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西北偏北

作者:张海龙




  狗头金
  
  谁不梦想发财呢?发一笔横财,就可以丢开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限制,过上自己梦想的舒适生活了。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条铁律,被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人与事反复证实着。比如说,有这么个人,已经抱住了一块狗头金,却和那金子只亲热了不到一分钟,然后就死了。
  那是个青海的金客,他死了,这狗头金的故事也就成了一个没意思的故事。
  狗头金是一种产自脉矿或砂矿的天然块金,因形状酷似狗头而得名。大的狗头金特别少,只有极其偶然的机会才能获得。其实,不要说挖到一块狗头金,就是见上一眼,都是不易。
  我一个朋友的父亲,荒弃家里的土地,先开矿,赔了。于是前几年便带着一帮人在青海甘肃交界的祁连山脉某条金沟里掘金。因为手头经费不足,买不起更好更能出货的金沟,就用相对较低的价钱买了一条被人挖过很多遍的金沟,想着再收拾点金子的残余。发大财的梦,那时还没敢做,只是想挣两个还能过得去的糊口钱。据说,金子是会跑的,就像《红楼梦》里的许多金子都莫名其妙失去了踪影,所以一条金沟里的金子理论上是永远都不会被挖完的。基于这一点认识,他们决定在这条沟里泡着,就等着金子闪亮现身的那一刻。
  他们进入金沟没多久,另外一家经费不足的掘金队也看上了这条金沟,于是又再次向他们购买了一半的采挖权。这么着,听起来有点像是把租来的房子再转租出去一个房间,好歹也能落个租金。苍蝇虽小也是肉,先把到手的钱拿上再说吧。我朋友的父亲这样想着,爽爽气气地便把金沟租了出去。
  青海苦寒之地,每年好时节不多,于是他们决定趁着夏季天气好加快进度,入了冬就歇着。那是个七月的天气,两家掘金队分成两班人马,每天二十四小时不歇手,三班倒,滚动掘进。规定谁挖到的金子便归谁所有,折现之后再与队长按一定比例抽成。一切顺从天意。鉴于采金地经常发生的武力械斗事件,这样的要求应当说相当必要。如果总为一块金子的归属问题吵来吵去,这活也就干不下去了。
  不过,人心的叵测与人性的诡异总是永远存在。
  金沟里起初挖不到什么好货,无非是一些小砂金,藏在那些浮土和砂砾当中,琐琐碎碎的一点点,看上去不太起眼。然后,就有人想出种种办法藏在自己身上往外带:有装到裤裆里的,有撒到头发里的,还有的就那么含在嘴里,印证了“沉默是金”的老话。但是这样的人总会被抓出来,正所谓“是金子在哪里都会放光”,金子藏是藏不住的,无论你把它藏在什么角落里都会被找出来。处置这样的人,狠点儿的就是被痛殴一顿,然后驱逐出队;轻些的就让他们交出金子,并且三天不让进沟。
  一块巨大的狗头金在某个凌晨被一镐头翻出来。那个凌晨因此被这块狗头金硌了一下,一直到现在都让人过不去。
  那天夜里,我朋友的父亲带着他的人马一路掘进,却一无所获,身心俱疲。他们一直向纵深而去,身后遗落下越来越多的土与砂。他们没发现一丁点和金子有关的东西,连点黄灿灿的颜色也没见到,如此绝望。快到半夜十二点钟,他们交班的时间,也就差那么一两分钟吧,他们提前停手,不想再干了,收工回去睡觉。刚刚躺下没一会儿,就听见外面一片异常的喧哗,兴奋与惊惧的声音兼而有之。
  原来,下一班人顺着他们采掘的方向而去,第一镐头就弄出个石头一般的东西来。那个青海金客当时就崩溃了——狗头金!他小心翼翼地扑上去,搂在怀里,又亲又摸,像是抱了个柔顺的妇人。惨剧也就在同时发生:他抱着狗头金出沟时,绊在自己扔在一边的镐头上,俯冲向前,头撞在狗头金上,闷闷地死了。
  金客们都说狗头金太富贵了,命贱的人实在消受不起。
  而我朋友的父亲啐了一口唾沫,说:“其实这块狗头金本来应该是我们的。”
  话音未落,他便感觉到周围那些金客眼中莫名的火焰。
  于是收声。
  草草的葬礼之后,那块狗头金竟然真的消失了。它来自沟里,似乎又复归沟里。
  就像一把盐融化于大海之中。
  
  火车不再开来
  
  铁道边的男孩子们都爱玩一种游戏:把一些精挑细选出来的挺拔的钉子放在铁轨上,等着呼啸而来的火车把它们压成一把把小刀小剑。那个时候,他们见识了火车的野蛮力量,能够把本来坚硬无比的钉子压成服服贴贴的扁平形状。他们目瞪口呆又欣喜若狂,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等着火车再次开来。
  那些压出来的小刀小剑,是他们最爱的玩具珍藏。偶尔拿出来比拼一下,清脆的丁当声在手里作响,让他们快乐无比。在这帮孩子里面,小刀小剑收藏数量最多的,是刘家的兄弟俩。他们俩相当勤奋地翻捡了大量的铁钉,并苦思冥想出各种可能的刀剑造型,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铁轨中间,躲在一旁看火车风驰电掣般驶过,然后大喊大叫着去捡起那几枚滚烫的刀剑。你知道,那个年代相当贫乏,点根蜡烛就能当作浪漫,孩子们也相当单调,很多玩具都得靠自己动手制造。刘家兄弟动手能力相当出色,给自己弄出了不少玩具,像钢砂枪、弹弓、电机船什么的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相传在铁轨上压钉子这件事也是他们想出来的。兄弟俩,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三岁,脑子好使,又不乏霸气,是公认的孩子头。
  刘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规规矩矩,凡事不越雷池半步,过着按月拿工资吃饭上粮店的幸福生活。刘母在厂子里面算得上是个好看女人,秀气文静,不轻易言语,一看就和老是扎堆聊天的妇女们不是一类。这么着,竟招来了好些妇女的嫉妒,不少男人也喜欢没事搭搭腔。漂亮女人身边是非多,这很正常。如果竟然敢脱离大众不为人知地生活,就更像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很多流言都绕着她生长,苍蝇一般讨厌。
  厂里的某位领导,殷勤得很,工作上处处照顾,却总也不能得手,暗地里便结下了仇。有次一列货车被铁轨上的一堆石头弄出了不大不小的事故,遂指使保卫科抓来了在铁道边久负盛名的刘家兄弟,理由是他们既然连钉子都敢放在铁轨上硌火车,那放上一堆石头搞破坏也一定是他们。刘母吓得要死,不知道这样的罪名之下儿子们会被判几年的刑,自然而然地走进了陷阱。她满面泪水地走出领导办公室后,回家就上了吊。
  刘家兄弟那时年纪还小,居然安安静静地长大了,铁轨边再见不到他们玩耍的影子。铁路上货场改建,旧铁轨中间横砌出一个水泥墩子,火车不再开来。
  四五年后的某一天早晨,斜斜的雨水浇得枕木一片湿黑,空气中弥散着一种钢铁锈蚀的气味。当年的那个厂领导被发现死在某段铁轨中间,一节不知何处开来的平板车厢从他身上轧过去……在他身体前面的铁轨上,歪着一枚不太成形的钉子。因为压得不够扁平,看起来倒像是个惊叹号!
  
  黄河是他们手中的武器
  
  地点仍然是在兰州,在一个叫青白石的乡村,黄河从中冲刷而过,将这乡村切成两半。很多年来,两个被黄河分割各半的村子为河岸边仅有的一点土地明里暗里争斗不休,谁都不甘落败。而黄河,居然就是他们手中的武器。
  地球不停旋转,在无穷无尽的离心力作用下,黄河在漫长的时间里每年都要向西北偏北的地方偏移一些距离。在太阳和风和浑浊的河水反复冲洗之后,河北岸边的土地在一点一点坍塌,不经历一些个岁月的人,几乎难以看出它的变化。沧海桑田,大地模样的改变就从这样的细节开始。人在这样的土地上活着,几乎就是漫不经心地学会了浪费每一个接踵而来的黑夜和白天,也同样随随便便地享用了贫穷和富足。
  但向土里求食的农民敏感地发现了自己脚下土地的减少。起初是一毫一厘,后来是一尺一寸,再接下来便是一分一亩。可怜的一点河边水浇地渐渐消失,庄稼和蔬菜不再有立足之地,肚子里的饥饿在喊叫出来。像甘地说的那样:水就在我们脚下,可我们谁都喝不上。这是我们共同面临的困境,也是这些农村最现实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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