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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2001年得主奈保尔专辑

作者:黄灿然




  
  那一天奇热无比,到了下午,天空开始变得又低又沉又黑。我在屋里几乎感到冷,父亲裹住身体坐在摇椅里。雨开始大点大点落下,像一千个拳头敲击屋顶。天变黑,我点了油灯,把一根别针插在灯芯里,以便把恶鬼赶出屋子。
  父亲突然停止摇动,低声说:“儿子,他们今天在这里。听,听。”
  我们都没说话,我小心听,但我耳朵什么也没听到,除了风和雨。
  一扇窗自己砰地打开。风嗖的一声把大颗大颗的雨点卷进来。
  “上帝!”父亲尖叫。
  我走向窗口,外面黑漆漆的,世界是一个荒凉而孤独的地方,只有树叶上的风雨声。我拼命把窗户拉进来,还没把窗关上,我看见天空随着一阵噼啪的闪电亮了一下。
  我关了窗,等待响雷。
  雷声像蒸气压路机滚过屋顶。
  父亲说:“儿子,别害怕。我教你什么,念出来。”
  我走过去坐在那张摇椅下,开始念:“罗摩!罗摩!悉达罗摩!”
  父亲跟我一块念。他又是冷又是惊,不断颤抖。
  突然他喊道:“儿子,他们在这里。他们在这里。我听见他们在屋子下讲话。外面这么吵,他们做什么都没人听见。”
  我说:“别害怕,我这里有短弯刀,你有枪。”
  但父亲没听进去。
  他说:“但很黑,糟糕。这么黑。这么黑。”
  我站起来,走向桌边,准备把油灯拿近一点。这时一阵雷声爆开,很低,可能就在屋顶上。它滚来滚去,滚了好久。接着又有一扇窗被吹开,油灯熄灭了。风和雨一股脑冲进黑暗的房间。
  父亲又一次大声尖叫:“啊上帝,很黑。”
  我迷失在黑漆漆的世界里。我尖叫,直到雷声远去,大雨变成毛毛雨。我完全忘记准备玩弄父亲的戏法:把肥皂放在手掌里摩擦,直到它干掉消失。
  
  大家同意一点。母亲和我必须离开农村。西班牙港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里有太多人拿我父亲说笑,看来在我以后的人生中,我似乎必须背负父亲被吓死这个十字架。但是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我就把父亲给忘掉了,我开始将自己当成没有父亲的孩子。这似乎很自然。
  事实上,当我们迁去西班牙港,我看到父亲与儿子之间的正常关系——无非是殴打者与被殴打者的关系——当我看到这点,真感到快意。
  最初,母亲用了很大功夫让我规规矩矩,把父亲教我的所有荒谬想法清除掉。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试试更严厉些,但事实是,她很快就对我失去兴趣,任我在街上乱闯,除了时不时跑来把我痛打一顿。
  不过,她偶尔也会像以前那样坚定。
  有一天她不让我出去。她说:“今天你不必上课。我讨厌极了为你结鞋带。今天你要自己学这个!”
  我不觉得她这样做很公平。要知道,在农村我们没人穿鞋,我不习惯结鞋带。
  那天她打我打我,逼我一结再结,最后我仍然不懂结鞋带。以后好多年,这都是我的奇耻大辱,我竟不懂得做这么简单的事情,就像我不懂怎样剥橙皮。但在鞋子的事情上我搞了一个小诡计。我从来没使母亲给我买对了鞋的尺码。我假装鞋弄痛我,于是让她给我买大两号的鞋。店员帮我结好了鞋带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解开过,穿鞋脱鞋的时候就这么把脚伸进伸出。为了不让鞋子太宽松,我在脚尖处塞了些纸。
  听我母亲说话,你会以为我是畸型人。她所认识的男孩几乎都比我好,比我聪明。她认识一个男孩,他帮母亲油漆整座房子。另一个男孩十三岁就每月赚二十块钱,而我游手好闲,吸她的血过日子。
  不过,还是有些出人意表的慈祥时刻。
  例如,有一次,我在星期天早晨替她清洁玻璃杯。我掉下一只杯,它碎了。我还没来得及想怎样处理它,母亲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你怎样摔碎它了?”
  我说:“它溜掉。很滑很滑。”
  她说:“用玻璃杯喝东西真荒谬。它们这么容易就破了。”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我开始担忧母亲的健康。
  她从不操心我的健康。
  她认为,只要用一撮硬巴巴的泻盐,世界上什么病都能治好。我每月都得忍受一次这样的惩罚。它完全把我的周末给毁了。如果她有什么不懂的,她就把我送到特拉加雷特道的卫生员那里去。你要等呀等呀等呀,才能进去见那医生。
  你还没说“医生,我发——”他就给你开处方。接着你又得等拿药。卫生处所有药物都是一样的。水和半寸厚的粉红色沉渣。
  哈特说起卫生处,总是说:“政府在采用信仰疗法。”
  母亲觉得卫生处是个好地方,最适合我去。我通常是早晨八点去,下午两点之后的任何时间才回来。这使我不能恶作剧,而一年只花费两角四分钱。
  但你一定别以为我永远是个圣徒。只要我无法接受谁的命令,尤其是母亲,我就会奇怪地痉挛。我老是感到,要是我接受了谁的命令,我就会一辈子丢脸。而一辈子是多么有趣,真的。有时候当我母亲很想对我好,我就会痉挛。
  有一天我差点溺死在码头边,是哈特把我救起来。第二天我写了一篇文章给老师,谈这件事,题目叫作《海边的一天》。我想,一定没有任何老师看过那样的文章。我谈到我怎样差点被溺毙,而我如何平静地面对死亡,我的头脑绝对平静,心想:“好啦,哥们儿,完蛋了。”老师很高兴,满分是十二分而他给我打十分。
  他说:“我想你是个天才。”
  我回家告诉母亲:“我今天写的那篇文章,得了十分,满分是十二分。”
  母亲说:“你真是不要脸,竟敢在我面前这么大胆撒谎?你要让我掴歪你的脸不可?”
  最后我令她相信。
  她立即就心软了。她坐在吊床里说:“过来,坐在我身边,儿子。”
  就在这当儿,我那疯狂的痉挛又发作了。
  我无缘无故冒火,我说:“不,我不坐在你身边。”
  她大笑,然后哄我。
  这使我更火了。
  和气慢慢消失,变成两个意志之间的斗争。我宁愿溺死也不要服从,我不想自己丢脸。
  “我请你过来坐在这里。”
  “我不坐。”
  “除下你的皮带。”
  我除下皮带递给她。她狠狠鞭我,我鼻子流血,但我仍然不坐进吊床里。
  平时这种时候我会叫道,但不是真的那样想:“要是爸爸活着,你就不会这样打我。”
  
  她依然是敌人。她是我一长大就要立即逃离的人。事实上,这就是长大成人的主要诱惑。
  那些日子,西班牙港进步惊人。美国人将大把大把的钞票塞进特立尼达,英国人老是在谈论殖民地的发展和福利。
  这种进步的其中一个征兆是厕所消失。我讨厌厕所,我总是闹不清夜里推着车把粪便运走的那些男人到底是什么模样的;还有,一想到可能会掉进屎坑里,我便吓得魂不附体。
  哈特是一个最早建造体面的抽水马桶的男人,我们花了很大功夫才摧毁他的旧厕所。所有男孩和男人都去帮他一把。我太小,帮不了他半把,但我去看了。墙一堵一堵拆掉,最后只剩下一堵。
  哈特说:“伙计们,让我们把这堵墙整个儿推倒。”
  他们照做。
  那堵墙摇晃起来,开始倒下。
  在那一瞬间,我一定是疯了,因为我做了超人举动,想去挡住那堵墙,不让它倒下来。
  我只记得人们喊道:“啊上帝!小心!”
  
  我坐在巴士里,是萨姆超级服务公司的其中一辆巴士,从西班牙港去小河谷。巴士上坐满扎鲜亮头巾的老妇人,她们提着大篮大篮的芋根、番薯、香蕉,间或有几只鸡。突然间所有老妇人都开始喋喋不休,那些鸡也开始咯呱咯呱叫起来。我感到头就快裂开了,但是当我试图向那些老妇人叫喊的时候,我发现我不能张口。我再试,但我只听见她们更大声地喋喋不休。
  水冲在我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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