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5期

酒鬼的鱼鹰

作者:迟子建




  晃晃悠悠从河边飘移过来的影子,不是别人,正是酒鬼刘年。
  通常这是黄昏时分了。
  最先看见刘年的,往往是在巷口玩耍的孩子。他们见了刘年,就像猫见了老鼠一样地扑过去,这个扯他的衣襟,那个拽他斜挎的酒壶,他们异口同声地问刘年:“你用不用我们把你领回家呀?”
  刘年这时就会僵硬着舌头说:“我家在云彩上,我一抬头就能找见。”
  “那是鸟的家!”孩子们嬉笑道:“酒鬼的家不在云彩上,在酒缸里!”
  刘年立刻就绷起脸了,他讨厌别人叫他“酒鬼”。他嘟嚷道:“什么‘酒鬼’,是‘酒徒’,你们真是白白上学了,连‘鬼’和‘徒’都不分!”
  “就是酒鬼!酒鬼!!酒鬼!!!”孩子们跺着脚,声嘶力竭地叫着,气得刘年直嚷要让乌鸦去吃他们的眼珠。
  今天跟刘年回来的,除了酒壶和那一身河水的气息,还有他怀抱的一只鱼鹰。
  孩子们一哄而上,看暮色中那团毛茸茸的东西。
  这鱼鹰的颈和腹部是白色的,其余部位则是灰色的。它头部的羽毛是湖绿夹杂着幽蓝色的,使其看上去就像浓荫遮蔽的一处湖水,神秘、寂静而又美丽。刘年的鞋和裤管都湿了,他抱着它,炫耀地对孩子们说:“你们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鱼鹰吗?”
  “你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问。
  刘年神气了,他更紧地抱紧了鱼鹰,说:“我怎么弄到它的,它是自己飞到我怀里的!它对我说,你今天没钓到鱼,可我满肚子吃的都是鱼,我吐出两条给你当酒肴吧!”说到“酒肴”二字,刘年打了嗝儿。孩子们哄笑起来,说:“这鱼鹰要是会说话,你还不得把它给卖了!”
  刘年梗着脖子骂道:“我要是卖,就留着鱼鹰,把你们这些小王八蛋给卖到马戏团当杂耍去!”
  刘年和鱼鹰悠悠荡荡地朝家去了。这次他并没有酩酊大醉,那酒壶晃荡起来还潺潺有声,说明它仍有剩余。孩子们没看够鱼鹰,就跟在刘年身后。刘年感觉到了,他回头呵斥他们:“你们这些尾巴,我要是手里有刀,就把你们都给剁了!”
  “我们又不能给你当酒肴,你剁了我们有什么用!”
  “剁了我们你就得去坐牢了!”
  “不是坐牢,是枪毙!”
  “那时你就真的成鬼了!”
  孩子们嘁嘁喳喳地叫着,簇拥着刘年来到小康食杂店。
  食杂店临街,由于地势低,门口架着一条斜斜的木板道。这木板每隔一尺左右打着一道横的木方,使人走在上面有个可踏之处,不至于在雨雪天气时滑倒。从街面往食杂店走,是由高往低走,这时食杂店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店里经营的都是低档食品,酱油和醋以散装的为主,因而从中飘出的气味非咸即酸,实在不好闻。而由食杂店往外走,是由低往高走,这时你若恰好抬头看见一片白云,待走完木板路时,会觉得这云彩离你很近了,你在上升,而食杂店却在下沉。路面就仿佛是水面,而食杂店则是荡在其中的一条船似的。
  食杂店其实就是刘年的家。店主人是刘年的老婆,人唤许哎哟。其实她叫许春英,只因她无论说什么话总要先“哎哟”一声,这一带的人就叫她许哎哟。
  许哎哟管不了刘年喝酒,对他也就听之任之。刘年喝酒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牢骚会少些。否则,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唠叨个没完。许哎哟生性喜静,不事张扬,不爱言语。你若去她的店里买东西,她绝不殷勤地先打招呼,而是闻闻你手里提着的瓶子散发出什么气味,酱油味、醋味或是酒味,她就掀开了某个缸盖。醋味是最油滑的,你给它盖了厚厚实实的木盖,它还能涎着脸溜出来,所以许哎哟在木盖上又加了一个棉罩,它才稍安勿躁。至于酒气,不但刘年不烦它,来店里的人也多半是不烦它的,它的气息总是给人一种过年的感觉,热辣辣的、暖洋洋的。至于酱油,它的气味不那么好挥发,是一种生性敦厚淳朴的调料,许哎哟在酱油缸上盖的就是硬纸盒。除了以上这三样主要品种,食杂店还经营蜡烛、火柴、牙膏牙刷、肥皂洗衣粉、咸菜、罐头、儿童小食品等商品。到了清明节和七月十五的“鬼节”,烧纸就苍黄着脸上了柜台;而春节将至时,对联又像红辣椒似的一串串吊在柜台后的货架上。
  刘年黄昏归家时,许哎哟多半在店里枯坐着。她见了刘年会说:“哎哟,回来了?”
  刘年颇有些负气地说:“太阳都回窝了,我不回窝行么?”
  许哎哟就会把刘年领过食杂店的过道,通过一个蓝门,送他回屋歇息。刘年酒后的呼噜很响,你感觉屋里就好像有一辆拖拉机在突突突地跑着,有时晚上有人来食杂店买东西,听到这声音,会同情地对许哎哟说:“可怜你的耳朵啊。”
  许哎哟才不可怜自己的耳朵呢,她听这声音习惯了。若是没有这声音,她还睡不稳呢。
  孩子们首先撞开了食杂店的门,他们大声嚷着屋子太黑,让许哎哟把灯打开。许哎哟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不动,心想你们这帮小孩又不买东西,开灯不是浪费我的电钱么?
  王小牛知道灯绳在哪里,他跑到墙角,将灯打开了。灯一亮,孩子们就围聚在刘年身旁,要仔细地看鱼鹰。刘年嫌他们毛手毛脚的会碰疼鱼鹰,让许哎哟腾出个空纸箱给他,他好把鱼鹰装在里面。许哎哟见刘年抱回了一团灰乎乎的大鸟,就“哎哟哎哟”地连叫了两声,赶紧腾出一个装山楂罐头的纸箱,看着刘年把鸟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鱼鹰卧在纸箱中,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的。它间或仰一下脖子,这时你会发现它的脖颈很长,颈上的羽毛泛出一股幽蓝幽蓝的光泽,就像满月映照的雪地所发出的光。孩子们问刘年这鱼鹰几岁了,好不好养活,若是将它卖了,能卖多少钱?刘年抚弄着鱼鹰的羽毛说,鱼鹰离了河水就不好养活,他稀罕它几天后,就把它卖给酒馆,卖上个好价钱,他好买瓶茅台喝喝。
  许哎哟说:“就你那狗肚子,能灌上几斤小烧就不错了,茅台是你能消受得起的么?”
  许哎哟平素是不爱搭腔的,她一旦多说了两句话,且这话的开头未带“哎哟”二字,就让人觉得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刘年“呸”了许哎哟一口,说:“我的肚子是狗肚子,可是我的狗肚子一挨着你,你就舒服得直哼哼,不叫我的狗肚子,你跟谁乐和去!”
  孙仁正提着个瓶子来打酱油,他在门口听见刘年的话,笑得一失手,将瓶子给打碎了。孩子们见状笑得更欢了,鱼鹰似乎也被这笑声感染了,它晃了晃头。
  天气渐晚,先前西天的霞光还鲜艳明媚着,如今它们早已是昨日的新娘,盛装不再了。炊烟和天色融为一体,就看不出它那袅袅上升的形态了,但它的气息却隐约可闻,那是一种淡淡的草木灰味,有几分涩,几分辛辣,又有几分微微的甜。喜欢在户外聊天的人家,已经在门口笼起了熏赶蚊虫的火,火上熏炙着艾草,这时的空气就更为复杂一些了,艾草的苦香气加入进来,随着晚风游荡。许哎哟喜欢这时关了店里的灯,到门口站上一刻。若是逢了有人来买东西,她就返身进屋开灯打理一番,之后又闭灯站在门口。她喜欢初始的黑暗,它使四周的景致只有一些简单的轮廓,细小的部位全都模糊着,这很符合许哎哟的审美观。她觉得无论是什么东西都不能往细里看,一看就没有味道了。而且,黑暗还能给人带来温柔的心境,晚风如清凉的水波一样涌来,人在白天时所衍生的不平和浮躁之气,会被涤荡干净。许哎哟为了享受一天之中她最为惬意的一段时光,将那些看鱼鹰的孩子早早就轰走了,她站在黑暗中,总是有些心神不宁的。刘年已经睡了,那只鱼鹰孤单单地趴在纸箱中,她有些放心不下。先前她喂它水,它只是用嘴巴触了触,而切下的两片肉,它更是不闻不碰。许哎哟担心这样下去,它可能活不过今晚。她可不想让鱼鹰死在自己的店里。
  许哎哟从未见过这样的鱼鹰,几乎通体是银灰色的,白色和绿色那么恰到好处地点缀其上,看上去高贵迷人。以前她见过的鱼鹰,都是褐色的,它们在水面上捕捉小鱼,非常敏捷凶猛。你在岸上只有看它的份儿,要是捕它,几乎是不可能。它很机灵,它的巢不是筑在岩石上,让你高不可攀;要不就是筑在大树梢上,让人望而却步。平素它在水面上捉鱼,也是能机警地避开网,不至于被缚住。不过有好些年了,鱼鹰极少见了,许哎哟不知刘年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他放到岸边一条钓竿,每天午后准时去河畔钓鱼,她想鱼鹰不至于是被钓上来的。这么个大家伙,少说也有五六斤,就是它上钩的话,那么纤细的钓丝也会被它挣断的。她还没有问丈夫这鱼鹰的来历,他在酒后总是处于迷幻状态,说话云山雾罩的。只有第二天早晨醒来,他才清醒。不过他那清醒的一上午永远都是骂骂咧咧的,见了蝴蝶骂蝴蝶,见了云彩骂云彩,见了蚂蚁骂蚂蚁。这些可爱的事物能让他骂出花样,比如他骂蝴蝶是嫖客,专往水灵而漂亮的花朵上落;他骂云彩是鬼魂,飘来飘去就没影了;他骂蚂蚁没有骨气,总是趴着走路,不知道直直腰站起来,说蚂蚁是汉奸变成的。他骂这些的时候,许哎哟是绝不动气的。不过他若是骂到她的食杂店,骂醋是马尿、牙膏是蛇吐出的泡沫、咸菜是狼屎的时候,许哎哟就会反抗,她会抓起什么东西往刘年脸上砸去,有时用的是肥皂、蜡烛或是罐头,而大多时则是用算盘。许哎哟并不会使算盘,只不过觉得做个食杂店的女主人若没有算盘,就显得与身份不符,所以她就弄了一个。当时她去商品买算盘,没相中那样式。新出的算盘颜色花哨,质地多为硬塑的,太轻巧,而且珠子比黄豆粒大不了多少,没有气派。许哎哟欣赏的是那种又方又宽的算盘,颜色要深重的,黑色或是褐色,而且珠子要大,最好是枣木的,这样抚弄起来才有当女店主的感觉。许哎哟煞费苦心,打听到王团圆家有一个老式算盘,是祖传的,王团圆新得的两岁的孙子把它当成玩具在玩。许哎哟就说通了王团圆,花了五十块钱,又给那小孩子买了双虎头鞋和一身衣裳,这才把算盘提回家中。闲来无事,她喜欢拨弄那些珠子,将它们乱打一气,珠子发出的笃笃响声就像雨后的阳光一样,带给她内心的明亮。许哎哟用算盘打刘年的时候,她是不吝惜它的,然而事后她总是心疼那算盘,万一它被打散了,又如何修复得起呢?许哎哟听王团圆讲,这算盘是他爷爷的,当年他爷爷在山东胶东那一带开着三家榨油坊,两座客栈,一家饭店,阔绰得顿顿都吃白米和炖肉。解放后,王团圆家被划归地主成分,家产全都充公了,只留下了这个算盘。许哎哟打着算盘的时候,想着曾有一双手常年累月地抚弄着它们,而这手如今不可能重现了,内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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