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哦,神圣的树!

作者:张承志




  1
  
  当那篇《幻视的橄榄树》写作时,我心里充满的是对西海固或新疆的干旱大地上、遍地栽满橄榄树的憧憬。对这个题目走火入魔的我,深知自己钻进的是植物学的未知领域,自然,对干扰这个梦想的种种因素都非常在意。
  非逻辑的文学梦幻,依照着有逻辑的科学思路。在逻辑上我知道,西海固的橄榄梦将迎面的最大困难,无非是缺水与越冬两件事。
  第一件,也就是缺水的问题,可以通过想象的滴灌或者渗灌来解决。而第二个难关,即越冬却不那么容易克服。每年一度巡视我们大陆的严冬,哪怕它年间只有一两个月,哪怕它最低不过零下十五度——对于不是只打算弄些盆景,而是要使广袤的荒山瘠岭披上橄榄绿装的、大规模山野栽种的热望——却几乎难以克服。大陆性气候的铁一般的规律,使幻视无法甜甜地继续,使美梦渐渐被寒风吹醒了。
  这篇散文得到过一封读者来信。对我来说,这是一封很特殊的来信。显然,渊博的来信者不仅读懂了我的散文,而且看到了越冬难题给我的烦恼。但他以一种科学的大家手笔,给我以支持鼓励。信文如下:
  
  (前略)
  读大作《幻视的橄榄树》深受感动。据我所知,“文革”期间我自阿尔巴尼亚引进一大批橄榄树,其中有一部分曾被安排在陕西省汉中市城固县,有成片栽植。倘您欲得此苗木,给城固县林业局去函,我想会如愿以偿。若能在渭河流域或陇东试栽成功,未尝不是一大幸事。但油橄榄原产于地中海沿岸,气候温和,属阔叶常绿植物,移至秦岭白龙江以北,可能有一定难度。但若像对待竹子,在北京(北纬40度)一些背风向阳的小气候条件下,也可正常生长。所以,也可以一试,便于驯化成功。
  特致撰安
  (某某)2001.12.30
  
  这封信教给了我一个重要的植物地理概念:秦岭白龙江气候线。我的西海固,以及我更渴盼一望无际的戈壁上满视野都是橄榄的新疆,都在这道天堑难度的秦岭白龙江气候分界线以北!
  在清冷的醒来时分,我捉摸着这道题。有时,我仿佛听见了茫茫的西北大陆上,无言的农民不说的话。其实移植,可能已经悄悄地尝试过。即便没有那些神圣意味,单凭它果实的可食与榨油的价值,古代的人们也会竭力对它追求。
  他们并非没有试过,但他们无法战胜天定的分界。远在茫茫古代的移植,随着风鸣水流,早已逝去得无影无踪。今天我要强求握理儿他姨父、我要把这使命强交给西海固的回族农民,是太难为他们了。
  除了沿着秦岭白龙江的天堑实在难以飞渡;由于饱受中国封建文化的浸濡,回族农民们还缺乏一些——浪漫的热情。比如,只是因为读到《古兰经》上记载着那些树,就满怀欢喜兴致无限地、要在自己的家乡把它们种活的热情。因为他们的伊斯兰教是在中国发展了上千年的伊斯兰教,比起经典记载的橄榄和无花果,他们更重视中国式的父母孝悌家族伦理。不像维吾尔人或马来亚人,他们没有——被伊斯兰全面提升了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的体验。所以,他们做不到像维族人那样,把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尝试用伊斯兰的色彩装扮一新。
  去南疆,把橄榄树的事,找维族兄弟谈谈?我已经开始盘算。
  
  2
  
  新疆与西海固不同。
  他们尤其具备实践《古兰经》教谕的悠久习惯。立即拿起坎土镘,去试试把刚学会的那条“阿叶提”,变成家门口的风景——他们有这样的气质。从姑娘头上的小花帽到老人身上的恰袢,他们从头到脚都是“逊尼”。唉,哪里用得着我来苦口婆心,哪里至于党委为了推动种树、在文件的题头印上《古兰经》!凭着对新疆的文化掌握,我直感——在逝去的古代,只要有一丝希望,对伊斯兰感情深重的维吾尔农民,早就会一边吟唱着经句,一边把《古兰经》中的一切植物,都尝试着种遍了。
  本来不用我幻视和梦想,本来在南疆大陆,满目都应该是这些植物。
  问题在于:那道气候分界线是不理睬人的感情的。我经历过“火洲”吐鲁番的冬季,清楚记得扫荡盆地的寒风。南疆的冬天,逼迫所有的植物都冬眠了。wo提尼,wo宰墩,这个wo是阿拉伯语的起誓词。《无花果章》的第一个经句就是“以无花果起誓,以橄榄树起誓(wo al-Tini wo al-Zaitoni)”。在西海固,比如握理儿姨父的庄子里,寺里聚礼那天不变样地就念这一章。在美丽的中亚讲着突厥语的那些人,他们也特别喜欢这一章么?在发觉自己家乡的寒冬之前,在意识到这些神圣树苗怕冷之前,也许他们曾经掀起过动人的移植大潮。我总觉得,他们会怀着誓言般的心境,一边不停地吟唱,一边栽下一根根橄榄和无花果的秧苗……
  突然我眼前一亮。
  什么?提尼!我一嘴一个地说“提尼”!
  这个词就是无花果。阿拉伯语写作al-Tin,维吾尔语经由波斯语引进了它,所以按照波斯借词的读音念作“Anjir,安吉尔”。我着魔的橄榄树,其实记在《无花果章》里。他们在寺里念道:“喔——提尼,喔——宰墩(以无花果起誓,以橄榄树起誓)”,但他们在生活中却说:“啊,安吉尔”,这个小小细节其实含蓄丰富,因为人们可以从中品味波斯的含义。
  只是橄榄树消失了。从喀什到吐鲁番,干旱苍莽的大地上,不见一株橄榄树。
  我估计,若是他们如我猜测,他们一定曾经企图栽活两种树。你想,天经的一组两种神圣的树,若是绿油油地在自己的家乡成活了,该是多么令人欢喜。我又禁不住发生了幻视,甚至我逼真地看见——就在喀什噶尔,特别是在阿图什的郊外,人们曾把两种树并排地栽在一起。他们挖着土,低吟着那美妙的章句。但是插下的橄榄苗,在遇上第一个冬天的时候就夭折了。也许这一场移植的试验发生在更偏西的撒马尔罕或者布哈拉,发生在临近波斯的石国。跃跃欲试的欣喜,化做了伤心的失败。火烧的南疆,炎热的南疆,谁想到如此的南疆,对于橄榄树是一个不能生存的寒冷世界?运来的树苗和技术,甚至没有抵达喀喇汗朝、没有抵达阿图什的绿洲。橄榄的脚步,远在遥遥的波斯边界就停止了。
  但是无花果不同。这第二种植物的命运,与它的姊妹树截然相反。
  为什么呢?为什么无花果的移植却大获成功呢?它那叫作“安吉尔”的波斯名字,回响梭巡于中亚的天空。它成了阿图什的象征,它覆盖了南疆的所有绿洲,它充斥着夏季的所有巴扎,它种满了每一家每一户的果园!
  我的脑子里,一道亮光细细地射来。
  
  3
  
  心里怀着这个问题,去年我又去了南疆。
  在库尔勒的肉孜家做客那天,刚巧是一个主麻日。我们先在果园里散步,密不透风的果园里,我开始和肉孜老汉仔细讨论无花果树的越冬问题。
  “到了冬天么?把它埋起来!……”肉孜兴致勃勃地说。
  “埋起来?怎么埋?”我连连问。那一瞬我兴奋得语无伦次。我的思路在瞬间跳跃着,如果需要埋起来越冬,更说明无花果不是本地的土产野生!
  他高兴地给我讲解,我们在低矮地遮蔽了果园的无花果树下面,转过来钻过去。
  原来到了冬季,他们就把树的枝条压下来,让它低垂到地面。若是枝干太粗,就用草绳和土坯把长长的树枝坠下来,再培上土。“土不用压得很厚,有这么厚就行了,”肉孜比划着。在坠下来挨着地面的枝干上,大约压上二十公分厚的土。
  “这么一来,它就不怕冬天了么?”我惊奇地追问。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简单啊,居然就用这样的办法,无花果躲过了异地的严冬,从此成了果园的主角。
  “到了春天,看,把土挖掉,再把倒下的树枝用棒子支起来。”我终于看懂了,每株巨大的无花果树,粗干的下面,原来用一排木头柱子支撑着。“接着它就伸伸腰,长出叶子,结下这么多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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