吃完了。
  前面几声枪响,又勾起忠厚的回忆。他想起当年安俊爬在雪窝里瞄准鬼子,一枪一个,从不放空的神气,那真是叫人嫉妒的好枪法啊。现在的人还叫打枪!你看,你看!忠厚走到了打麦场,见三个知识青年端了枪打麻雀。忠厚见他们几枪都放空,脱口而出说,会打枪的在榆树沟里呢。
   知识青年援胜没听清,说榆树沟有啥?忠厚唾了烟屁股说,会打枪的往榆树沟走,沟里阳洼坡上风刮得雪薄,有野兔出来刨食呢。三个人就嚷着要去。忠厚正要和他们一齐走,几个社员寻了来 ,请队长去他们家喝杀猪酒。忠厚嘴上说谁家也不去,脚底下却挪不动了。几个人嘻嘻哈哈扯住忠厚的烂皮袄不松手。忠厚说日你先人,要五马分尸呀,老子只有一张嘴!援胜说这还不简单,排个队,挨家往过喝罢。几个社员一愣,然后齐声说,好!
  
  三个知识青年在榆树沟的阳洼里转了一个多钟头,没看见一只兔子,倒见崖畔上飞来一群野鹁鸽。三支枪乱放一气,打伤了一只。那鹁鸽扑棱棱挣扎着飞了一段,一头栽了下来。三个人追过来,见鹁鸽落在窑门口雪堆旁,大肥过去拣,一脚踢在雪堆上,疼得嘴牙裂嘴,低头看,雪底下露出旧黄棉袄,却是个死人,吓得大叫。跃进说,我说怎么打不到兔子,原来是这死人坏了运气。援胜说,刨开看看。三个人用脚乱踢一气,露出来的死人弓腰缩成一团,满头冰雪,看不清五官。是个上山客,跃进说着又在死人头上猛踢一脚,掉下的冰块上粘着几丝头发。
  大肥说走走走,眼看过年了,碰个死人,晦气。
  援胜点上烟,看着死人不说话。
  跃进拣起鸽子,一脚踢去,说让你再飞。鸽子就飞向空中,划个弧线,摔入雪中。他过去拣起来,又踢一脚,当足球玩上了。
  援胜望望沟底,远处有一个截过椽子的柳树,光秃秃的树干顶着半尺长七八个枝桠,黑乎乎的树桩子在雪地里分外醒目。
  跃进往窑里看看说,这窑里牲口像是没人管了,咱们干脆一枪一个,打死了送给社员过年。
  
  大肥就端起枪瞄来瞄去,问援胜敢不敢打。
  援胜说牛是农民的宝,杀牛犯法,你不知道?
  跃进说宝个屁,都瘦成龙了,我看耐活不到过年都得饿死,与其饿死受罪,不如打死,还能多得几斤瘦肉。再说这可是没主人的牲口。
  援胜说,牲口不能打,闹不好成了破坏生产,罪名就大了。
  跃进说,那咱们就这么回去?我总得开开杀戒罢!
  大肥说,就是嘛,跑了一上午,才打了一只鸽子,真他妈不过瘾。
  援胜把烟屁股往上一摔,说你们想不想杀人?
  跃进不加思索就说,想。武斗时我看人家打得那个热闹!可惜年龄太小,让我妈关在家里,只能在窗口看。
  大肥说,打仗杀人?我可不敢。
  跃进嘲笑说,料你也不敢,杀鸡都手发抖。全大队几十个知青,恐怕就你胆子小了。
  大肥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是不敢打仗杀人,要是让我枪毙人,肯定敢。我在城里时,每次枪毙人,我都去看的。当兵的端起枪,瞄准了,一声令下,砰地一声,犯人就倒在地上了,干脆得很。
  援胜说,我有个好主意,看见那棵树了吗,咱们把驼背吊上去。
  跃进一愣,马上就反应过来了,说太好了,咱们当了这么长时间基干民兵,老打纸靶没意思,这回打打真人。
  援胜纠正说是真正的死人。
  大肥一听要打这个尸体,又不敢了。
  援胜嘲笑着说,你就想他是仇敌,是你最恨的人,他杀了你爸,强奸了你妈……
  大肥说我爸没死……
  跃进哈哈大笑说你就当是真的嘛。突然又脸一板,恶狠狠地说,看你那个窝囊样,还说敢枪毙活人,你不玩算了!我们两个打起来更过瘾,一人还能多打几十发子弹!
  大肥憋红了脸说,我打,我敢打!咱们比比看谁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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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从窑里牲口脖子上解了两根绳子,拴住驼背脖子和脚腕,拉到崖畔,推了下去。驼背滚到了沟底河滩边。他们下来,把驼背再拖到柳树下。
  援胜端详一番说,不行啊,这家伙团在一起,吊起来是一疙瘩。先得把他弄直了。
  他们让驼背坐起来,用枪托砸他的膝部。只几下,破旧的棉裤就被捣烂,膝盖露出来,再来几下,膝盖碎了,腿就直了。
  他们用同样的办法弄直了胳膊,让驼背翻身趴下,头顶着地,腰还弓得老高。援胜说枪托这下不顶事了,站上去跳。他们轮流站在驼背的弓背上,跳得老高,又狠狠踩下去。跃进一跳没站稳,摔了个狗吃屎,爬起来又上去跳,嘴里骂道,死了还不老实,看你再把老子摔下去。他们到底踩断了驼背的脊梁骨。大肥最后上去踩断了驼背的脖子。驼背现在平展展爬在地上,成一个十字架的形状。三个人出了一身大汗。援胜说这老骨头他妈的还挺结实。
  他们坐在雪地上休息,抽烟。时间已近中午,雪光刺眼,他们只能看东山无雪的陡坡。沟里不时卷过一阵寒风,从崖头吹来的雪粒像枪里射出的钢针,扎得脸生疼。
  跃进说他妈的,折腾得又冷又饿。
  大肥说,我可不饿,你是不是不想打了?
  跃进说操,我不敢还是你不敢,等会儿看。
  援胜说,赶紧吊,活动活动就热了。
  他们在驼背的断脖子上绑好绳子,吊在了树上。
  大肥跃跃欲试,问援胜怎么打。
  援胜说,后退一百米,先打胸部,打穿了前进三十米打头,最后在五十米处打脖子,什么时候打断了,人掉下来就算结束。
  跃进说,打脖子前还要打打鸡巴。
  援胜说,别太流氓了,死人那玩艺儿又不能勃起,冻成一疙瘩,有什么意思!
  跃进说我就想打。
  他们后退到预定位置,站着端起了枪。雪地里的目标非常清楚。援胜说能见度很好。大肥瞄了一下说没把握,得趴下打。跃进说你趴,我们不趴。援胜说,只要敢打就成,枪法不准没关系,关键是态度要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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