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我在图书馆的日子里

作者:丁 三




  失学
  
  说起我在图书馆的日子,自然是要从我的失学谈起的。
  1980年代末期,正是这个国家从最底层开始,都有着对现实极大不满的时期。我的家庭,也经历了从中产人家到赤贫破产的过程。我的父亲作为一个并没有受过太多教育,但通过自己的聪明和勤奋来谋世的人,在那以前十年,就进城谋生,曾经有过两个商铺,在老家的当时和省城还没有太多联系的渔村,也有过几年的头面。但是,他是不满意于自己的商铺小老板的地位的,又正值物价横飞、官吏横行的世事,也担心历年辛苦的白费。这样,在一番谋划后,他匆忙地经营了许多粗浅的加工,但却越来越多的积压。不久后,包括日常的生计,都要倚赖于借贷了,并且,这种的倚赖,虽则日渐艰难,却一直地延续下去,直到父亲的几个孩子都长大成人后。
  那些日子,穷愁和困顿,挥之不去地在我的家庭里。父亲和母亲,固然在几个孩子面前严严实实地强作些欢颜,但从小懂事的大姐,仅仅依据耳边的一些言语,也就加入了他们。从小在家里长大、后来远嫁的堂姐,在探家时也有了一些叹息。而这时,原先往来密切的亲友,却渐渐地疏远了。
  这时,我大约十五、六岁,正是心事上最为自由蓬勃的年月。对于家境的中落、日子的窘迫,在心事里,实在地是没有多少地位。正值升学,我的家庭不惜辛苦地张罗了一大笔的额外学费,送我进了一个所谓的名校,但这也不能让我负责于我的学业。那是多么丰富、易感而又驳杂灿烂的时期呵,在《诗经》、唐宋诗词、《红楼梦》和金庸的意境深邃广阔的小说里,在从北京以及临近的街道上传来的消息里,在我的一些买自旧书摊上的期刊杂志里,最后,是在作为当时的完全崭新的、来自遥远德国的大部头书籍里,一个那么无序的、然而又那么清新的,和身边的学堂、街市都完全不同的心灵空间,就这样形成了。家境中落引发的一些亲友态度的转变,有时也令我倔强地愤怒,并以少年的冷峻为回复,但这也从来不是主要的。
  课渐渐地很少去上了。在旧书摊边流连的时候开始多了起来,许多日子,我都躲在一个僻静的所在,阅读着、咀嚼着各式的书籍。我开始以为,那个学校里,并没有我所必要的。这时,几位一直偏纵我的师长,对我进行了几次的规劝,终究因为忌惮我的个性,渐渐地也没有言语了,而我和我的同窗,也渐渐地形同陌路了。这样,在学校,我几乎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怪物,连原本常去的学校图书馆,也渐渐地去得稀少了。
  这样,到这一年的夏天,我终于地失学了。我的家庭先是一片的恐慌,但最终,他们是无可奈何的。几个关注我的前途的师长,也纷纷认为是可惜了。但我终究地不愿再回去。我开始在这个小城的有着几处旧书摊的弄巷里游荡,无所事事了几个月。就是那几个月,在我的回忆中,从引起广泛关注的小说《小鲍庄》开始,也确确实实地读了几本好书。不久后,我就开始了在图书馆长达两年的阅读生活。不管世事将如何变迁、以后日子里将拥有怎样的心灵生活,在我的回忆中,那始终都是我贫困、认真、而广泛阅读的一个时期。
  
  图书馆
  
  四卷本的《马恩选集》、小册子《河殇》,以及《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和卷秩浩繁的历史名人传记,是我在图书馆的最初的读物。这些阅读,从《家庭、国家和私有制的起源》开始。阅读是艰难的,通常每一个句群都要反复阅读,我首先看到了人类怎样从森林、平原、最初的一条河边走来,生息和繁衍,由模糊、混乱而有序。比较有趣的段落,比如引用了一个神话故事来论证从母权制到父权的变迁,不止一次地引起我的大笑。这是最愉快的阅读记忆。而《河殇》,因为它的叙述风格更加接近于文学作品,在中西文化比较的潮流还没有完全冷却的当时,它是我较为热衷谈论的。
  现在想起来,我的阅读从历史科学开始,是和我的父亲有关的。父亲虽然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但作为一个乡村的土秀才,熟悉着各种裨官野史和戏台文学,并始终关注着中共的历次运动和党内斗争。从很小起,家里的几个孩子就都有围听他的讲述的习惯。——但在那时,由于我偏激的个性,连同他对我的恩德与深重厚爱,连同他的这些影响,都被我忽略了。贫困,乃至饥饿,成为我阅读生活之外的主要因素。
  福建省图书馆,当时坐落在小城著名的东街,古旧而破败。但那个院子,却似乎有着终年的阳光,并且在那里,可以看到许多年轻的学子,这两个,都是我所喜欢的。对于潦乱而寂寞的生活,也是不可多得的安定剂,虽然我并不刻意要在那里寻找一些朋友,也一直没有出现过。图书馆,永远地是一排一排的目录卡片,是阅览室角落的那个座位。
  从我家的寓所到省图旧址,大约八公里地,从小城的近郊到市中心。在两部自行车接连遗失后,每天三个小时的步行,就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偏执的风格,使我在那时除了和我的大姐之外,和家庭很少有什么语言。但父亲仍然体恤我,每天都在我能一眼看到的地方,放一些零用钱,但,却从来没有被换成过一张公共汽车车票。开始时,它是稿纸和旧书摊上的书籍,在我因为苦闷而开始抽烟,并且烟瘾日大后,它就是最廉价的卷烟。
  每天凌晨,在我寒素简陋的、甚至有些抑郁气息的卧室起床后,匆忙地往两个空的矿泉水瓶子里添满凉开水,再到附近的早市,向卖早点的摊贩购买两到三个的馒头,是固定的程序。而那两年里,每天,从那时开始,这些,加上放在书包里随身带的一包榨菜,基本上就是我的早餐和中餐。有时夏天里,省图公用厕所洗手处的自来水,也成了我的饮用水。
  八公里,需要一个半小时的步行。八公里的路上,要经过许多个公共汽车的站点,看到一处站点的遮雨棚,就近了一段。在路上,在路上,那是些我百看的景致,在劳作的清道夫,穿着陈旧过时的衣裳在问路的进城农民,早起的学童,慢慢地连成一片的自行车流,是怎样有序的一幅市井众生图啊。而我,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没有职业,没有朋友,在心灵上,也事实地远离了自己的家庭,是默默地一个人在路上!
  图书馆阅览室在早晨八点钟开放。在阅览室的入门处,和管理员浅浅地谈上两句,就找到自己的那个固定的位置,翻开自己带来的书,开始阅读和笔记;或者,检索书籍卡片,尔后抵押上自己的证件,借阅一两册书。这样,每天长达八九个小时的读书就开始了。而那两年里我所在的那个角落里的座位,纵然有时因为病痛和一两天的风雨,赶不上初初开放的时刻,也必定是空的,似乎每一个图书馆的读友,都知道那里应该坐着一个沉默的失学学生。那两年,它似乎专属于我。
  图书馆慢慢地开始坐上许多人了,也有了一些交谈的声音,又慢慢地,人渐渐地少了,一个个座位又空了出来。几乎每天都是如此。这个浮躁的时世,并没有几个人肯长时间地在图书馆里。而这些,是和我无关的。马克思的关于中英战争,关于太平天国运动的文字,《毛泽东传》的关于他的青年时期和关于长征的篇幅,《美的历程》关于唐代文艺的《盛唐之音》,这时都在我的心中,久久激荡,并因此发现了在心灵深处,自己对于汉字、土地、中国历史的至诚热爱和不可切割。
  在图书馆,在图书馆,我的心灵和思想,那时又哪里是在图书馆呢?透过那些文字,我追溯着那些面目模糊的遥远的先祖,看他们燧木取火,用水与土创造着美与追求。
  我后来一直带到北京去的历史观念,即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期——图书馆的早期——形成的,而在我真正地懂得研读鲁迅的时候,这个观念又结合着“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了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有一小块”、“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的认识和情绪。但是,图书馆形成的集体英雄主义情绪,却长久地保留着,结合后来在北京的青年群体生活,更深刻地影响了我的生活方式。而当时,在自己的心里,也实实在在地有着一句话:读书,读书,接下去,就是不可限量的远大前途!其实,这只是处在逆境的人自慰心灵的通常方法。站在书堆上,我看到了整整的一个世界,这就是最丰硕的回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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