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魔术鸟(小说)

作者:老 虎




  “变还是不变?”陈继海手上又加了把劲,拎着陈希昌的耳朵转了一个圈。
  陈希昌绷着嘴不说话,耳朵火辣辣地疼,他感觉快要掉下来了。要不就拼了吧,他是一条命,我也是一条命!他心底的怒火一个劲地往上窜,可是一想到万一真的打死了,春玲和两个孩子怎么办呢?就在骑虎难下之时,幸亏店主及时出面,上来抱住陈继海,把他的手掰开,众人也都纷纷好言相劝,陈继海总算给了个面子,唤着两条狗扬长而去,临走丢下一句:“给你脸你不要,陈希昌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不许你在陈花花村里耍把戏,再是让我碰见了,你可别怪我不客气啊,我的狼狗可都是吃肉长大的!”
  陈希昌望着他的身影消逝在黑咕隆咚的夜色里,不由得骂道:“狗屁玩意儿,别欺人太甚,把我逼急了,我就把你变成一条狗!”
  他哪里知道陈继海并没有走远,这句话被他听得清清楚楚,这小子返身又回来了,不过这回他倒没发脾气,反而哈哈大笑着说:“好啊,有本事你就尽管使吧,我等着你把我变成一条狗,最好变成一条藏獒,看谁不顺眼,老子就把他给吃了,又不用去蹲大狱挨枪子!”
  是啊,把这种狗娘养的东西变成一条恶狗,还真是一大祸害。陈希昌一遍一遍地瞎琢磨。平白无故地受了一顿窝囊气,心里堵得慌。回家时老婆孩子都已经睡了,他上了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把春玲给碰醒了,她还认为他想办一办呢,便很温柔地把自己贴了过来。即使是在做爱的时候,陈希昌心里还想着如果自己是个神通广大的魔术师的话,该把陈继海这种人变成个什么东西好呢?
  
  第二天晚上,陈希昌没有去杂货店,昨天刚受了凌辱,今天再去那儿玩,他觉得很没面子,就窝在家里看电视。忽然外面胡同里传来几声狗吠,他听见有人在院门口叫他的名字,脑子一热,顺手抄了一根顶门棍就出来了,原来是村长来找他。这可不是一件寻常的事,他急忙把村长请进屋,沏茶敬烟忙乎一通。落座后,村长四下看了几眼,说:“不错啊希昌,你家里收拾得比我家强多了。”
  “哪里哪里,我还敢跟您比啊,您家那是两层小楼,打个比方说,相当于金銮殿,我这只能算是个小破庙。”陈希昌陪着笑脸说,心里揣摸着村长的来意。
  “你说这话不是祸害我吧?要搁在从前,还不得把我当成篡权的奸臣,拉出去给斩了!”村长呷了一口茶水,摇摇头说,“希昌啊,你这茶叶放了几年了?一股霉味,还不如给我喝白开水呢。”
  陈希昌赶紧给村长倒了一碗白开水,抓了一把糖想放进去,村长摆摆手,说别放,我高血糖。他把水端到村长面前,村长扭着脑袋满屋乱瞅。
  “您想找啥?”陈希昌问。
  “你的小鸟呢?”村长说,“听说你有只小白鸟,拿出来让我看看,到底是个啥玩意儿!”
  “我一天没看见它了,不知道这会儿它飞哪儿玩去了。”陈希昌半真半假地说,他不愿意让村长看他的小鸟,万一村长喜欢上它可就麻烦大了。
  “陈希昌啊陈希昌,我看你是聪明过头了,把我当成傻瓜了是不?”村长脸上露出愠色,“不就是一只破鸟吗?有啥稀奇的!孔雀、凤凰、三条腿的猫,什么稀罕玩意儿我没见过?”
  “它这会儿睡着了。”陈希昌一脸羞愧,小声说,“村长,我去弄两个菜,咱俩喝两盅?”
  “今天不喝了,中午的酒还没消化完呢!”村长说,“我来找你没别的事,只有一样,我听说昨天晚上,你和陈继海打了一架,你还要把他变成一条狗?”
  “在气头上,说了一句气话。”
  “把人变成狗,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村长开始熊他,“变戏法属于下三烂,你看你会这么两手,就觉得腚里有了四两似的,能得都要上天了!”
  “我没有。”陈希昌说,他想起村长刚才的话,便补充说,“其实我和陈继海没有打架,他拧我的耳朵,都快拧掉了我也没还手,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你做得很对,陈继海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当葫芦玩的人,发起脾气来连我都得让他三分。”村长微微点了点头,口气缓和下来,“咱村里有五年没有发生过刑事案件了,前几天在镇上开会,镇长还亲口表扬了咱们陈花花村,当然这也不全是我的功劳,靠的还是大伙儿的支持。不过最近我发现苗头有些不对劲,陈继海这小子就是最大的一个危险分子,听说他扬言跟你没完,我这心里就老是捏着一把。我思考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防患于未然,要在萌芽阶段就把它消灭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猪跑了再修圈可就晚了,你是个明白人,这些大道理自然明白,希昌啊,我是这么想的,俗话说小人斗气,君子治家,你呀摆一个高姿态,主动一点,和陈继海化干戈为玉帛,都是自家爷们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我这头没事,”陈希昌说,他有些激动了,“村长你放心,我这个人绝对不会去找别人的麻烦。”
  “我不担心你,就是再借给你一个熊胆,我知道你也不敢上门去找他打架,”村长说,“我还不是担心陈继海吗!怕他揍你,你看看他那一身肉,你这样的两个捆一块儿也不是他的对手呀!”
  陈希昌许久不作声。村长接着说他的主意,他想让陈希昌出钱请一顿酒,由他主持,把村里的几个头面人物都叫上,给陈继海赔个不是,就算把这事给和解了。陈希昌是真心希望解开这个疙瘩,但他觉得这样做太离谱,就一口回绝了。
  “不同意就算了,当我啥也没说,”村长的脸拉得老长,“不过丑话我先给你说在前头,以后要是陈继海找茬揍你,到时候你爱找谁管就找谁,只要别找我就行,你找我我也不管,我真是吃饱了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村长摔门而去,陈希昌追了几步想把村长叫回来,想想又算了。得罪了一个陈继海不说,怎么稀里糊涂地把村长也给得罪了呢?陈希昌郁闷之极,上了床蒙头大睡,儿子小彬扯着他的耳朵,想让爸爸讲个故事,他的耳朵还在隐隐作痛,本能地打了儿子一巴掌,吓得小彬半天没哭出声来。陈希昌脑子里老是浮现着被陈继海拧着耳朵打转的那一幕,从此他就不再去杂货店了。大伙儿都是田搭田地挨地的,累了就聚在地头上串着抽袋烟闲扯一通。陈希昌闷着头锄草,有人大声地呼喊他的名字,叫他过去变一套魔术,他假装没听见,俯着身子,眼睛紧盯着小草,用力地挥动锄头。其实他心里很想过去耍一会儿,这些日子他每天晚上憋在家里练习变魔术,几套魔术已经被他玩得滚瓜烂熟,小鸟也养得比先前胖了许多,羽毛油光闪亮,藏在袖筒里就像掖了个手榴弹,沉甸甸的,一家人都把它当成宝贝宠爱着。可是他又害怕有人多嘴多舌,将他变魔术的事说给陈继海,万一那家伙喝醉了酒找他的茬,他不知道该如何收场,连村长都说了,不再过问他们的事。陈希昌越是想离群独处,就越觉得人们对他指指点点,后来他索性就不出门了,地里的活都撂给春玲一个人干,他在家里带着小彬和小鸟玩。小彬在家里呆腻味了,就跑到外面找小孩玩,把他一个人晾在家里。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呀?春玲说,你不愿意出面,要不我去吧,买几瓶酒,给村长和陈继海一人送两瓶。他摇摇头,一个劲地长吁短叹,也想不出个好主意。
  夜晚能听见布谷鸟的叫声了,苇塘里的青蛙们更是彻夜不息,麦子眼看就要黄了。陈希昌出了家门,走进月光下的田野,迎面吹来的是带着麦草香气的夜风,他在自家的麦地里走来走去,伸出手掌抚摸着麦穗,麦芒刺得手心痒痒的。他掐了几个麦穗,搓了一小撮麦粒,还有点太嫩,稍一使劲麦粒就被搓破了,他把麦粒捂进嘴里,轻轻地嚼着,满嘴充满了香气,他提前品尝到了最新的粮食。
  缥缈的月光下,远处陈花花村的轮廓显得黑乎乎的,像一个巨大的柴草垛耸立在平原上,村子里灯火摇曳,偶尔有几句说话声飘过来,声音听着很熟悉,但就是不能确定说话的人是谁,同在一个村子里,很多人的话音都很像。这座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村庄现在却让他感到有些陌生,田野空空荡荡,却难以容得下他了。蓦然间,他脸上挂满了泪花,蹲在麦田里失声痛哭。这一场痛哭使他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决定带着他的魔术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个念头使他心里充满了欣喜,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回到家里,让春玲连夜给他擀饼。尽管她很舍不得男人离开,可她知道男人的心就像飞鸟,拴是拴不住的,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开始和面。陈希昌一宿没有合眼皮,鸡叫三遍时他离开热被窝,春玲下床要给他做饭,他说不用,带着一摞大饼和他的魔术鸟就上路了。
  春玲把他送出家门,这时候天刚麻麻发亮,小彬还在睡梦中,下地干活还太早,她就开始扫院子,扫了一遍,不由自主地又扫第二遍。她一下子意识到了,便骂自己,这是咋的了,男人要出门,莫非把自己的心带走了?人家那些男人长年在外打工的女人,又是怎么过来的?她失魂落魄地站在石榴树下发怔,突然觉得有个东西在她头顶上飞过去,急忙抬头,只见一团白影子掠过石榴树,飞到屋里去了。紧接着,一阵脚步声踢踢踏踏地由远而近,陈希昌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劈头就问:“看见魔术鸟了吗,春玲?”
  “飞屋里去了,咋的了?”
  “这鸟儿!出了村子没多远,它就不老实了,在袋子里一个劲地撞头,我还以为它想拉屎呢,谁知道一把它放出来,它就呼呼地往这边飞!”
  陈希昌进了屋,看见魔术鸟落在屋梁上,他对鸟儿做了个手势,让它下来。魔术鸟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望着他,就是不肯下来。
  “怎么,你也不听话了呢?也想跟我过不去?”
  陈希昌有些生气,找了个竹竿,想把小鸟捅下来,被春玲拽住了胳膊,她担心会伤着小鸟。陈希昌不理她,执意去捅。竹竿还没碰到它,小鸟就飞起来了,满屋乱飞,翅膀带起阵阵微风。屋梁上积聚了多年的尘埃被纷纷惊醒,在窗口透进来的第一缕阳光中上下翻飞。
  
  老虎,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潘西的把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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