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鲁迅、萨义德、批评的位置与方法

作者:黄子平




  社会批评,文化批评,或鲁迅所说的“文明批评”,或直截了当地简称为“批评”,乃是知识分子的一项重大使命。“批评必须把自己设想成为了提升生命,本质上就反对一切形式的暴政、宰制、虐待;批评的社会目标是为了促进人类自由而产生的非强制性的知识。”(1)本文将以鲁迅与萨义德的批评实践为例,“双焦点”地讨论知识分子在实行此一使命时所处的“位置”问题,以及与此相关的“方法”问题。
  
  彷徨于无地
  
  萨义德在《东方主义》的导言里谈论他面对大量的殖民主义资料时学术写作的困境:太教条的一般概括或太实证的具体描述所产生的曲解与不准确。前者一言以蔽之地论证形形色色的文本都贯穿了“欧洲优越论”和“种族主义”的主导思想,如此就会“在令人不可接受的一般描写的层面上写出粗糙的论战”;后者将写出“原子论式的细密分析”,却迷失了这个领域中“一般线索的全部轨迹”。
  要走出这种方法困境或视觉困境,萨义德认为,必须涉及他所说的“我自己的当代现实”的三个主要方面:1.纯知识与政治知识之间的区别;2.方法论问题(策略定位与策略构形);3.个人的维度。前两个方面都与第三个方面密切关联,让我们先来看看何谓“个人的维度”。
  萨义德引用了葛兰西《狱中札记》中的一段话:“批评阐述的起点是意识到一个人的真实所是,是作为迄今为止的历史进程之产物的‘认识你自己’,它已经在你内心积累了无限的踪迹,却未留下一个清单。”他强调指出紧接着的一句话(惟一的一部英文译本却“莫名奇妙地”漏译了):“因此,有必要在一开始就编纂出这样一个清单来。”(2)
  有意识地生产这样一个清单,萨义德认为非常重要。这个清单说来话长,大致可以用“生活在美国的巴勒斯坦人/巴勒斯坦裔美国人”来概括。在我看来,批评的位置即由如下两方面划定:一是现实经验的历史积累;二是个人身份的复杂构成。而这位置当然是游动的、越界的,或者用萨义德回忆录的书名来说,是“无家可归”或“格格不入”(Out of Place)的。这就是知识分子真正的位置,不管你是不是具有离乡背井的现实经验。
  
  地理“中间物”
  
  “无地彷徨”,应也是鲁迅贯穿一生的切身体验。早年“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中年以后由绍兴“逃到”北平,然后厦门、广州、上海。上海十年,其实也经常要“逃”。经典的一次经历,便是出门去参加一个集会,不带门钥匙,以显示不准备回来的决心。一方面,被浙江省党部通辑令斥为“堕落文人”而终生未能踏入故乡地界;另一方面,却被左翼战友攻击为“封建余孽”、“双重的反革命”和“法西斯蒂”。这种被迫“横站”的身姿,最重要的,仍然是社会位置的“格格不入”。
  鲁迅在1927年底离开广州到上海,在几间大学作了一些演讲,其中的两篇题目是《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和《关于知识阶级》。正如钱理群所说,这里包含了鲁迅晚年(1930年代)思考与实践的核心问题。“真的知识阶级”不但不听指挥刀的将令,而且勇于发表倾向民众的意见,“不顾利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此即萨义德之所谓“向权势说真话”。然而这“真的知识阶级”“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因为“在皇帝时代他们吃苦,在革命时代他们也吃苦”。“然而知识阶级将怎么样呢?还是在指挥刀下听令行动,还是发表倾向民众的思想呢?要是发表意见,就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识阶级,只是假知识阶级的寿命倒比较长一点。像今天发表这个主张、明天发表那个意见的人,思想似乎天天在进步;只是真的知识阶级的进步,决不能如此快的。不过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为有了他们而热闹,不过他的本身——心身方面总是苦痛的;因为这也是旧式社会传下来的遗物。”(3)即如萨义德在美国被人称为“恐怖教授”,犹太极端分子烧毁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办公室;但在巴勒斯坦,阿拉法特的秘密警察也一样禁了他的书。
  鲁迅的“历史中间物”的思想如今已广为人知,这是时间的进化链上的环节相替。对他自己一再强调的空间的“地理中间物”状态则显然注意得不够。“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肩着黑暗的闸门”——这姿态既英勇又尴尬。而“影的告别”彷徨于明暗之间,彷徨于无地。单是集子的书名,也能凸显鲁迅言说位置的“中间物”状态。“南腔北调”标示了国(族)语时代流离者方言乡音的驳杂不纯;“二心集”涉及的是萨义德所谓“多重忠诚”的问题;“且介亭”(半租界)不但是居住的空间位置,更凸显了殖民被殖民带来的暧昧发言位置。
  由这样一个位置,“代表”或“再现”的问题就显得非常审慎。萨义德揭露欧洲如何发明“东方”,却不愿意指证“真正的东方”是什么样子。因为这样做他就变成他笔下的“东方主义者”,将一种想象强加给自己的族人。鲁迅一直怀疑自己的笔是否真的画出了国人的灵魂,逃“导师”的纸冠惟恐不及,最不相信的是翻着筋斗、摇身一变(用萨义德的术语是“改宗”)、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惟我代表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家。
  
  对位阅读法
  
  这样一个流动的位置,除了彷徨、苦痛、格格不入,正面的有利之处也应该强调。“大多数人主要知道一个文化、一个环境、一个家。流亡者至少知道两个。这个多重视野产生一种觉知;觉知同时并存的面向,而这种觉知——借用音乐的术语来说——是对位的(contrapuntal)。……流亡是过着习以为常的秩序之外的生活。它是游牧的、去中心的、对位的;但当一习惯了这种生活,它撼动的力量就再度爆发出来。”(4)所谓对位批评,萨义德曾经在他的《文化和帝国主义》里做过详细的阐述:“在西方古典音乐的旋律配合里,各种主题相互掣肘,任何特定的主题只能暂时不受节制;然而在作为结果而产生的复调音乐里,却有着协奏和秩序,一种有组织的相互作用。”在旋律配合(counterpoint)里,配合是个对抗的术语,而在旋律配合的音乐技巧里,会出现“音调对音调”的短句。萨义德论证说,“按照同样的方式”,反帝国的主题可以针对迄今许多西方文化杰作的主流解释来阅读。(5)例如吉卜林,可以是一个帝国主义者,一个东方主义者,也可以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令萨义德真正感兴趣的,正是“这两种情形共存”。
  对萨义德来说,多重参照的视觉带来“惊奇”。鲁迅则着眼于“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从方法上讲,萨义德的“对位阅读法”取喻音乐,关键在于“通过现在解读过去”,“回溯性地和多调演奏性地”来阅读,这无疑得自于他深味了地缘政治的不同主题的变异和连接。而鲁迅对音乐不感兴趣,爱好的反而是让萨义德感到“视觉惶恐”的绘画,但显然也分享了他的“年代错位法”,最拿手的“文明批评”,是证明“过去并没有过去”。
  萨义德曾经引过一位记者的话说,“作为一个记者,必须在一种假设下工作:即所有政府的官方报道都是弄虚作假”。这里涉及的是权力与叙事的关系。萨义德说,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就是提供另类的叙事版本,从知识上、道德上、政治上引发讨论。“知识分子是具有能力‘向’(to)公众以及‘为’(for)公众来表征、具现、表明讯息、观点、态度、哲学或意见的个人。而且这个角色也有尖锐的一面,在扮演这个角色时必须意识到其处境就是公开提出令人尴尬的问题,对抗(而不是产生)正统与教条,不能轻易被政府或集团收编,其存在的理由就是表征那些惯常被遗忘或弃置不顾的人们和议题。知识分子这么做时根据的是普遍的原则:在涉及自由和正义时,全人类都有权期望从世间权势或国家中获得正当的行为标准;必须勇敢地指证、对抗任何有意或无意违犯这些标准的行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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