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超级女声的几个关键词

作者:肖 慧




  当然,熟悉欧美流行文化的人会指出这个节目是对“流行偶像”(Pop Idol)和“美国偶像”(American Idol)的模仿以至抄袭,这一点主办方也承认了。然而,这一在华人团体里被看好热捧的“中国平民娱乐”在简单地嫁接美国梦之外,却隐隐透出“中国性”变幻莫测的脉络。如同当前中国大批怀旧电影一样,“超级女声”给残酷的竞争加进了“家庭舞台概念”和大量的温情细节。乍看去,大特写里亲友团或选手间的甜蜜温馨感情泛滥不免有包装的嫌疑,歌迷们以赛区分界互相攻击更是地方保护主义的流毒。可是细读之下,悲喜剧式的振臂高呼和煽情眼泪不正柳暗花明道出了现实感情生活的无力和空洞,遥遥指向一个以乡党宗族、地域文化所连接的传统人情社会,打动了海外华人的文化乡愁家国想象。“中国梦”一节还会再谈到这个国际化的梦想中国问题。
  
  4.雌雄同体的性别政治
  不同于2004年的美女当道,2005年超女大赛人气最旺的两位选手都以中性装扮而著称。这里暂且略过“不男不女”的周笔畅,来细看一下“亦男亦女”的李宇春。这匹在成都赛区以二十万短信票数夺冠的黑马绝非传统意义上的美女或淑女,各种媒体对她的评论里采用的高频形容词都是“帅”和“酷”:1米74的瘦高身材,短头发,单眼皮,低厚的中性嗓音,瑞奇·马丁式的拉美舞蹈,只穿牛仔裤,从不穿裙子,让人听上去看上去都分不清男女,却奇迹般地在短短几周内人气飚到第一。一夜之间“玉米”(宇迷)如雨后春笋,不分青红皂白就是爱你没商量,抢占了各大网络根据地的制高点。
  李宇春和现在大行其道的单眼皮韩剧明星和漫画美男似乎是同质异性体,集男性的利落洒脱与女性的羞怯细致于一身,是女生心目中的理想自我/帅哥形象。围绕着她的报道和评论总不乏情色的隐喻,连和她同台的女歌手都说牵手时有异样的感觉。将鲁迅评梅兰芳的名言变一下性,我们便可以替唱片公司做市场预测分析了:“女人看见‘扮男人’,男人看见‘女人扮’。”这一雌雄同体的新型审美里所蕴含的暧昧性取向,遥遥呼应近来人造美女变性手术的系列出位报道,体现出社会转型中重新定义的身体政治。面对这个混淆了常规性别分野的身体,评论分成黑白分明的两极,极端不能接受她的称其为人妖,而在网上公开情书对她疯狂爱恋几近“花痴”(网民原话)的多为年轻小女生,这“同志”书写的寓言中隐隐透出几分他恋/自恋的吊诡意味。“自我”一节还会就此再说两句。
  
  自我
  
  不用细读,稍稍接触一下“超女”,就会发现出镜率最高的并非任何选手,而是那个面目模糊却异彩纷呈的“自我”。从超女之歌《想唱就唱》到选手宣传片的开场白再到形形色色的媒体报道,这个词被成百上千遍地重复强调反复吟咏,实在称得上是启蒙理性在现代中国最成功的一课。自上世纪初新文化运动时期起,“自我”、“个人主义”、“人道主义”等一系列资本主义启蒙概念都经由日文的中介而进入汉语,被以鲁迅、胡适等为代表的五四知识分子借用来批评中国传统文化的重集体而轻个人的特质。不同于民主、自由、人权、科学这些似乎只局限在精英阶层的话题,“自我”早已完成了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理论旅行,成为了平民日常话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各种场合被各个阶层就各类话题大规模高频率娴熟搬弄。再加上同一谱系的“真我”、“独特”、“个性”、“个体”等等,自我真可谓是繁殖力最强最深入人心的现代性概念之一。
  要讨论自我的问题,2005年夏文化界的另两件大事就不能不提。第一桩是同为大众娱乐大众的芙蓉姐姐事件。自2003年起就开始在水木清华BBS坚持发美文贴美图的芙蓉姐姐,顶住网上笑骂一片,终于在2005年一举成名,与木子美、竹影青瞳、流氓燕并列为网络四大天后。完全不同于三位前辈的愤世嫉俗,芙蓉姐姐自重自强不甘同流合污,指责她们“伤风败俗”,一言一行在在表达出了主流价值观对“自我”的形塑。她的“愚乐”性恰恰在于将“时代主旋律”进行到底,体现出愚忠纯情的小人物和犬儒虚无的大时代的错位。从她一系列自谱人生传奇的网文可以看出,自中学时代起她就非常认同应试教育给中国孩子制定的人生标杆,以分数和考学为人生终极意义,将青春的肉身祭上清华北大的圣殿。这一体制内的崇高理想破灭后,芙蓉姐姐借女色消费之东风,勇敢地秀出了自己,试图以茁壮的身体曲线实现自身的价值。完全缺乏大都市超女们或前卫或颓废的靓酷时尚感,她的审美观其实从未离经叛道,廉价的服装,俗艳的色彩,夸张的造型,皆中规中矩描画出八、九十年代挂历明星所能提供给一个农村小姑娘的美学想象力。这种落伍的清纯还体现在她的《知音》体抒情散文里,其字字血泪的真情诉说传承着琼瑶、三毛、汪国真、卡耐基、《心灵鸡汤》和《读者文摘》们所一度代表的大众化文艺气质和励志版人文精神。芙蓉姐姐这种时空错乱的“自我”表演以反讽式主题变奏的形式再次表达出了逝去年代的强大魅力。
  在今夏,与那个时代一起被招魂的还有萨特。2005年,是这位法国存在主义大师的百年诞辰,也是逝世二十五周年。和超女粉丝的年轻追星一族不同,网上发文纪念的都是当年“文化热”运动的主力干将或精神门徒。“八十年代新一辈精神初恋”对象的萨特,被劫后余生的红色大地重新出土奉若神明。和斯大林主义的纽带被忽略切断后,萨特一度被狂热地翻译传播和误读,为个人主义话语在中国的诞生做出了巨大贡献。这种误读决非偶然。彼时彼地“伤痕”、“反思”、“寻根”、“河殇”等种种人文思潮都等不及要给中国迷茫曲折的历史寻找一个拨乱反正的主体,积极译介追随西方现代派思潮的精英知识分子更是将“文化高烧”付诸社会和个人生活实践。一时间,萨特的“他人即地狱”,与尼采的“上帝死了”、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说被断章取义搅成一团,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初变脸为“寻找自我”、“追求自由”、“实现个人价值”的时代流行语。
  当人文主义的自我话语被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市场接管以后,自我的观念便从玄虚的形上意义降落至量化的经济价值,从精英政治普及成为平民意识了。不再高不可攀扑朔迷离,自我从政治个体变身为经济个体,不过是市场经济里流通的另一种商品而已。当老到的消费者们对明星发生了审美疲劳,对千篇一律的美女经济不再买账时,冲上去替补的自然是以消费“自我”为中心的个性经济。
  这一以包装贩卖自我个性为经济增长点的革命在今夏达到了一个高潮。不疯魔,不成活呀。这句《霸王别姬》里的老话用在赚得盆满钵满的“超级女声”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能在上海卫视的“莱卡我型我秀”、央视的“梦想中国”等众多同类平民选秀节目中杀出重围,超女品牌靠的就是“个性”两个字。首先,它的赛制独树一帜,从海选到五十强二十强十强再到长沙总决选,赛程之长匪夷所思,观众们的热情却是和收视率一起节节攀升。其原因还是不外乎“自我价值的体现”。一方面,评委和观众投票结合的赛制代表了“人民的意愿”,赢来了更多的参与与互动。被唤醒了“自我”的电视观众不仅要通过投票“自由”表明心声,更要通过短信和网络发出独一无二的声音。另一方面,从最初的海选开始,“超女”就以自我展示作为最大卖点。从口不择言表现欲超强的个性评委到“红衣主教”黄薪的“惊天一跪”再到李宇春挑战正统主流审美观的“帅哥”形象,试问这个夏天还有谁比超级女声更疯魔更自我更有个性?
  这档个性节目背后的商业运作与包装策略是对于自我即表演的后现代理论的最佳诠释,真切地说明了内在本质的表面化和启蒙理性主体的分裂。只是狂热的观众似乎从不愿相信这个“声光电热”的世界只是一场秀而已。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往往是启蒙人文主义的纯真气息,残留着1980年代的流风余韵。所以,他们才那么八卦,真诚地相信着人戏不分,我唱我在,布下天罗地网搜索选手的任何一点日常生活的花絮,透过微言大义分析总结歌者声音后面的秘密心情;所以,他们才那么狂热,将自己的理想“自我”投射于偶像的身体,以他恋的名义进行着热火朝天的自恋,徒劳地从这虚幻恍惚的消费文化里打捞出对于“大写的人”的单纯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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