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抱鸡逸事 等

作者:董玉洁 等




  抱鸡逸事
  董玉洁
  
  调理鸡母抱鸡仔是奶奶最热心的事,也是奶奶的拿手好戏,奶奶说她一辈子经手的不出仔的“黄”蛋就三个。父亲一位从事畜禽养殖的朋友曾帮奶奶算过一笔账:用鸡孵仔不划算,不如直接买仔养。奶奶笑瘪了嘴说:“我都不划算了一辈子,再不划算也没几年了!”
  每年春二月,桃树枝上绳结似的绾出一粒粒嫩芽,母鸡们就开始咯、咯——打咯求抱,敲木鱼似的一串一串,像奶奶挂在屋檐下的一嘟噜一嘟噜红辣椒。奶奶该开始她“不划算”了一辈子的热心事了。
  奶奶全凭个人偏爱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经验挑母鸡作抱母鸡。奶奶不挑瘦的,说:“自己都捞不饱还带儿女?”也不挑太肥的,怪:“就顾自个饱!”不挑胆小懦弱的,怕:“护得住一窝老小?”也不挑太壮实的,担心:“还不把蛋都踩得稀烂?”每挑定一只,便按身量大小派十五到二十五个不等的鸡蛋给它抱。开抱时,奶奶会用一双老手把鸡从头至尾抚上一遍,念一句:“就看你的桃子熟了!”从此刻起,按家乡的说法,这只母鸡就被叫作鸡母。
  鸡母开始了整日整夜异常单调孤寂的孵抱,一天下抱一两次,都极为短暂,只少量吃食饮水,大小排泄,以供生命之最低需要。尽管奶奶尽量服侍好鸡母的饮食起居,但丰润的鸡母还是很快就瘦出了棱角,像爷爷扎的风筝似乎能迎风放飞了。有时鸡母一整天不下抱吃喝,奶奶便会将它抱出窝放到食水旁,开导几句:“日子长着呢!”
  有的新鸡母会守不住寂寞或受不了浑身蚰虫的叮咬而半途改变主意,醒了抱弃蛋而去,奶奶便会当院骂一句:“个断子绝孙的东西!”骂过了还要急找续鸡母。续鸡母一定得用新鸡,新鸡经验不足,不会挑三拣四;老鸡母可就世故多了,大都不肯蹲旧窝热蛋,它们知道后妈不好当。据奶奶说有的老鸡母如果孵不足二十一天就出仔,它会出一个啄死一个。对鸡蛋来说,续鸡母也是极不利的,出壳率会大打折扣。鸡母抱蛋得不时用脚操动鸡蛋,保证受热均匀,而每只鸡母操蛋的时间间隔和操动方向都是有规律的,换了新鸡母就改变了操蛋的习惯,如果鸡蛋抱的日子深了就无法适应新的鸡母,所以鸡母还是最初的好。
  二十个日孵夜抱,蛋壳有了一丝损线,损线里渗出叽叽的叫声,不大但亮晶晶的,似乎伸手就可以一粒粒地捡进瓷碗里。不久损线开出一孔三角小窗儿,黄黄的嫩嘴儿从小窗儿里渴渴地望着外面的世界。外面的鸡母也唤得紧。
  后来我曾据此钻老师的牛角尖,说:鸡蛋里挑得出骨头!
  望着蛋壳内敲着小窗的黄嘴儿,听那急切切的叫,我曾瞅奶奶和鸡母都不在的空隙动手把蛋壳掰开。掰开才发现鸡仔的尾部还稀乎乎地生在壳壁内。一灵未长齐全的生命在成功的前夕毁于我的性急。从此,领悟了欲速则不达的内涵,也深信了大自然不可违逆的规律。
  蛋壳上的损线延成扭扭曲曲的一圈,鸡仔在里面挣得一阵比一阵急,裂缝一张一翕渐撕渐大,忽一下散作两半,见一团潮湿的生命。
  恍然记起,是在母亲腹内,也是潮潮的、暖暖的,我也曾用一双小脚显示过生命的力量。
  鸡仔出齐了,鸡母便开始领着叽叽喳喳一片毛绒绒的小生命,在村前村后云似的游走。最令我不解的是鸡母能在形色相同的一大群鸡仔中一眼就辨出哪是自己的孩子,哪是外家的,如果有外家的闯入,非啄着赶出老远;而且能知道二十多只中是否丢了谁,如果不小心丢了,再远也得找回。在我童年的暮春初夏,时常见到村前村后有鸡母竖着颈毛溅着血扑斗,那都是为了孩子。
  好鸡母与来犯者决斗时只有拼命的,没有退怯的。那年初夏的一个午后,我们正在皂荚树下乘凉,突然鸡声大作,奶奶挥着手里正搓着的麻坯咋呼起来。我们赶到后院,只见大小数十只鸡都惊恐地冲着屋顶上喝叫助威,一只黑鸡母迎上了屋顶,一只山鹰急急地从屋顶上逃去。地上,不谙世事的小鸡仔们正极不体面地哄抢妈妈刨出来的一段蚯蚓,俨然一场美式橄榄球赛。
  至于那些大多数没能被挑作鸡母的求抱母鸡,奶奶自有一套软硬兼施的醒抱办法。即使来硬的,奶奶也只是吓唬,因为母鸡求抱大都食水少进身体虚弱,如果硬性醒抱弄不好会整死母鸡。奶奶讲后湾的陈大妈整死求抱的母鸡,结果第二年就没有一只母鸡打咯了。还说有谁曾杀过求抱的母鸡吃,十年后儿子娶了媳妇就一直没生养。所以在家乡即使求抱母鸡因故而亡也只能土埋,万不可吃。
  醒了抱,它们便死心踏地去产蛋,为人作嫁,也落个无儿无女的自在。醒抱时,奶奶总有一句安慰:“来年着,来年给你抱!”有那些母性顽固而又轻信人言的,便耐着性子指望来年能儿女绕膝。只是来年,奶奶仍持着她固有的选择标准和不变的许愿。
  也有个性倔强者误行歧途。我们家曾有只短腿灰母鸡求抱三年未遂,第四年春,此鸡不见,都以为是遭了鹰。可麦穗弯腰时节,短腿母鸡回来了,瘦成一把枯柴,却浩浩荡荡领回一窝活蹦乱跳的鸡仔。原来它是把蛋下在了野外草垛里,自行孵出了一窝私生仔。
  那只鸡母是因为奶奶言而无信才先斩后奏的吧,懂伦理的人尚有走此岔道的,何况那披羽之禽?只是可怜它一番苦心,惨淡经营。那时我曾心中一紧:鸡界大概没有唇枪舌剑的舆论谴责吧。
  好歹这算是喜剧,也有演成悲剧的。
  分田到户第二年,弟弟在后山草垛里发现了失踪个把月的小花母鸡。那花母鸡屈着腿缩着颈一副蹲状,只是已死。奶奶拎开鸡尸,竟露出一窝十来个蛋般大的卵石,小花母鸡是把卵石当作鸡蛋来孵的。我一直没想明白小花母鸡是如何将十来个颇有些分量的石蛋搬运、归拢起来的。
  至今我仍想,那已如高僧法士涅檠圆寂的小花母鸡,是因为孵抱数十日希望破灭而气馁身亡的,还是因为食水不进而元气耗尽的?那默默不语的顽石是否有知?
  这一窝卵石,足以垒一座母性纪念碑吧。
  当年年幼心稚的弟弟却说过童话:“好多好多鸡妈妈一个接一个孵小石蛋,孵啊孵啊,肯定能孵出个孙悟空,一个小石猴儿来的!”
  素有杀鸡吓猴之说,想必鸡猴本是有缘的吧。
  鸡母要丢抱了,反起一往的爱心,把追随几个月的孩子们啄开,对它们提出自立的要求。一季鸡母谢任了。
  轮到奶奶凭着鸡仔头上那缨缨的红冠芽辨公母了,这同样是奶奶的绝活,经她的手眼少有辨错的。奶奶偏爱母鸡,这可把人类重男轻女的思想翻了个底朝天,似乎女权运动在鸡类成效更著。
  奶奶格外喜欢斑鸠似的“雀尾巴”小母鸡,它们多半毛色朴素,乖巧伶俐,像我姑姑、姐姐那样听话又手脚麻利的村姑。
  顶数那些半拉子公鸡可嫌,两条细长的腿像只穿了截紧身短裤,高高地翘着朝天尾,歪着冠,打扮得花里胡哨,整天价不是在厨房里飞高飞低地馋,就是小不正经地沾惹未成年的小母鸡(所幸有年长厚仁的成年鸡公主持公道)。奶奶批评它们:“就像镇上那些游手好闲的小青年儿,只差弄个墨镜戴上了!”奶奶的口气里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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