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逐红叶于海岛

作者:张承志




  《红叶作纸》之一
  
  1
  
  在飞行中如果运气好,能从飞机的舷窗看见富士山。多是夕阳沉没的傍晚,镀金的暮霭之间,富士山拖着优雅裾线,升出于滚滚云层。有过所谓日本体验的人,那时会感觉一种冲动。在东方的天空上,它以一种巨大、绝对、均衡的美感,望着人的通过。
  但就在欣赏的同时,人咀嚼出了一股隔阂。那东天门一般的富士山,那俯瞰的美,突然用一种似乎是古典和儒家的东西,挡住了唐土中国的来客。它如一个东方的斯芬克司,半空拦路,提出了一个汉字的哑谜。
  中国人,不管你是淘金稼银的工人、丢人现眼的政客、初作远行的学生,只要你来自孔夫子的国度,使用四方块的汉字——那么无论谁,其风骨的硬度、文学的道行、个人的气质,都要接受它的检视。
  白人是野蛮人,所以受到款待。你是中国人,所以要证明自己。
  必须感受一种透明的或有色的、礼貌的或霸气的、有形的或隐秘的——质问。这一质问满是文化意味,中国人不能避而不答。但它的暗藏之中,也包含着许多剔得清与理不尽的歧视、拒绝和压力。是的,用压力这个词比较妥当,你至少要体验一种内心的压力。
  ——这样的感觉在其它异乡是没有的。比如在美国根本用不着这么累,在美国,只需熟悉规矩条框,所谓法律,其它就不必多虑。在美国,人多用不着感受羞耻。中国人爱说他们不喜欢日本,但他们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多么复杂的心理感觉!它招致了抵抗,阻碍了理解。一般情况下它常常使人不快。若是不能获得解决,中国人往往认为自尊心受了伤害。
  如此的心理过程,又浸泡着民族与国家的血污,反射着贫窘与豪富的强光,使一些人一去不返。他们甚至暗守着一个永别,把不再进入日本,当作对那个质问的回答。
  
  中国人——只是中国人,一切西欧北美的白人均不在此列;阿拉伯或印第安的诸族更另当别论——注视着富士山心情复杂。几乎他们的每一个,都因阴差阳错或莫须有的原因,与这个邻近的国度发生了莫名的缘分。但是两国两族之间,百年近代史鲜血淋漓创深及骨,任谁都是心头纠缠着屈辱愤怒。那些大是大非!多少大节大义!偏偏文化的美感拂之不去,交往的真挚,魅人的细节,说不清、理还乱,它们拷打和质疑,不断地与残酷的国家史冲撞齿咬,给每一个忆旧者以折磨。
  大义细末,形成某个游移不定的印象,它宛如某种秘藏或私事,顽固地浮沉脑海,不肯湮灭。每逢与日本人相逢,总抑制不住想即席清算甲午的侵略南京的虐杀;而每当和中国人谈及日本,又总控制不了要滔滔讲解樱花的凋落茶道的心境。和日本人交谈,往往只因一句对中国的失礼之语便勃然大怒推案绝交;人有两面:自家人畅谈时又对中国恨铁非钢咬牙切齿,滔滔批判中,引用的净是日本的例子。
  为什么?
  一个傲慢的白人女教授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的问题?
  她们拥有的教养或接受过的教育,不够理解系在我们之间的这个文化。当然是心理的问题,是一个牢牢死缠的、心里的乱扣。它依据着沉重的是非,牵扯着历史的道德。
  或许可以说,我也是一个例子。我在结束了日本的过渡、等到了境遇的转变之后,便归国回家,离开了日本。我也暗守着一个告别:以揖别他人的富足,来答复那个质问。
  当日本朋友问及时,我喜欢说,“中国で生きる”是我的旗号。“在中国活着”,难道不是太平常了?但它又很要紧。
  就这么一句平常的话,说出来却并不简单。我自己也觉得怪。当我不仅说,而且常把它写进文章。这样做了以后,我尝到了一种快感。因为我似乎回答了那俯瞰的质问,我在汉唐宋明的古典面前,不是一个龌龊的人。
  
  为什么中国人不能像小泉八云(一个穿着和服的英国人)那样夸张感性写一种炫逞文采的日本论呢?因为小泉八云不懂得——存在于中日两国之间的,除了战争的胜负,还有他喜欢谈论的是非义理。英格兰帝国不曾遭逢的追咎,对日本帝国却穷追不舍。因为它的行为超越了儒教道德的容忍底线。丑陋的中国人也有权悲愤,有权不依不饶追究日本人的近代史道德。这权利是孔夫子、孟夫子、阳明先生给予的,是日本给予的。一点都没错儿,历史之道,不是茶花之道所能代替的。
  由于头上永远顶戴着毛泽东所说的“官僚主义大山”,中国人在追问时,又被日本人反问。他们时时失语。言论的余地是狭窄的。但他们还是向日本追问,从道、德、仁,到信、义、耻。背负的大山不仅太重且不止一座——百年的失败,恐怖的体制,使他们追问的声音,痛苦而喑哑。
  但两国之间的政治史,还不是描写困难的全部原因。还有另外一个,一个更加难以探触的奥深。与流血的近代史互为表里,它如阴隐的背面,阻碍着人们直抒胸臆。
  表里双层的文化,纠缠于每一节历史,使得作为描写和沟通的文字,常常辞不达意似是而非。
  我们见到,诸多的大人物言及日本便笔端滞涩,很少能读到关于日本的经典。仿佛跻身低檐之下,难写大气文章。浏览着甲午之后的日本谈,虽然新书总在推动旧版,绵绵不断的游记评论也各有长处,但毕竟大同小异:不仅戴望舒周作人抠抠唆唆,即便鲁迅也难脱烦恼——时而我们能从鲁迅涉及日本的文字中,读出一种依恋与拒否混杂的微妙。
  所以,先要摈除“这一本”与众不同的幻想。
  我只是前来了却夙愿的过客,在遣唐使和留学生的千年长河中,如同一粒微尘。不试探徒劳的概括,更不招惹分析的麻烦,我只是阔别十三载重来再访。我在中国活着,并无贪图他人富足的嫌疑,更无阿谀者嗫嚅的暧昧。我是拥有自我的中国作家,以平等的心理余裕,来作观察的旅行。
  也许读者会惊讶如此嗦的前言。
  但我猜,也会有人心怀同感。
  日本朋友的表情沉默。他们对我的情绪,并不作评论。电子信件里传递着精致的日程表,协助者和访问地不断地调整。日程修改再三,从新干线的时刻,到一站站的客舍。方向很快指向了长崎,这将是一次半环日本列岛的旅行。我发觉,这样的两个月将重合着日本的整个红叶季节。
  ——这思路使朋友们也兴奋了。一开始红叶尚未抵达京都。但是,你们将在北上途中,一直迎着南下的红叶。
  
  2
  
  红叶和樱花,在这个国家,是天气预报节目天天要报告消息的植物。樱花前线红叶信,几乎是春秋两季的代名词。随着气候的转暖或变冷,樱花从暖热明媚的西南向着东北、红叶从冷气浸入的东北朝向西南,沿着斜躺于太平洋上的日本列岛,春季樱花一波追一波怒放,深秋枫叶一片接一片染红。春季的樱花猛烈地开放然后迅疾地凋败,于是进入了苦夏;秋天的红叶深深地浸透、最终落红掺入泥土,直至被初雪覆盖。
  秋高十月畅游日本,多少会有一丝错觉:好像在地图上,又像在大海,准确地说是在海岛上——追逐红叶。
  夸耀红叶的国家很多,譬如加拿大。确实,大洋暖流与凛冽寒风带来湿润的空气,打得霜叶红里透紫,红叶染遍了原始密林。温哥华UBC大学的校园里,深红的落叶被雨打成稀泥,柏油路粘得红黑斑驳。也许除了红叶再也找不出什么了,于是一片大红叶就成了国旗的图案。但是,那并不能与日本的红叶相比。
  红叶如一道晕染的波澜,随秋色步步移向南国,次第染红日本列岛。留意着电视广播中的红叶情报,我盘算着前方的景色,设计着天天的行程。在奔波中,经常追上了或超越了红叶的浸染线,日本的地理,被一扫而过。
  
  津轻海峡隔开的北海道岛,以前被日本称作虾夷地。
  我没有在北海道看到过红叶,1984年去北海道时,我们特意选择了严冬大雪的日子。在函馆住了一夜,清晨我独自去蛮荒般的大沼散步。在旅游完全停止的季节,那是一片恐怖的雪原。独自走着深雪,四野空寂茫茫。我害怕迷路,没敢再深入那阴冷古怪的雪沼。后来读到日本近代史的时候,只后悔没有去看幕府武士据守的五棱廓,而没有想到红叶。不知为什么,我猜北海道的红叶不会像在本州那样牵人心绪,而多少会和加拿大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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