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老院子 新院子(散文·外二篇)

作者:齐明达




  是院子,就离不开一座房屋。房屋的前后左右由黄泥勾缝的一匝石墙围套着,围套着的地方炊烟天天袅袅升起来,升起来的时候搅和着耐听的人畜声响、耐闻的柴草气息。
  这样一个院子,除了四周套着的围墙未动,房屋、圈舍统统扒掉了,粪坑子、菜窖全部填平了,凸凹互补,高着的低了,低着的高了,经过整理腾出的空地上面,几乎没有留下其它什么,哪怕一棵树。
  原来有三棵树的,一棵杨树,刚好成材,锯倒了充当了新房子的脊梁檩木;一棵枣树,正值旺年,挖走重新栽在了新院子的东边一隅;另一棵桃树,与前面二者不同,跟这个院子同龄,活了接近三十年了,根扎得忒深移不走,也移不活的,砍掉了呢着实舍不得,留下又有遭遗弃的味道。就在父亲、母亲犯难之际,也就是他们几经考虑,再三斟酌,最终决定去东园子的菜地盖新房子的这个春上,那棵桃树刚刚绽露了一些星星点点的花苞,旋即便鬼使神差般自己枯槁、萎缩,进而死掉了。它的命运虽然由家人一直主宰着,结局却出乎了家人的意料。父亲淡淡说了一句,桃树是老死了,命中的定数到了。母亲叹了叹气,桃树是不愿离开老地方啊。
  没了舒服烫体的大炕,没了遮风挡雨的圈舍,没了生动的炊烟和声息……院子的构成要素不复存在了,事实上已经不再是院子。不是院子该称什么?父亲、母亲面对我们的提问,脱口而出,是老院子啊!有了另一个新的,原来的便升格为老的了。
  有些东西该忘的时候一定要把它忘了,不该忘的东西啥时都忘不了。搬出老院子的最初一段日子,父亲、母亲和我们,甚至包括所有家畜们,对曾经生活的院子,始终怀揣有一腔难以排遣、无法割除的情愫,关于老院子毛毛雨似的记忆,不停缠绵于脑海、漫漶在心间,那份怀念俨然永远搬不走的阳光、空气与风儿,走了还回来。
  新院子在村子大东头,老院子在村子尽西边。家畜们不像不会吭声的家具、农具们那样倒腾容易,花些人工、力气便行了。正式搬家的那天,两头猪还算顺从,开始哼哼唧唧赖着不走,待父亲扛起喂食的槽子,骂了两声,又扬了扬一根木棍子,就乖乖地被赶了过去。十几只鸡则与人有忤,颇费了一些周折,二弟轰撵了半天,累得气喘嘘嘘,依然毫无结果。直到晚上,借着夜色捉拿,最后用荆条筐装着抬了过去。新搭的鸡舍同新盖的房子一样,用料、结构、面积、空间均明显强于老院子的,不曾料想,鸡们对此却好像不以为然。搬入新院子的第二天,太阳压山的时候,鸡们绕着母亲甩给的粮食,扎堆啾啾,楞是不啄也不肯进舍,一副没着没落的样子。最后,还是由二弟动手,一只、一只强行弄到了舍里。
  接着的又一天晚上,母亲清点鸡时数来数去都少一只,于是,悄悄找了院里院外、房前房后可能藏匿的犄角旮旯,仍然不见踪影。该死的东西,丢了也好,省着闹腾心。母亲一边絮叨,一边叮嘱我们,千万甭张扬出去,以免影响与新邻居间的关系。
  大概鸡丢的第五天头晌,老院子的东邻居的叔伯小叔,竟把那只鸡给抱了回来。鸡自个儿跑回了老院子,在旧舍那儿露天趴了四宿!怎么可能?——弟弟摇晃着脑袋不相信。由东到西,从村头寻回村尾,差不多跨了整个村子,鸡绕了多少冤枉路?走了多少折返弯?动了多少心思与心血?……
  全家人久久守望着那只鸡——一只外形明显消瘦了的鸡,令人匪夷所思的鸡,眼眶不由湿蒙了。
  比起鸡来,家人的恋旧情结好像有过之而无不及。父亲几次白天打田里回家,不知不觉脚就选择了老院子的方向,中途倏地意识到了,拍打脑门,赶紧收住脚步。有时,走至昔日院门前了,适才恍然——咋来这了?!好长一段时间,连很少出错的母亲也频频地出岔,父亲牵牛上地找缰绳,母亲在屋里随口嚷嚷不是桃树上挂着呢吗,弟弟扫院子寻扫帚,手中干着活的母亲,不加思索就是一句,去到东院子小叔家借……类似将新院子当成老院子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在每个人身上。
  一个曾经居住的院子,对于一户人家的影响,更多的是入了骨子里头的。那段日子,早起或者晚饭之后,父亲像着了魔似的,常常独自一个人踱回老院子。站在大门口抑或圪蹴于某一处,点上一只旱烟,一边吧哒着,一边两眼盯着某一个地方愣愣发呆,直至烟头烧到了手指头,才慌忙地收回目光,如果没有忙着的活计,有时一蹲就是小半天。父亲到底想着什么,我们几分说得出,几分说不出。
  老院子得种上点啥了,第二年的下犁时节,母亲几次提醒父亲。父亲每次听了都机械地点头,却迟迟没有接下来的话语。等性急的母亲再次催促,父亲脸一拉不耐烦了,种啥?你愿意种啥自个儿去种。母亲不但没怒反而笑了。也许真正懂得父亲心思的人,永远惟有母亲。母亲知道,父亲绝不会让那么大一块空地空着。母亲又知道,屋梁间的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树上的叶子落了,有再绿的日子,可是房子扒了,却无法原模原样再现出来,那片空地种上,老院子仅有的一点昔日生活的踪迹便荡然无存了……
  老院子最终被父亲、母亲拾掇以后种上了玉米。那天,母亲跟着父亲身后,一人刨埯,一人点籽。我们猜测,这与当初设计、圈定老院子的宅基、猪圈、鸡舍、过道、园子、胡同的位置、距离一样,认真而且仔细,只不过,他们现在是用镐头为一埯埯、一垄垄玉米确定位置和距离。父亲刨完最后一个埯子,母亲正把镐头带出的一截蜷缩着的桃树根儿,同一粒种籽和几缕阳光踩入了埯里。
  这时的老院子和种完的其它大田,再无异样了——成了一块名副其实的玉米地。
  家人、家畜踩踏了许多年,烟火熏燎了许多年,一片宅墟清出的空地,种了只是种了,我们中间根本没谁指望那里能够长出像样的玉米来。父亲、母亲播种的那会儿,对于当年的收成,恐怕也心里没底。我们这样认为是有充足理由的。西胡同子,我和二弟不止一次试着插过杨树“栽子”,种过向日葵,春天长得好好的,夏天刚到,叶、茎和根便全枯了、抽巴没了。你们整日往那撒骚尿,尿是肥助苗也伤苗,少了不管事,多了就会把苗烧死。照母亲一贯的说法,原来炕洞、灶膛、猪圈、鸡舍、茅坑等攒肥、出肥的地方,无论如何是不大可能长出好玉米来的。
  我们的看法错了。老院子种下的玉米,虽然一开始苗长得不是很齐,长着长着,秧愈来愈油绿硕壮起来,秋天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收成。我早说过,这里风水好着那——父亲喜形于色,像在夸奖自己,又像在褒扬老院子。以前园子里头,种的东西咋就没长过这样好呢?母亲像在诘问父亲,又像在向老院子发问。
  也许以前院里人气、畜气太重了,挤压、伤着了秧苗。的确,这里人气曾经是重了些,先后挨肩落生了我们兄妹四个,畜气也重,村里的人一直羡慕母亲的“槽槽”好,养猪发猪、养鸡发鸡……一个院子的承载量,其实是有限的,一如母亲对儿女的期望是有限的一样,从没有过分高过,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也许土和肥是一对,春上清理院子时调和匀了,土、肥达到了恰到好处的协调与统一。
  也许玉米们争气,受了埋着的桃根、脚印、蹄印、爪痕的感染,承袭、集聚了整个院子健康向上的基因……
  跟随父亲、母亲一起去老院子收获这一年玉米的时候,我们发现,经过一个夏天风吹雨浸,原本完整的围墙,出现了多处残缺的豁口,阳光和风儿正打那里一骨碌挤着拥着进来,照到了原本照不着、吹到了原来吹不到的许多地方。这些本来应该属于我们、家畜、树们的一份东西,如今全部属于了玉米。这边几垄玉米占着的位置,是当年父亲、母亲生育我们的大炕,那边几株玉米站着的地方,是桃树伸展枝叶的地份……就在我们全神贯注凝望着玉米的时刻,父亲、母亲双双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老院子一样漾满阳光、掩藏着岁月沧桑的眼睛,慈祥、平静地注视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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