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静静的河流(外一篇)

作者:蒋建伟




  青色的河流奔跑在人们的皮肤之上,一条,也许不止一条,构成了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九曲百折,穿山越涧,落涛巨大,波澜壮阔,综合表达在一个人的皮肤上,那么他(或者是她)肯定是一个经历沧桑岁月的乡村老人,皮肤干燥,薄薄的,揪起来像一张纸,但青筋突兀,起伏不定。他们这一辈子,注定要呼吸新鲜的泥土与民歌的气息,讨厌刷牙,拒绝洗头,遥远的汾河会将他们的歌声送向更加遥远的地方,特别是到了夜晚,他们也许会不小心掉进一个古老而煽情的神话里,表情安详,一脸古铜。
  母亲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女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人,一个土眉土眼的女人,从来都是把自己当作一棵庄稼来看。她们在大田里躬耕劳作,身后是一道道湿漉漉的犁铧的痕迹,宛如一缕一缕流水的音乐。我作为她们的儿子,知道音乐对于女人意味着什么。是的,她们太需要音乐的滋润了,单调而枯燥的劳作足以耗尽她们一生的时间。当然,倒不是她们讨厌劳作,整天盼着老天爷下雨什么的,好借机脱脱滑儿,如果那样的话,她们肯定是愚蠢透顶了。恰恰相反,她们是非常忠诚于劳作,就像一群虔诚的信徒。落雨之后,大田里的活还是女人们的活,劳动的作业量将会比雨前更重,所以她们才不会变得那么傻,越发变得一个比一个精明了。母亲的精明正值她们年轻的时候,也就是一个女人三十见尾四十出头、身边接连添了三四个孩子之后,我记得父亲当时一年四季都在外头跑生意,把全家的农活担子都甩给了母亲,里里外外的,让一个女人挑了。忙完了大田的庄稼活,尤其夏至的农闲时节,我们母子五个人都在心里默念老天爷下暴雨,好让村前大坑里的水上涨,然后乘机捉来一盆盆的鱼呀虾呀,这样我们的五张嘴就不愁吃的了。至于坑里的鱼到底能捉多少天,大水下去以后的事情,等等,恐怕谁也没有想过这些。
  “大水来了!”不知谁随便喊了一声,她们端盆抬网跑了出去,一眨眼工夫,就赶到大坑旁边,其短跑的速度毫不逊色于国内的专业运动员。我们也随着跑过去,帮助母亲支起一个锅盖般大小的小抬网,网的中心放上些红薯头、杂面馍之类,当作鱼饵儿,再压上许多碎砖头子儿,防止鱼饵儿顺水漂浮。待做完这些事情以后,抬网才可以慢慢送入深水里,我们呢,则在岸上手握抬网的竹竿,静候着大鱼小鱼虾兵蟹将们快快上钩。虽然是阴天,但坑里的水并不混浊,微风袭来,清澈见底,鱼喜欢静,虾喜欢动,通常这种天气最适合我们捕捉这些动静之物了。
  我们看见,一条三寸见长的小鱼探头探脑地闯进网中,小心翼翼地衔起一小口熟红薯渣儿,然后四下望望,发现这里空无一人,方才一古脑儿咽进肚子,接下来又把目光锁定在我们的那块杂面馍上,只见它尾巴一甩,小嘴一张,“噗”,硬生生咬下一大口馍皮子,水面上立马泛起了一串水泡泡。我们急了,心说,该死的小鱼呀,你千万别吃,这可是我们连续三顿饭节省下来的美味佳肴呀,虽说馍皮子硬是硬了点,但也硬出了我们河南杂面馍的地方特色:甜而不涩,涩而不甜,五谷杂粮,营养丰富。
  果然,这小子好像牙口不好,嚼了几下没嚼动,干脆吐了。我们在岸上暗暗大叫“心疼”,你这个狗娘养的,你不想吃就不吃呗,怎么能随便浪费祖国的粮食呢?……好在它根本听不见我们在心里骂它,开始慢吞吞嚼它的第二口,不料半途中它又吐了,而且忽然间扭转了身子,一副一拍屁股想走人的架势。“不行,不能让它就这样乘兴而来满意而归,到饭馆吃饭还要打饭钱呢,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正当我们准备拽竿抬网的一刹那,我们的手却被母亲狠狠摁了下去。母亲食指当口,“嘘”了一下,低声说:“都别急,让它走,你们瞧好了,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头呢!”果真不久,小鱼又重返故地,身后跟来了一大群大鱼小鱼麻虾什么的。一看见河南项城的杂面馍,它们犹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阿里巴巴发现洞中宝藏一样,眼珠子瞪得贼圆,也不论什么长幼辈份了,顿时如群狼捕食,争抢一处,激起了一朵朵美丽的水花。无疑,这些水花像它们给同类们发出的一颗信号弹,相继吸引了更多的鱼,把一场普通的争抢演绎成无情的厮杀……我们手一抬,网一收,所有的食客均被一网打尽。第二网、第三网、第四网……整个上午下来,我们虽然一个个站得腰酸腿麻脖子木,但早被这一仗的胜利冲昏了头脑,除去个大条长的鱼不说,仅仅那些碎鱼碎虾,就满满盛了三大盆一小缸。
  未到晌午,母亲便开始围着锅台忙碌了。我们姐弟几个也做了简单的分工:大姐宰鱼去杂、二姐刮鱼鳞、我涮盆换水、小弟烧锅,倘若认真比较一下,大姐活最重,小弟的活最轻,而二姐和我的活不轻不重,但干的是笨活,大姐随便喝斥几声,就足够我俩一阵手忙脚乱了。当时我和二姐都有些羡慕大姐,于是跟母亲提意见,让她来主持主持公道,母亲却说:“小二小三,你俩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其实宰鱼去杂是最重的活,如果你们不得要领的话,这些鱼你们宰到明天天亮也宰不完,说到底是因为你们大姐宰得太专业了,所以才显得快,哪像你们俩,一身的鳖本事,不管干啥事都显得笨手笨脚的,就凭那两下子还能玩鹰?”
  我和二姐顿时哑口无言,好像一口啃了块面红薯,噎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母亲说的也是,大姐宰鱼开肚很有一套,宰大个的时,左手刚用刀划开鱼肚,右手便探了进去,只轻轻一抹,“啪”,鱼杂碎儿早扔出很远;宰小个的时,干脆扔了大刀,腾出两只血糊糊的小手,一挤,一捏,一送,再一甩,不一刻就宰了大半盆了。如此一来,我和二姐倒显得非常没本事,包括四岁的小弟蒋四伟,他干的是最轻的活,仅仅是负责把油锅烧开,把东西炸透,但他干的活人人都会,当然属于最笨最小儿科。但五分钟之后,我马上否定了我们的看法,原因是小弟火候掌握得非常到位,东西下油锅以后炸得很熟很透很焦很烂,那些鱼的香味除了能绕梁三日,而且迅速溜出院门沿街宣传:“蒋建伟家今天炸鱼啦!”我们姐弟仨各自抓了一把刚刚油炸了的小焦鱼,一边表情夸张地小口吃着,一边一脸喜眯眯地出了灶屋,准备走到西边的一条胡同里,向蒋华伟炫耀一番,也好眼气眼气他这个山猫嘴。等走到村中大街上一闻,满街飘漾的都是一种醉人的鱼香味,好像家家户户都在炸鱼,我们的兴奋劲儿“噗”一声懈了,好像一出门就摔了“狗吃屎”,一个一个傻脸了。
  迎面走来了蒋华伟,手里也捧了一把小焦鱼,在没有看见我们仨之前,他的脸色也跟我们未傻时一样,然而四目相对之后,我想我们和他的目的同样都落空了,彼此只好心照不宣地笑笑,算是“大哥别说二哥,葫芦别说倭瓜”了。大姐问:“蒋华伟,你们家炸的鱼多不多呀?”蒋华伟答道:“咋不多?刚才就已经炸了两大馍筐了。”大姐又问:“那你们油炸的小焦鱼有我们家的香吗?”蒋华伟说:“当然比你们的鱼吃着香!”大姐问:“你敢肯定!”蒋华伟说:“嗯。”大姐这才慢悠悠地说:“好吧,那么我先给你讲个故事:话说从前呐,糊涂营村里有一个年轻人叫张烂眼,这一天起五更准备赶集卖羊,走到半路上,嫌羊走的慢,便用羊绳把四条羊腿一捆,往肩膀上一搭,扛着走路,觉得怪省劲儿。恰好假瞎子李二也要赶集卖鸡,因没拿篮子,就用手掂着走,正走着呢,忽然看见有个男人好像扛个布袋,急急慌慌地蹿到了自己的前头去了。不一会儿,前头张烂眼扛的羊呼拉拉屙了一溜羊屎蛋子,李二一见忙喊,喂喂喂,你扛的布袋开口了,看地上撒了多少黑豆子?心疼死人啦!张烂眼一听有人喊他,还说羊屎蛋子是黑豆子,心想这人八成是个傻子,便没好气地说,这是俺家刚炒好的黑豆子,还直冒热气呢,不信你尝尝?李二果然从地上抓起一把热乎乎的羊屎蛋子,刚塞进嘴里立马又吐了出来,连说,你们家的黑豆子咋恁臭啊,吃着比羊屎蛋子还臭!”二姐接过大姐的话茬说:“对呀蒋华伟,你再嚼嚼你们家炸的小焦鱼,到底是香的还是臭的?”我则盯着蒋华伟一张一合的嘴巴,不无担心地说:“仔细嚼嚼,有羊屎蛋子臭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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