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搭车(小说)

作者:多 多




  圣诞节前夜暮色降下时分,我正滞留在路上——英国北部乡间的一个加油站。每当汽车的影子刚从一个坡后露出头,我就大拇指朝下招手。四个小时过去了,大约我招了十来次,我想这手势惟一的含义是:快走,快回家,快去与家人团聚。
  今天一早我就离开伦敦,全是因为半夜的一个电话。又是小凤,一个在苏格兰的中国留学生。李大哥,她叫我,今天要是你不来看我,我就死,说完就把电话放下了。我呢,天一亮就出发了,我太知道这句话的份量了。先不说她,拿我来说,头两个星期前,二百多人住的十三层大楼的学生宿舍人已走得空空荡荡,我像个神一样在楼道里踱来踱去,倾听口袋里一大串门钥匙的声响。每踱一步它们都在提示:只有你一个人,你只是一个人,无论你走到哪里你是一个人。我踱的每一步都在告诉我,这路没有尽头。
  至于小凤,六十年代出生的有着一口四环素牙的东北姑娘,和我只有一面之交。那还是去年的事了,我去苏格兰的一个小镇上办事,经过一个剧场门口时,一眼被小凤认了出来,她正背着一只琵琶匣子,随一个剧团参加业余演出。“你是中国人吗?”我一句北京土话“没错儿”,她的眼泪就冒了出来,两年半了,她没见过一个从大陆出来的人。以后这电话就打个没完:“李大哥,来瞧瞧我吧,我给你包饺子。李大哥,救救我吧,我跟蹲监狱一样啊。”偶尔我在电话中插上一句:“找个苏格兰小伙子吧。”
  所以呢,为了省那三十镑汽车费,我就得搭车去看她。我知道如果我不去,她也不会跳楼,但熬过了圣诞之夜,没准她就变成另一个人了。我还是挺希望保留她上次见面的样子,我不希望她变,但变的确是惟一的方向。
  中午我已搭车到了约克附近,想再往前搭可就艰难无比了。如果我能记得每个礼拜天上午的伦敦,除了狗屎不会有任何动静的话,在圣诞节前夕搭车根本就是跟自己开玩笑。还好,后来我搭上了一辆警车,一个小警察挺年轻挺和善,不到一个小时就把我送到离伦敦更近离苏格兰更远的地方。
  “我要去苏格兰。”他摇摇头,“我不在乎你去哪里,但你在加油站搭车是绝对违法的。”这样,出了镇警察局我就又站到了一个加油站前,就是现在的这个。除了加油站还会有什么地方有车肯停呢?
  又湿又冷,手冻得又红又肿,大拇指已远远地与其它四指分开,它回不去了。偶尔,从一闪而过的车窗口有人也向我做大拇指朝下的手势,直到车跑过很远之后,“对不起,圣诞快乐!”的声音才传入我的耳中。英国冬日最后的惨白的光线也消逝了,无处不在的乡间教堂的钟声正在敲响,它们肯定着一个积极的含义,你所信的终必遇到。
  一辆装满稻草捆的大卡车摇摇晃晃从坡那边露了出来,车速很慢,大概司机已经提前喝过了酒。我改做手势:一会儿拇指朝下,一会儿拇指朝上。车竟停了。
  司机一张阔脸,胡子灰白,从驾驶舱窗口伸出手:拇指朝上。
  “对不起,请问是否可以让我搭您的车……”
  我刚开口,他就把拇指朝下。当他听我说要去苏格兰时,又把拇指朝上,他说他是苏格兰人。“当然你需要继续搭车,因为我们这辆车也许要到天亮才能到,而且苏格兰很大,你知道吗,如果有人愿意在圣诞之日开车出门的话,你就遇上了好运气。我相信你会遇上的,你很勇敢,你是中国人?”我讲好付给他八镑钱就爬上卡车,一个男孩子和一条大黑狗已把座位占满了。我攀上车帮,一翻身就滚到稻草堆中去了。“嗨!”
  草堆中一个金发姑娘头戴耳机,双手撑在背后向我打招呼,我回应了一声,刚来得及看清她脸上涂得很过火的脂粉和大黑眼圈,又一声“嗨”从草堆中传来。另一个金发姑娘抬了一下脸又迅速埋了下去,埋在那个姑娘的双腿交合处。车子开动了,半坐着的姑娘的耳环摇晃了起来。
  看来这是一辆农家卡车,堆满机器打成捆的稻草,或许是为过冬的牲畜做饲料,或许是做肥料。我刚钻进草堆的缝隙,就听见两个姑娘响亮的亲嘴声,那声响很像在超级市场打开一瓶鲜奶油的锡封,或是把燕麦片浸入热牛奶。我半埋在稻草中,内心很是感激开车的苏格兰农夫。也许他妻子走了,只给他剩下儿子和狗,也许刚好相反,他们一同赶路是为了与她相聚。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他能回到有着炉火的家里,像今夜所有国度中相信耶稣基督的人一样,能够围坐在餐桌前,由男人打开香槟酒,女人端上烤肉,孩子第一个说“感谢主赐给我们食物”,狗最后一个睡去。我真不愿信这世界上有人在今夜是例外的。
  一个姑娘的臀部压住了我的左手,每当她的身体因卡车的颠簸被抛起又落下时,我的手就被重重地硌在一只皮带扣上。一只雕花的靴尖在我的视界中颤动,我合上眼睛,感到我的脸被一个身体从腰到膝盖以上的部分照亮。一些话语总是这样排列的,不知听错了没有:你冷吗?你呢?我爱你。不冷。你不冷?我爱你。你冷。我冷。我爱你。一阵姑娘的头发和稻草混合在一起的清香,道路两旁的麦地已经完全隐入黑暗……
  盯着没有一颗星星的北英格兰的天空,我开始数数儿:第七十六。这辆草车是我自出国后睡过的第七十六张床。有时是为了找工作,有时纯粹是为了逃避上一张床,我到处走。有时睡地板,有时睡沙发,有时睡床,有时还睡双人床。我曾在电话中告诉小凤:“我睡了七十多张床啦!”她笑了:“你干嘛要数床呢?”
  姑娘耳机中的摇滚乐像来自一个大工厂,一个钢铁铸造车间发出的噪声。随着节拍,她们像两只对视的鸟儿,伸长脖子,耸动肩膀,互相摩擦面颊,在移开嘴唇的间歇中,吐出热气和暧昧不明的话语:是我是你是我们我们是两个是一个是所有的……每当卡车颠簸时,两个姑娘半裸的互相叠合的身体就像月光一样照亮英格兰黑暗的乡野……
  “李大哥,好好疼自个儿吧,要是你不疼自个儿,这世界没人疼你……”
  我翻了个身。“李大哥,我给你包饺子,快来吧,咱们大伙儿一块儿包,擀皮儿,剁馅儿,好好凑上一大桌子人,吃啊喝啊,聊个没完,一直闹到大天亮……”我又翻了个身。我是越来越少想到我的来处了,就是小凤一口东北话所叙述的那个地方?
  我的眼前被一个金色的大打麦场照亮,一个古老故事的开头和结尾全被剪掉了,留在画面中的是一些老妇人,她们有意低下脸,仿佛在隐瞒有关我的身世。她们的动作僵直而倔强,又仿佛在暴露某种誓言。不许时代前进。我看到一个男孩子,那是八岁时的我,嘴巴张得大大的向那群老妇人呐喊,但是没有声音。直到今天我才听到那个声音:我是世界公民。
  我笑出了声。
  我笑不在于我理解了这个含义,在于我实践了它,我在英格兰把它花光了。所以,那八岁时的我至今仍站在一个金色的原野上,面对打麦场张大嘴巴。无论我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八岁永远活着,使我有不断回忆的理由。由于我后来的生活只是同意改写那个原意,我接受了一些完全不同的画面:是一帮剃了光头赤着背流着大汗穿着大黑棉裤抬着花轿的汉子走过的黄土地,轿内伸出一只缠足的绣花鞋还有一个声音:“救救我,李大哥。”我渐渐坠入睡意。直到姑娘的呻吟声再次把我吵醒。
  记得我刚刚进入了一个墓园,地点不详,我曾久久立于一个雕像旁不肯离去。那是一个无头的高大女人的躯干,她的右臂应比左臂长很多,因右臂的一半已经看不到了,它埋于她的体内——整个小臂从下体的入口伸进了腹腔,腹部凸起的形状恰似一只握住手枪的拳头。她的左腿向上弯曲着,以适应右臂被过度拉长的姿势,脚趾充分紧张,臀部和腰部有大量因用力拉扯而泛起的褶皱,我围雕像绕了三周,发现它本身就是一个墓碑,上面刻下的字我已忘却。
  两个姑娘激烈的喘息声把我带回了圣诞之夜,她们如此持久而专注地干着一件事,使我认识到这件事的真谛:圣诞之夜人应互相拯救。在今夜搭车的姑娘不会有什么幸运的处境。她们没有亲人,没有住所,不倦地做爱,只是为了度过这一夜。正如我,只能做梦。但自我去伦敦的游泳场阅读了大量叉开双腿晒奶的姑娘后,梦就被阉割了。在我做过的梦中,英国姑娘从来看不见我。这两个姑娘旁若无人地做爱,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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