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战地日记(下)(1979)

作者:植展鹏




  民间语文资料:日记020号
  
  3月3日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了一阵雨。
  敌情通报断断续续传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搞得连队相当紧张。坦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约11时,连长接到团部正式通知,前方敌情不明,坦克停止前进。
  坦克在大山脚下,利用茂密的松林隐蔽。大山无名,海拔近千米,似一柄纯剑。山顶云雾升腾,很响的山泉水冲下山脚。松树粗大如桶,蔬(疏)密有致。连长放心不下,派了游动双哨,又在坦克的四周布下了防步兵微型地雷,提防敌人特工队的袭击。
  战士们或坐在坦克里抽烟,或躺在装甲板上聊天。连长说,既然走不了,也睡不了,不如大家玩玩吧,于是打开雨布围坐在一起。指导员说,我唱支老掉牙的歌吧,名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指导员唱完,大家都没鼓掌。有个老兵说歌太老了,鼓掌没意义。指导员听兵这么说,笑着请连长讲故事。
  连长给大家讲的是抗日战争期间,东北野战军8个女战士在日寇的追击下,集体投江的壮烈故事。故事讲完了,兵也不鼓掌。连长问,怎啦,讲得不好?兵都你看我,我看看你。有个兵说,我在读小学时就听老师讲过,老掉牙了,提不起劲。
  指导员见大家情绪不高,立即说,大家可能太累了,还是回到坦克里休息吧。兵一散,连长就问指导员,今天大家怎么啦?思想不对劲呀!指导员说,不要急,这是战争给士兵带来的心理障碍。我在大学里学过战争心理学,随着环境的改变,他们会有新的表现的,不用担心。连长说,胡扯,以前怎没听你说呢。指导员辩解说,以前没打仗,我怎能向你说清楚呢。
  林中很静,偶有鸟叫,阳光冲破寒气织成的灰暗,闪闪烁烁地照射在坦克上。我躺在装甲板上,眯着眼睛看松树上窜跳的松鼠。躺在我身旁的陈胜,突然低声哭了起来。我问他哭什么?他说想家想得很伤心。我劝了又劝,他才收了眼泪。左侧坦克上有战士在哼歌,歌词听不清。唱歌的战士是我排的小庞。他拿着未婚妻的相片,边欣赏边哼歌。我故意大声问:“小庞,怎么样呀?”“没事,她舍不得我!”小庞是全连最英俊的战士,勾引姑娘确有几手绝招。
  下午约2时,三排有个调皮的战士爬上树梢掏鸟窝。突然,他把抓在手上的鸟蛋放了,“嗖”的一下子滑下20多米高的树,气喘喘地对三排长说,我,我看到右侧山坡上有炮兵阵地,架着好几门大炮哩。三排长听了,立即跳下坦克跑步去报告连长。
  连长神色紧张,带领我和三排长,摸了两里远,偷偷爬上一棵大树才弄清楚,这是敌军一个榴弹炮连的阵地,共有130榴炮6门,8辆汽车,配置在平坦的荒地上,炮口直指我方境内。连长说,狗鸡巴的,这帮王八蛋,不知杀了我们多少人,坚决铲掉他们。我用望远镜测定了距离、方向、方位,然后对连长说,现在不能动,等我们离开这里,上了公路时,来个连续齐射,几分钟就收拾他们了。指导员同意我的看法。连长也点头同意。
  下午3时40分,坦克全部上了公路。上了岭腰,就可俯瞰整个敌军炮兵阵地。坦克缓缓转动炮塔,连长一声大吼:“齐放!”“咚咚咚咚”第一轮10发榴弹在敌炮兵阵地上爆炸,浓浓的黑烟中,敌军像热锅上的蚂蚁乱跑狂奔,整个阵地被莫名其妙的炮弹搞乱了套。第二轮又是10发,第三轮,第四轮,坦克共向敌炮兵阵地发射了40发炮弹。敌人的汽车、火炮被炸得七零八落。我问连长要不要冲下去,抓一些战利品,连长说,不要恋战,行军要紧。上了岭顶,我们回头看见敌人炮兵阵地里还是一片烟火,遗憾的是,我没法缴获战利品。
  
  3月6日
  上午行军,一路风雨,雨水淋得人眼睁不开,坐在坦克外的步兵全被淋成了落汤鸡。吃午饭后,连队藏入一个大山的凹地里,距公路仅3里路。我们就地过夜,做好车辆准备工作,迎接更艰巨的战斗。
  下午保养车辆。修车的修车,擦炮的擦炮。步兵连的战士擦完枪后,协助坦克兵加水加油。经过行军和打仗,坦克无线电台的故障越来越多。连长蹲在坦克上看着车长把崭新的零件一个个卸下来扔掉,气得直骂兵工厂,说产品质量这么差,简真是想要我们的命,老子活着回去,一定找他们算账。步兵连长故意激他说,骂又有什么用,我们能不能活着回去还是个谜呢!连长更火了,照样骂骂咧咧的,嘴里不停地操人。
  坦克行动部分还好,武器系统状况更好些。我们信心还是蛮足。想想也是,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时期,我军还没有这么好的武器呢,不照样胜仗一个接一个打吗?
  副连长带着几个兵去了附近的水沟里捉鱼摸虾,近5点多钟时才回来,鱼虾捉了半桶,还有四只3~4斤重的金钱龟。连长说,鱼和龟今晚都吃了,补足气打大胜仗。副连长却不同意吃龟,他说,带回老家去养,让它子生子,孙生孙,发大财。大家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他真的用布把龟包好,藏在坦克工具箱里。
  抽空,我把写成的日记,又重抄了一遍。因为没有新华字典,几个错别字怎么样写也写不对。为此,我很恼火,把笔记本扔进工具箱里。
  傍晚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天气骤然冷了许多。我在帐篷里没法入睡,因为明天还要行军打仗,因为我们的命运还是个未知数。
  晚10时,苏小兵突然大口大口地吐血,经卫生员极力抢救,无效,终于闭上了眼睛。全连官兵痛哭流泪。连长拉着苏小兵冰凉的手,眼泪一串一串掉下来。小苏双眼紧闭,脸色灰黄,眉毛松散,脸上没有悲哀,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正是他那双眼睛和脚上穿了洞的解放鞋,久久留在我的记忆里。
  
  3月7日
  白天行军,围着大山转,路窄坡陡,车快人急。坦克故障越来越多,抛锚的坦克几次堵在路中央,跟在后面的坦克没法绕道而行,只好等前面的坦克修好后再行军。天黑前,连队才行进了50公里。团长知道此情,大发雷霆。
  晚上约9时左右,坦克开入一个地图上名叫红莲村的村子里宿营。黑夜中可见竹楼和草房,村子很小,只有七八户人家,且大都是妇女、老人、小孩,人口大概不超过40人。指导员对连长安排在村里过夜有些担心。连长却不在乎,说我们都穿着敌人的服装,连坦克上的军徽也涂成敌军的,他们怎能识破我们,再说识破也咋的,他们这些老头和娘们敢动我们一根毫毛么。军事家说过,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指导员强调,岗哨千万不能麻痹大意,大家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千万不能开口说话,露了马脚后患无穷。
  10时30分,会越语的三排长经过和老百姓联系,他们让出了两间竹楼给连队。步兵连分别住上了两间草房。
  村子座落在大山上,参差不齐的竹楼和草房散射出暗黄的煤油灯光。狗咬牛吟,母猫叫春,老妇女叫喊孩子的亲昵,脆响的山溪水声,构成了别致恬静的夜晚。月亮还没有露头,天暗黑得近在咫尺也看不清脸面。放下背包,站了岗,大家就朝村后潺潺而响的山溪走去。
  溪水从大山深处涌下,由于落差较大,水在山脚下冲出一个约2米深,5米宽的水潭,黑暗里见有白白的水花在潭面跳响。潭边铺一圈石块,猜得出平时这里就是人们挑水、洗澡的地方。兵们不顾寒气,浸在水里使劲地搓头擦身。我浸在水里,没做任何动作,抬头猛地发现,高高的,黑黑的大山,似乎要倒下来,把我们压得粉碎。一只蝙蝠,挣扎着从头顶掠过,瞬间扑入了锅底般的大山。
  我缩进被窝里的时候,三排长从外面回来了,他边脱衣服边对兵说,晚上大家好好睡一觉吧,刚才我到各家各户侦察过了,都是些没用的老东西和小娃子。哦,还有两个小姑娘,有15岁的小女孩,好似怀了孕。有个兵头探出被窝说,他妈的,年轻仔都上前线了,谁干的好事。我听出是陈胜的声音,很不高兴地批评道,关你屁事,给我好好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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