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3期

陈村随笔

作者:陈 村




  我的城市
  
  生我的时候,城市没有这样嘈杂。天空比较晴朗,空气比较清洁,河流比较透明。我望着未被高楼剪碎的天空,领一份足额的阳光。有轨电车缓缓开过,丁丁当当。木拖板在清晨敲响,和着涮马桶的节奏。雨天盛开的油布伞,颜色十分浓烈。卖白果老汉唱着,拉西洋镜者叫着。暮色沉沉的时候,妈妈下班回来,捧一袋热气腾腾的老菱。隔壁的“吉大厂”总是失火,火光红红,在黑夜里十分好看。人们拥出屋子,穿得乱七八糟看火。后来厂里买了电视机,被几千居民围攻柏林一样攻打,前门吃紧后门也吃紧。我翻过墙头穿过车间挤进人头济济的礼堂,远远看见江姐正慷慨激昂。夏天的弄堂摆着牌摊和棋摊,摆着聊天的没有摊的圈子。大家关心“联司”和“阿东”,一直关心到“八四革命行动”。那一阵城市变得丰富多,大人没心思教训小孩,学堂关门挖防空壕,每家都要做二十块砖。蟋蟀还是年年兴旺,斗来斗去十分好看。养金鱼打鸡血针冷水疗法做煤油炉学摔跤一样接着一样。那时候,“上体司”的名气很响。也有说他们本身就是流氓,抓来男流氓叫女上体司弄几只“背包”给他们吃吃,抓来女流氓叫男上体司用调羹刮得她们脚心一阵阵发痒。这里死人那里死人到处都在死人,死过去活转来,再死一次两次一直死到死透死透让大家讲个一天两天。红木家具十分便宜,抄家物资销路很好。抄来的金子放在展览会上,大家去看资产阶级的罪恶。做人不要剃奶油包头,不要穿尖头皮鞋小脚裤子。谈朋友不要拉窗帘。黄色思想一点不好有,看一次《列宁在1918》中的芭蕾舞觉得淫荡无比,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果然十分厉害。街头上有种人叫“赖三”,还有叫“木壳子”的瘪三,可能是性解放的先驱者,穿“黑包裤”穿“懂经鞋”,据说一男一女“配模子”。那时候说“三十六元万岁”,那时候说毛主席的身体非常非常健康。有一种小报说毛主席至少活到一百二十岁,不久就算是反动话大家不传为妙。每月的十五号工厂发工资,午饭吃一顿糠做的食品,为的是革命江山千秋万代不变颜色。大串联大联合三结合全国山河一片红。全国人民只有毛主席不戴毛主席像章。张思德麦贤德刘英俊雷锋王杰欧阳海王国福金训华张铁生黄帅顾阿桃等等等等,英雄辈出坏人也辈出,刘邓陶彭罗陆杨王关戚以及陈再道。姑娘喜欢被面,小伙子喜欢木器。结婚发八颗喜糖。阳春面八分钱一碗棒冰四分一根清水大闸蟹一元二一斤。三线支内上山下乡五七干校,城市稍稍空了一些皮黑的人多了一些各家的信箱忙了一些。锣鼓一年到头地敲口号一年到头地叫,于是大家都不生肩周炎。直到有一天说林彪的身体已经非常非常不健康了,好端端的红宝书要撕去林彪题词撕去《再版前言》,大家又叫口号心里真正吓了一跳。于是大家叫他“林秃子”,说是奸臣之相早就看到。黄色手抄本在不屈地流传,据看过的人说,比样板戏实在好到天上。流氓唱着“红莓花儿开”唱着“一条小路”唱着“哎哟妈妈”唱着“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后来的流氓留披肩发穿喇叭裤牛仔裤穿短短的裙穿露锁骨的衫用气声唱歌。后来说搞错了但当时反流氓习气还是比较正确。城市突然瘪了下去,人突然多了起来,路和路远了许多。打电话不如坐车不如骑车一直骑到老伯伯手摇红旗请你绕开,说是汽车专用道行人请走人行天桥。人人都说人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人人不愿放弃生命放弃生育为城市效劳。走在街上,五彩缤纷五光十色,听见人们在说钞票钞票钞票。美元日元港币英镑法郎兑换券国库券股票。喝过可口可乐抽过万宝路还有雀巢麦氏果珍汉堡包,大家放眼世界领取护照在领事馆门口站岗放哨,去美国去日本加拿大比利时去一切白皮肤的非共产国家。大家说出去很苦说学费太贵说中国人可怜说儿子难舍,大家舍弃了一切去追日。当年花姑娘唱着“黄河怨”上吊跳河投井,如今皇军一阔脸就变,花姑娘心里十分懊恼。忽然听说物价要大涨,纷纷上银行提钱。看看家中的冰箱彩电洗衣机钢琴,心中默算增值多少,是不是去保险公司买张保单。看看邻居家更加气象万千,还有万恶的个体户杀千刀的贪官污吏,心中就烦躁得要死要活。大家比赛白相儿子,买玩具买电子琴买补品买五颜六色千奇百怪想入非非。大家都要儿子阔,没人相信什么先前阔。城市到处是垃圾到处是工地到处是废气。听说黄浦江上造个桥,听说要修地下铁道。听说政府的确很穷大家稍安勿躁。听说教师更穷倒爷更富茶叶蛋和手术刀。于是一个个理直气壮心中发虚这日子怎么才叫过好。比基尼上了台裸体画公开卖,看多了也觉得没啥扎劲,倒不如遮遮掩掩想入非非半夜乱梦三千。读书重新无用,打字机突然十分紧俏。梅毒重新发现妓女收入很好,中国人不怕艾滋病。大家来听王小毛,一个个听得笑得像哭,笑过之后觉得不是味道。大家一起旅游去,睡统舱坐硬板一路辛苦,原指望好山好水好土产,却看见城市又被搬来,一样人声喧哗只不过多了随地小便大便。精神是什么东西几钱一斤吓死外国人。同志们大家一起搓麻将,这是最后的斗争,三人赢必有我输,胜败乃兵家常事。城市不是我的,我离不开城市就只好夜夜做梦。后来一直做到白天,梦就没日没夜。我想其实自己不要将来不要过去要的就是现在。我想其实城市再脏再臭再乱也是我的城市,除此我就穷光蛋一个。我想自己并不爱你城市但离不开走不了恨不成,最终只能死在你的肚子上请多多关照。死后我也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看你的变迁听你的动静听得我烦得不行。我在你烦死人的喧嚣中永远安息。
  
  郎才貌,女才貌
  
  结婚需要理由是人的一大发明。很久很久以前,人的一半还是毛绒绒的动物的时候,结婚(姑且这么称呼)是不要什么理由的,只要本能。说得好听,郎才女貌两情相悦,说得不好,郎雄女雌也成了好事,何其简便有效。后来进化了,其理由说得简单依然是郎才女貌,不过内涵要复杂许多。旧戏中的后花园私订终身,便是典型的才貌的匹配。男女择偶的标准向来不同。所谓的才,无论八斗还是七升,说到底是要落实到社会的承认。所以,后花园出来,郎一般都要进京赶考,有了政治资本,才有较为富裕的生活,不辜负小女子的一番信托,顶得住丈母娘的白眼。在封建社会,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即便出一个才女,不过在家写点小诗自娱,并不能养活自己的。当然个别的养活自己的也有,那是娼家,从来不入正途。女子中最著名的如西施,如杨贵妃,最能干的如吕后,如慈禧,靠的也是婚嫁打的底子,总之没有男人就没有一切。那时候的男子夫权在握是很强调审美的,一见美丽女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立刻动心,像诸葛亮那种存了心娶个丑妇的男人是很少的。他的心思全用到政治上了,大公无色,所以也没传下他们一星半点的恩爱故事。那时节的男人并不看重妻子的才,甚至还捏造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混账话儿。
  现在就不一样了。女性走上社会,自食其力,自强自爱,连女性主义也时兴了。如此一来,男人的才固然重要,其貌也不能不扬了。如果再进一步,将来是不是郎貌女才的格局也未可知。结婚的理由于是多了起来。女子除了传统的需要安全感外,开始计较男貌,男人遂也爱起才来,一听说才女两眼要发光的。以前其实也是爱才的,苏小妹遇不上,幸亏还有李师师,在青楼坐地门户开放,男人们共享共有,皇帝先生也要慕名而去的。去过之后,男人们甚至做点“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歪诗,可见当年的嫖娼大可张扬。大环境较为宽松,犹如公共交通比较发达,私家车便可免了,所以家中不必自备才女一名,以貌取人也就够了。再说那时男人养个三妻四妾的,家中才女一多,斗起法来鸡犬不宁,很可能落一个西门庆暴死的下场。如今好了,社会大大进步,娼妓这东西虽然还有,其中可称为才女的恐怕凤毛麟角了。何况此一时彼一时,再要与娼为伍于男人的名声大大有碍。可怜那些男人中的精英一时还未适应缺乏才女对话的生活,心情有点苦闷脸色有点尴尬是必然的。再说,貌在一定程度上尚可由某人私享,才却必然要在公共领域中挥发。也就是说,即便娶来才女,也未必真的归了咱家。同理,郎之有才,也不甘心埋没在家中的。
  现在的问题是,郎才貌女才貌的呼声很高,实践起来却比较难得。窃以为,现代人结婚的不容易主要在于这个才貌战线。由此派生第二个问题,倘若结了婚,谁来守那座空城。
  由此看来,诸葛亮式的男人还是要的。
  
  一个最大的苹果
  
  事情都坏在那只苹果的身上。
  遥想当年,伊甸园里,日子过得好好的,一条该死的蛇多管了闲事,怂恿人去摘树上的苹果。蛇是园子里的消息灵通人士喜欢惹事生非,它知道苹果树的秘密但不知道上帝的苦心。蛇是不会料到后来的事情,当时它只是有点卖弄学识罢了。夏娃作为女性显出了她的好奇心十足,显出对物质的敏感,而亚当先生比较拘谨和木讷,以他的纯朴和智力,当时还没学到狡猾。事发了,当上帝查问的时候,亚当把事情原本供出,没想到为他的女人遮掩,引出夏娃对他的原罪般的原怨(这是另一个话题,在此不表)。《旧约》上没说上帝听罢是什么表情,他后悔造人了吗,他后悔多造了个夏娃吗?他在窃喜,这一切原来就在他的套子里?
  我在很长时间里一直不解,为什么偷吃苹果是人的原罪呢?上帝是仁慈的,为什么人的好东西都要靠偷呢?苹果是偷来的,普罗米修斯的火也是偷来的。过去以为偷是原罪,后来才意识到吃苹果是更深重的罪孽。上帝不让人吃苹果,是体恤人的意思,人吃了,辜负上帝的好意,罪就犯下了。人就是那样的动物,放着满园子的好东西看不见,就看见了那只不让吃的苹果(这又是一个象征)。吃了苹果,就要遮羞了(这是自以为比其他动物高级的第一个动作),就被逐出伊甸园了。
  许多年之后,另一只著名的苹果从树上掉了下来,打在牛顿的头上。苹果又一次扮演了启蒙和诱惑的角色。
  我在《一个时代的神话——爱因斯坦的一生》一书中没发现苹果的踪影,看见的只是满头蓬乱白发和白胡子目光直直的大脑袋。我推想,历史到了爱因斯坦的时候,苹果的象征意味已经深入人的骨髓,吃与不吃都没关系了。
  书中有封写于1951年的信特别有意思:
  亲爱的爱因斯坦先生,我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像片。我想你应该理理发,那样你的样子就会好看一些。
  你的忠实的安·G.科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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