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乡愁意识、还乡情怀与经典教育

作者:刘铁芳




  自我存在的表浅化
  
  我们的肉身寓于现象世界之中,但我们的人格却是在理想世界之中完成的。现象世界中,人与人的差别很小,每个人遭遇的生活空间相去无几,但有的人却能在理想世界中找到自我。正是理想世界中完整自我的建立,使个体自己在纷繁的现实生活中而不迷失自我,不随波逐流。如若一个人的人格全然建立在现象世界之中,他(她)就没有可能把自己从现象世界之中超拔出来,个体人格实际上就会受制于现象世界之中的点点变动,而难以表现出相对于现象世界的独立性,个体人格实际上就没有真正建立起来。
  在今天的社会中,人的主体性人格的确立其实是很难的,金钱、时尚、潮流极大地腐蚀着人的主体性。从内在而言,陷于享乐化生活中的个体不思考,拒绝思考,不担当自我,这就是主体性内在丧失的根本。在这种背景下,个体不可避免地出现怎么都行,跟着感觉走,跟着情绪走,个体的生活就成了外在的潮流与个人情绪的结合。拒绝深度的思考,想什么就什么,这就是今天我们人格发展遭遇的致命伤,这样是把自己服从在软绵绵的生活享乐之中。整个的世界我们都可视为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我们也不愿意看到个人与他者世界的关联,我们更愿意看到的是自我享乐生活的可能性。凡是与享乐生活有关的就是有意义的,其他一切都与我无关,这种生命姿态其实是非常危险的,一旦成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是很致命的,这是当前存在的一种困境。
  这种困境表明,我们今天正在遭遇个体存在的基本问题之一,就是个体存在根基的表浅化,个人就是在自我安乐生活中来敞开生命的家园。在这里,生命的家园是形而下的,形而下的家园是易变的,易受冲击的,如果一个人能在安乐窝里呆一辈子,他就像一头猪过了一生,是一头快乐的猪。但一旦一个人从个人安乐窝中走出来,就马上陷于一种无家可归的境地,找不到生命的家园,找不到人生的寄托。今天为什么那么多人去自杀、去杀人,杀人的人忽视别人的生命价值,也是忽视自己的生命价值。他们生命的家园感破碎,一个人一旦丧失生命的家园感,那么,什么都是可能的。
  马加爵事件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他没有自己在形而下的安乐的空间,他的安乐窝的空间几乎没有;他没有在人际的温情间寄托他的生命;他同样没有建构出自己形而上的家园。对他而言,他的家园感是故乡和亲人,但故乡和亲人是遥远的又处于不利的状况,他的家园感是破碎不堪的,家园感的丧失使马加爵的极端行为随时都有可能。马加爵这个事件表面上是极端违法事件,如果我们从理念世界中逻辑地去寻找这一事件的根源,其实就是生命家园感的丧失。个人的自我不足以担当自我,或者说,理性自我不足以担当情性的自我,而导致恶性随时爆发,怨恨在家园感丧失的情况下被无限放大。这个事件是个偶然的事件,但对马加爵本人而言有他的必然性;放到今天的时代中,也同样具有某种必然性。实际上,这是我们当代人整体家园感出现危机的表征。普通人之所以没有表现这么强烈,是因为普通人还有一种弥补,可以在个人生活保障、人际温暖中找到生命在现实世界中安居的可能,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找到了踏实的安居之所。
  
  直抵生命的乡愁
  
  余光中的《乡愁》是一首在汉语圈中非常有名的诗歌: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诗中的乡愁意识一点点放大,由亲人而祖国,由欢乐而忧伤,渐行渐浓的乡愁意识逐渐弥散在作者个人现实的生命空间之中。其实不只是这首诗,余光中的许多充满忧伤的诗都弥散着一种莫名的乡愁意识。比如,《碧潭——载不动,许多愁》就是一首我更欣赏的、更有韵味的情诗:
  
  十六柄桂桨敲碎青琉璃/几则罗曼史躲在阳伞下/我的,没带来的,我的罗曼史/在河的下游//如果碧潭再玻璃些/就可以照我忧伤的侧影/如果蚱蜢舟再蚱蜢些/我的忧伤就灭顶//八点半。吊桥还未醒/暑假刚开始,夏正年轻/大二女生的笑声在水上飞/飞来蜻蜓,飞去蜻蜓//飞来你。如果你栖在我船尾/这小舟该多轻/这双浆该忆起/谁是西施,谁是范蠡/那就划去太湖,划去洞庭/听唐朝的猿啼/划去潺潺的天河/看你濯发,在神话里//就覆舟。也是美丽的交通失事了/你在彼岸织你的锦/我在此岸弄我的笛/从上个七夕,到下个七夕。
  
  从当下而历史,从人间而天上,从现实而神话,李清照忧伤的蚱蜢舟、西施与范蠡的爱情经典,承载着唐诗宋词无数抒怀的太湖、洞庭,李白的猿啼,古典汉语世界中牛郎织女的神话,这就是余光中美丽爱情的世界。在这里,余光中所深深寄托的爱与其说是现实的女子,不如说是一种想象中的、美丽的古典汉语文化,是在文化流浪中的个体对古典民族文化的真情向往。这是一首典型的余光中的诗,伤情而唯美。余光中的诗特别注意与古典汉语诗歌文化的接壤,注意语言的锤炼,在其中传达一种淡淡伤感的唯美主义。余光中自己曾说,“我慢慢意识到,我的乡愁应该是对包括地理、历史和文化在内的整个中国的眷恋”。他的乡愁更多的是文化上的无根之感与漂泊无定,对余光中而言,他是在对汉语言的诗情守望之中,在对古典诗歌与文化的仰望之中,来寻找妥帖地安顿个体心灵的家园,不断扩大的乡愁意识成为余光中生命姿态的基本质地。
  如果说,余光中传达的是一种文化的乡愁,那么三毛的《橄榄树》传达的则是另一种乡愁: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这首歌词显然比之于余光中的诗歌,在诗味上要逊色不少。但这首歌如此长久地为人所传唱,会唱歌的中青年几乎没有不会唱这首歌的。个中原因何在?正在于这首歌传达了一种普遍的乡愁意识。很简单的歌词和曲调,一唱三叹,“为什么流浪远方”。仔细思考,其中有三重意思:(1)歌词一开始就表明“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这是一种遥望故乡而不得归的惆怅;(2)为什么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这是自由;“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这是自然;“为了宽阔的草原”,这就是生命宽广漫游的家园;(3)“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而在梦中,是永远只可想而不可达到的。这里传达的是一种面对心中自然、自由、宽广而美好的家园所发生的令人绝望的乡愁意识,故乡就像梦中的橄榄树,只能在向往之中,花开,花落。三毛写这首词就传达了她的命运,注定浪迹天涯,梦魂漂泊,即使身体回到故乡,你的漂泊依然是无法改变的,因为故乡无法安顿你的心灵,物虽是而人已非。
  在这里,故乡显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史铁生《记忆与印象·消逝的钟声》)。如果说生活不乏优越的余光中先生的乡愁是一种文化的乡愁,浪迹天涯、寻找心灵之家的三毛传达的就是一种生命的乡愁。由于三毛又是作为时代之中的一员,她的乡愁感不仅仅是属于她个人的,同时是属于时代的,属于我们每个人的,是直抵我们每个人生命深处的乡愁。正因为如此,所谓借酒消愁,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三毛的抒怀终于成为众人乡愁意识的普遍的抒怀。
  如果说余光中的乡愁是伤感的,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一种在现实生活中不乏优越感的乡愁,那么三毛的乡愁则是绝望的,是只能在梦中怀想、在理念世界中仰望,却永远也不可能抵达的乡愁。思念故乡,又回不去故乡,即使真的回到故土,也不能停止心的流浪,只能在仰望中怀想故乡。正是这种一种不乏绝望感的乡愁情怀,或深或浅地刺激着每个亲近这首歌的人,并且很快让这种乡愁意识耦合于个体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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