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6期

普陀(小说)

作者:谢 挺




  我有一个清晰或者说完整的相貌,就这么我成了云梦村的村长。有这么一个好名字的地方在你的印象中一定会很美的,可实际上,我们那儿云梦村是个声名扫地的地方,有个“谈虎色变”的成语,在我们那儿人们谈到云梦村时同样也会色变,如果两个人在街上吵架说对方是云梦村的,争执就会升级,他们很可能会扭打起来,如果是男人还可能引起大面积的械斗。我就看到过一次,打架那天两个村子的精壮男人差不多都上阵了。起因说起来不过一个女婿喝醉了酒,借酒撒疯骂了他媳妇的娘家,他骂他媳妇娘家人全都是云梦村的大麻风。那次械斗约在一个赶场天,乡里的集市刚刚开始的时候,天色还朦朦亮,那两个村的人全阴沉着脸来了,然后齐齐地猫腰蹲在原来余家祠堂旁的石阶上。他们先是隔街对骂,骂来骂去还是那句话,都说对方是云梦村的大麻风,骂累了才动的手。有人忽然喊了一声:“干!”锄头、扁担、砖头、瓦块、镰刀,还有菜刀,一下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能伤人的家伙几乎全齐了。那一场恶斗如果不是事先走漏了风声,乡里派出了干警,我看谁都制止不了,但就是这样还是有两个人被劈花了头。那天我刚好也在集市上,我是去替村里买猪崽的,那些人拿着武器开斗前的那段对骂已经把我吓得够呛,我一直躲在一家商店的门板后面不停地打抖,老板就站在我身后,他伏在我的耳朵边缠着要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而我透过门缝亲眼看到一个人的耳朵被菜刀划了下来。那是个穿红球衣的小伙子,他最先冲上去的,也伤得最惨,捂着耳根在泥地上不停地翻身打滚。这时候我几乎忍不住要喊出声来,我想这些人要知道我是云梦村的,还不把我打死,何况我还是云梦村的村长,他们很可能把那股怒气一齐撒到我头上,把我当成他们共同的敌人,他们完全可以这么做。
  前面我说过我当云梦村的村长是因为我有一个完整的相貌。我并没有说笑话,这是真的,尽管是乡里的任命,但在我们云梦村也没有引起太大的异议,因为他们都没法跟我比。我不是说我漂亮,长得有多帅,而是完整,这一点在云梦村没人能跟我比。我只是没有眉毛,这也是我跟平常人唯一一点差别,所以出门时我会戴一副墨镜,或者,我给自己用眉笔画两道眉毛,这样我再背上那只洗得发白的黄书包,就可以不受约束,很自在地四处游荡了。我出现的地方不会引发惊恐和混乱,这一点在云梦村还没有哪个人能够办到。
  每过两个星期我都要按规定去一次乡政府。去乡里的路不太好走,从我们云梦村到乡政府大概要走三个小时的路,而且全都是山路,山崖上或石头缝里被人用脚踩出来的,所以我去乡政府那天通常天还没亮就必须出门了。从前我去乡里的时间都是定在星期二,星期二的上午,这也是乡里为我定下的,不过这样一来就不一定能逢上赶场天,后来我又向雷乡长建议改在了逢五、逢十的日子,这样我把工作向乡里汇报完,就可以到集上去逛逛了。头一天晚上村里如果谁家需要带点什么都会跑到我那间小屋前说一声,他们在窗口说,然后由我用纸记下来。只有七公家我得亲自去,谁让他的辈份高呢,村长再大也大不过七公,谁都听七公的,其次才轮到村长。但我到了七公家常常见不到他,这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我知道七公在生我的气,我在门外喊,七公,家里要带点什么东西吧?常常没有回答,原因过一会儿我再告诉你。
  我记得星期二是乡政府人数最少的一天,这是从前,我逢五、十去的时候这两天又差不多成了乡里的星期日,你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看不到什么人,天色又不太明,我倒显得慌慌张张的,我就这么紧张地站在院子里喊雷乡长——雷乡长——有时候要喊十来声。乡政府前喂了一条大黄狗,拴在院子里一棵皂角树上,一看见我就冲着我乱嚷,我叫一声雷乡长,它也扭着脖子朝这边乱吼一阵。雷乡长出来了,边穿衣服边朝外面走,雷乡长也显得很慌张,就像遇到了一起火灾一样。这种情形下他的手臂常常找不到袖口,雷乡长这时候就像在穿一只口袋,他穿着一只口袋就出来了。雷乡长来到我前面的台阶上,一脸气急败坏地站着,他问我包谷种了吗,或者荞麦收了吗,我就答种了或收了。有时候也没什么事,雷乡长就问没什么事情吧,我说没有。雷乡长想了想又问,你们没再做那玩意儿了吧?!我说没有没有,哪里敢。不敢?!不敢你们还不是种了,再种那玩意儿看我不把你的鸡巴揪下来喂狗!不敢了不敢了,原来不是不懂嘛。雷乡长情绪好了点,终于把最后一颗扣子扣上了,他从台子上丢下来一支烟,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接住。我开始划火点烟,风很大,但我还是顺利地把烟点燃了,这时候我松了口气,因为我知道接下来我就可以走了,没事了,离开那儿总会让我高兴的。有一次因为什么事我又转回去一次,我看到乡政府的白秘书正提着一只铁桶对着我刚站过的地方洒石灰。我知道他这是消毒,有一次县里来的一个卫生小分队就这么介绍过。白秘书看到我回来先还有些尴尬,接着他就怒气冲冲地问我还有什么事,我说没有没有,算了。我赶紧转身走了。那天可能真没什么事,我回去就是要看看别人是怎么对付我的,以后只要不下雨我总能在院子里找到那个石灰圈,我总在里面站好了才开始喊雷乡长。
  雷乡长说的那玩意儿指的是鸦片,学名又叫罂粟,是有一回一个叫金二棒的外乡人从缅甸带过来的。除此之外,你看看他还给我们带来了些什么——一台黑白电视机,两大箱各式各样的旧衣服,还有一大堆金光闪闪的石英表。村子里的人看到这些东西——我不会夸张,他们的眼睛都直了,谁见过这个。金二棒失算的是我们那儿还没拉上电,他费力搬来的电视机不过是一只精巧的盒子,他后悔说早知道就多带几块手表来就好了,可手表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农民嘛——那些手表最后分到了各家,连刚出生的奶娃儿脚腕上都戴上了一块,不过还是有几个人对时间发生了兴趣,一见面就先对表——现在是9点31分,你的29分,肯定慢了,但究竟快了还是慢了谁又说得清?!那次外乡人直接找到七公,他到村里说要找管事的,有人就把他带到七公家。前面我说过我们村其实就是七公说了算,其次才轮到村长。听说那天七公连脸布都没缠,就是要考验一下这名外乡人的诚心的。
  那台黑自电视机就搁在七公家堂屋地板上,旁边挨着就是一只粪筐,还有半桶猪潲水。我听别人说七公连看都没多看一眼,这大概也出乎那个外乡人的意外。七公咧着他那没有上唇的嘴巴,露着发紫的牙龈一声不吭地在堂屋里咂巴他的水烟筒,烟雾飘起来时,口水顺着七公的烟筒一滴一滴淌下来。外乡人坐在门槛上,他的怀里紧紧抱着那只装满手表的提包,不敢多说话,也不敢抽烟,这时候七公家的一只芦花鸡飞到了电视机上,他也不敢伸手去赶一赶。他可能有些吓住了,不时抬起头,不知所措地朝那些围在外面头裹着一圈黑布的村民们看着。
  外乡人那天晚上在我那儿过的夜,也是七公的意思,我睡床,他蜷着身子躺在我房里的一张课桌上。那张课桌原本是我用来堆书用的,只有三条腿,缺的那条只是垫了几块厚砖。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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