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寺里的学术

作者:张承志




  1
  
  1980年代,银川东寺办新式阿语教学的满拉班,要求我讲一些历史、文学、民族学、社会学、翻译、研究规范等方面的知识,无论与伊斯兰教有关无关。
  当时我暗想,大西北把没有念过经的人通称瞎汉,以和念经人区别。这很有意思,因为它区别了认主学与一般科学及社会的学识。所以哪怕你是作家人们喊你老师,仍然瞎汉要谨慎在念经人面前显能。根据这种思想,我总是开着玩笑,拒绝了在寺里讲课。
  后日还按这个思路,给自己立了规矩,严戒自己在清真寺炫耀。何况,我在更多的地方目击了寺坊里主要还是师傅徒弟、经堂语、十三本经,就更担心过多的学术话题会干扰经堂教育。那时我没有意识到,这样做,实际上是回避了面对伊斯兰世界的文化建议。
  转眼十年过去了,又一个十年也快过去了。由于种种的原因,我不断地对自己当时的做法反省。我渐渐觉得,当时一人的谦让,丢了难得的时机。在多年的漫游里,在全国的南北各地,我看到当年淘气的满拉中,出现了一个个严肃的新阿訇。他们不仅主持着众多的清真寺,而且面对着广阔的伊斯兰研究领域。他们里面,已经有不少人翻译经典,著作文章。但是在喜庆的景象里,也暴露着明显的问题:他们熟练地学会了阿拉伯语和波斯语,但他们不知世界是一个语言的海。他们毕业于麦斯只德(masjid,经学院),这是一种宝贵的学堂;但是他们没有进过大学,那儿也是一种隐蔽的麦斯只德。他们炼就了铁打的基础,但是又缺着启蒙的入门。看着他们难得出手的作品中,充斥着的不可挽回的遗憾。他们思路浑沌,抓不住潜在的绳头;他们汉语薄弱,写不出肚子里的感受——我开始意识到,当年的推辞是一种错误。我开始觉得,作为一个大家错爱的哥哥也好,作为一个举意与民众结合的作家也好,那时一味的谦让,只是意味着缺乏对大家的责任感。
  我决定纠正这个问题,负起责任。哪怕时机早已过去,条件远不如当年。
  此刻,在这座清真寺里,我想开一个头。
  一方面我这节课可以做阿訇讲经的补充,另一面我也盼这样和大家讨论“有尔麦里(amal,宗教性的作为、仪礼和干办)的知识”。大家可以把它当成汉语课;也可以当成读书入门。也许有的人会觉得不好懂,但是我不再顾忌那么多。因为当年在宁夏、新疆,我们也都以孩子娃娃自居,打着哈欠不想“研究”;而转眼间世事两变,如今那么多年轻的念经人,都盼着翻本经译个书,那么多人都摇身一变,成了阿訇。
  我想,也许就这样,一个新的时代已经砸响了门。说不定,真正的“伊斯兰研究”的口唤(经堂语:命令,使命),就在你们谁的身上。为了将来不再遗憾,我决心用多次的、在各地各寺里的讲课与讨论,逐步写成这篇文章的文字稿;并且在讲课的同时,我们一起完成一种实践——把被高等学府里一天天发霉异化的专业学术,还原成文明主体手中阐释自己的工具。具体说,就是让穆斯林老百姓介入对伊斯兰文明的解说。
  一开头我们就意识到了:在如今做这样的事,只能是表达一个倾向和姿态,我们不指望一次就造就出一批有信仰的专家。这事情如同一个都瓦(祈求),我们不放弃,我们举意祈求,我们尽了我们的力——但是前定在先,成全念想的惟有真主。
  我们至少能够达到这样的目的:我们宣言了对伪学的批判,反对了凌驾于民众之上并掠夺民众文化资源的风潮。我们至少表明了我们的追求——成为信仰的、文明内部的、首先是穆斯林的学者。
  也许还要等到下一个时代,这种学者才能诞生。但他们无疑是一种新的希望。从本质到形式,他们与如今泛滥的——由金钱豢养、向权力献媚的学者完全不同。
  
  2
  
  首先谈谈学者,同时兼及学问。
  我们大家都称学者为“阿林”(ālim),这个词在阿拉伯语里是学者、知识分子,以前回民把这个词过度地神化了。经过了不少教训和时间后人们才明白,这个词和世俗顿亚(dunya,世间,社会)的知识分子并无两样。
  同时我们也清楚了一个同源词“尔林”(alim,知识);它原来不光是经典教规,不仅是经注和苏菲参悟。“尔林”就是知识。世上的各种书、各种文字、一切知识,都是值得学习的“尔林”。
  虽然还会有些缺乏悟性的人,举着肤浅的小册子当旗帜,拒绝宣教小册子以外的人类知识积累。但那只是旧历史和旧时代的最后喧嚣而已。
  代代积累的知识,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都是造化的神奇结果。
  所谓念经,也就是在这么个人类积累的知识里,对其中专门属于宗教门类的一部分的求学而已。孔子曾经说有教无类,现在我们说有学无类。因为这等于在说明:尊重人类的文化本身,就意味着尊重万物接受造化的可能。
  具体到研究伊斯兰的圈圈里,有各色的研究者。一部分人,他吃这碗饭,但不信也不属于这个教门。大学里的讲师教授、研究所的专家人员多是如此。作为一种“阿林”的他们本身,与回民社会自古对这个词的感知,在本质上是相悖的。
  这事阿訇满拉们看着怪,而人家看着不怪。因为人家认为,学术以及真理是没有门坎的。而且只要磨,铁棒可以磨成针。用不着什么宗教,凭十年寒窗思索钻研,是可能达到建树的。以前我们和他们互不搭界,彼此不相识,所以也相安无事——他们的伊斯兰研究,反正与伊斯兰没有什么关系;反之,我们的寺里奥妙也只是念经人自家感悟,并没有给学术界以震撼。
  当没见过世面的阿訇满拉推开学问的大门,猛然看见这么多怪物的时候,先别吃惊。首先要承认这样的“阿林”的存在;承认别人没有信仰、凭脑子和其他基础也能弄出来“尔林”。
  要承认庄子外头还有农学家,教门外头有老道的宗教学者。要读他们的书,读他们老师的书,追着读他们祖师爷的书。追到了,读透了,“尔林”就不吓人了。
  
  3
  
  这些“尔林”该怎么入门呢?
  不管是学一门知识,还是研究一个专题,在门口应该先看清楚它的来龙去脉。换句话说,应该学这个专业的研究史。这个学习从哪里着手呢?要先从目录开始。
  图书馆里有开架的目录书。要读书,得习惯翻这些目录书,通过索引的通路,找到与你想弄的题目有关的一切书名、作者名、杂志名。阅读随后开始。顺藤摸瓜,按部就班,借出你这一天想看的论文专著。
  再说一遍:在进入一个研究(包括翻译)之前,你必须了解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类对这个题目的研究史。你必须尽力搜集齐全一切与你的题目有关的论文与专著,不管它们是哪种外文出版的。这不是吓唬人,这是方法和规矩。你必须先有一份你打算迈脚进去的领域的前人著述目录,然后一篇篇、一本本地读。
  不会外文吗?那你就或者学,或者求人译。外文无计无力,只能读中文吗?×大的李教授、科学院的王先生也没有做到这一条吗?可能。但是你要明白:学问不能对准低水平。你可以鸟枪充炮,但要明白自己的缺陷。
  上面说的是原则。必须补充说,以前的学术,是大体遵循了这种实证主义的原则的,虽然打折扣的现象也从来存在。
  有图书馆的读书,与没有图书馆的读书不一样。没有的,只能任凭口唤,撞上哪本念哪本。命定遇上好书的,念了八年没见着一本好书的,遭遇不一样。有图书馆,就可能全面了解一个专题领域。
  还要会浏览。否则阿文、波斯文的书一架子,你一天只能读两页,仔细读下去哪年哪月才能读出个结果呢?必须会浏览——只有把浏览和精读结合好的人,才能读出门道来。
  精读,就是在书的汪洋大海里,挑出那些扎实的、基石一般的好书,读,思考,回味,再读,一直读它一个透。真的读透了,读出了解数,看出了硬处也看见了虚弱,知道了它的好和差,这“尔林”就归你所有了。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